我是真没想到，八年后的重逢会是这样。
那天外面太阳特别晒，我推着自行车往村里走，车后座上还绑着从城里带回来的行李。
说实话，要不是老妈催得紧，我还真不想这么快回来。
可这不是定亲的事情定下来了嘛，她老人家就一个劲地催我赶紧回村。
我寻思着从小道抄近路回家，刚拐进青砖小巷，就看见前面站着个人。
那背影可太熟悉了，肩膀微微耸着，穿着件碎花布衣裳，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
我这心啊，突然就扑腾了一下。
「青山哥。」她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听说你要结婚了？」
这话听得我浑身一激灵，手里的车把都差点没攥住。是小凤，周小凤。
记得我刚去城里打工那会儿，她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丫头，整天跟在我屁股后头跑。这八年没见，她长成大姑娘了，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但那股子灵气劲儿还在。
「啊。是准备订个亲。」我支支吾吾地应着，不知道为啥，总觉得有点心虚。
小凤往前走了几步，阳光透过巷子两边的房檐，在她脸上落下斑驳的影子。「城里姑娘？」
「嗯，在服装厂认识的。」
她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只是摆弄着衣角，「那挺好。」
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我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见巷子口传来王婶的声音：「哎呦，这不是青山回来了吗？」
我们俩就跟做贼似的，下意识地各自往后退了一步。王婶是我们村有名的红娘，嘴快心善，就是有点爱管闲事。
「是啊，王婶。刚从城里回来。」
「可不是嘛，」王婶走近了，眼睛骨碌碌地在我俩身上转，「城里找了个媳妇，听说长得可俊了。你妈整天在村里夸呢，说是大学生。」
我偷眼看了看小凤，就见她咬着嘴唇，脸色有点发白。
「王婶，」小凤突然开口，声音有点抖，「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巷子深处跑去。
「诶，小凤。」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可她头也不回。
王婶看着小凤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青山啊，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来找小凤提亲的人都快把她家门槛踩破了，可她一个都没答应。」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村里人都说。」王婶往我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都说她是在等一个人。」
我握着车把的手心里全是汗。王婶这话里的意思，我哪能不明白。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家里都已经把城里的亲事定下了。
「青山，」王婶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说你当年要是。」
「王婶，」我赶紧打断她，「我还得回家呢，老妈还等着我。」
推着车往前走，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
八年前那些事，一下子全涌了上来。那时候我刚高中毕业，整天跟小凤在村口的大榕树下头看书。
我爹刚走那会儿，是她天天给我送饭，怕我一个人想不开。
后来我去城里打工，走之前写了封信，可最后也没敢给她。
那会儿我穷得叮当响，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现在想想，那封信好像还在我以前的课本里夹着。
正想着，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转头一看，是小凤又追了上来。她的脸还有点红，呼吸急促，看样子是跑着回来的。
「青山哥，」她从衣袋里掏出个黄了的信封，「这个还给你。」
我愣住了，这信封看着有点眼熟。
「八年前你走的时候，从你课本里掉出来的。」她说着，眼圈有点红，「我一直收着，想着你要是回来了就还给你。现在你要结婚了，我总得还回来。」
我接过信封，手都是抖的。这不就是我当年写的那封信吗？可我记得明明是夹在课本里的啊。
「小凤，你。」
「信我是看了的。」她突然说，「八年前就看了。」说完，转身就跑。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泛黄的信封，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信封里除了那封信，好像还有别的东西。等等，这是。一张照片？
我打开信封往里一看，顿时就愣住了。这张照片我可太熟悉了，是我爹生前最后一次全家福。可照片背面的字迹是小凤的，写的是。
「青山！」老妈的喊声从村头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你咋还不回来呢？静静都到家了！」
我一个激灵，赶紧把信封塞进口袋。静静？她怎么这时候来了？
抬头看看天，太阳都偏西了，可这夏天的太阳还是毒得很。
我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心想这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呢？
推着车往家的方向走，我的心里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家里热闹得很，我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屋里传来说笑声。
推开门一看，就见我对象静静正跟我妈坐在八仙桌前说话，桌上摆着几样城里带来的点心。
「青山，」静静看见我，站起来帮我接过自行车，「我提前两天过来了，想给你个惊喜。」
我妈在边上笑得见牙不见眼：「静静这孩子可懂事了，知道提前来看看咱们农村的情况。」
我心里还惦记着刚才的事，就有点心不在焉。静静倒是一点没觉得，拉着我坐下，给我倒了杯水：「路上热坏了吧？」
可不是嘛，这会儿功夫我都觉得后背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我正要说话，突然看见静静手里拿着个相册，顿时就紧张起来：「这是。」
「你妈给我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呢。」静静笑着翻开相册，「青山，你小时候可真可爱。」
我赶紧瞟了一眼相册，还好，都是些老照片。那张藏在信封里的全家福倒是没在里头。
「诶，这照片里这个女孩子是谁啊？」静静突然指着一张照片问。
我凑过去一看，心里就咯噔一下。
照片是在村口大榕树下拍的，我和小凤肩并肩站着，那会儿我们都还是高中生。
「那是周家的闺女，」我妈接过话茬，「小时候跟青山一块长大的。」
静静若有所思地看着照片：「长得真好看，现在在哪儿呢？」
「就在村里，」我妈说着，眼神飘忽了一下，「不过听说要嫁人了。」
这话把我吓了一跳：「嫁人？」
「是啊，」我妈看了我一眼，「前两天周大叔来说的，说是镇上供销社主任的儿子，条件挺好的。」
我攥着水杯的手紧了紧。小凤要嫁人了？可她刚才见我的时候也没提这事啊。
正想着，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是李大哥。他是我堂哥，比我大几岁，在村里威望挺高。
「静静来了啊，」李大哥笑呵呵地走进来，「我听说你是大学生？」
静静有点不好意思：「嗯，刚毕业。」
「那可比青山强多了，」李大哥打趣道，「当年要不是家里出事，他说不定也能考上大学。」
这话说的，我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当年我爹走得突然，家里就剩我和老妈相依为命，我哪还敢想考大学的事。
「青山，」李大哥突然压低声音，「你知道小凤要订婚的事不？」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就下周，」李大哥叹了口气，「你说这事闹的。前两天我还听说。」
「大哥！」我赶紧打断他。静静还在边上呢，这话可不能说。
李大哥看了看静静，会意地闭了嘴。可我心里却更乱了。小凤怎么就突然要订婚了？刚才见面的时候，她分明还。
「青山，」静静突然拉了拉我的袖子，「咱们出去走走呗，你带我看看村里。」
我就带着静静出了门。太阳已经没那么毒了，村里人都吃完了晚饭，三三两两在门口纳凉。
看见我俩过去，都笑着打招呼：「这就是青山对象啊？模样真俊。」
静静被夸得不好意思，往我身后躲。可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嘀咕：「这城里姑娘，能干得了咱农村的活吗？」
我心里一阵烦躁，刚要说话，就见前面巷子口站着周大叔。他脸色不太好看，见了我也没打招呼，直接转身就走。
「那是。」静静看着周大叔的背影。
「小凤她爹，」我说着，心里有点发虚。
回去的路上，静静突然说：「青山，那个周姑娘，是不是跟你。」
「没有的事，」我赶紧摆手，「就是从小一块长大的。」
静静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那她为什么要在你回来的时候突然订婚呢？」
这话把我问住了。是啊，为什么呢？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掏出那个信封，手有点抖。照片背面的字我还没来得及看呢。借着月光，我把照片翻过来，就见背面写着几行小字：
「青山哥：
这是阿姨给我的，说是叔叔生前最后一张照片。她让我等你回来。」
剩下的字迹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但最后一行却格外清晰：
「要是你能明白就好了。」
明白什么？我突然坐起来，想起一件事。那年我爹走的时候，好像留下了什么东西？可我妈从来没提过。
夜里村里特别安静，只有蛐蛐的叫声。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小凤的订婚，想着照片背面的字，想着我爹的事。
突然，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掀开门帘一看，就见月光下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小凤？她怎么这时候来了？
「小凤？」我轻声喊了一句，生怕惊动了屋里的人。
她站在月光下，还是那身碎花布衣裳，头发松松地扎着。
看见我，她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我别出声，然后朝村口的方向指了指。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这大半夜的，要是让人看见可不得了。但我心里清楚，要是不问个明白，这事儿就得成为我一辈子的遗憾。
月亮很亮，把村口的大榕树照得影影绰绰的。小凤在树下站定，回过头来看我：「青山哥，你还记得你爹走之前跟我说的话吗？」
我愣住了：「我爹跟你说什么了？」
「叔叔走的那天，」小凤的声音有点哽咽，「他把我叫到跟前，说有件事只能托付给我。」
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我俩都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静静。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她，」静静站在月光下，脸上带着苦笑，「从我看见那张照片的时候就明白了。」
我顿时慌了：「静静，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静静摆摆手，「我今天听村里人说了不少事。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等了你八年。要不是为了你，她也不会非要在你回来的时候宣布订婚。」
「可是。」
「其实从进村的第一天我就感觉到了，」静静苦笑道，「村里人看我的眼神，还有你妈说话时的态度。青山，你心里住的人一直都是她，对不对？」
我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我妈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是我对不起小凤。」
转头一看，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身边还站着周大叔。
「当年你爹走之前，」我妈擦了擦眼泪，「把一封信交给了小凤。那信里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和小凤在一起。
可那时候家里刚遭变故，我怕你为了这个不敢出去闯荡，就让小凤先别告诉你。」
我浑身一震，看向小凤：「所以你一直。」
小凤点点头：「叔叔说，要等你真正闯出一番事业，有了自己的主见再说。」
「可你现在要订婚了。」我喃喃地说。
「那是我编的，」周大叔突然开口，「看你带了城里对象回来，我气不过，就。」
「爹！」小凤脸一下子红了。
这时候，静静走到我跟前：「青山，其实来之前我就觉得，咱们可能不太合适。你是个重感情的人，我看得出来。」她笑了笑，「再说了，我也不可能像她那样，为了一个人等八年。」
「静静。」我有点愧疚。
「别觉得对不起我，」静静摆摆手，「能在结婚之前发现这些，对大家都好。」
我妈这时候走过来，拉住静静的手：「姑娘，让你受委屈了。」
「没事的阿姨，」静静笑着说，「我明天就回城里。青山，祝你幸福。」
月光下，我看见小凤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泪光在闪。突然想起照片背面那句话：「要是你能明白就好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我爹早就看出了我和小凤的心意，也知道我这个倔脾气，怕我因为家里困难就把自己对小凤的感情藏起来。他是想让我闯出一片天地，然后堂堂正正地回来娶小凤。
「傻丫头，」我走到小凤跟前，「你怎么就傻等了我八年呢？」
「我也不知道，」小凤低着头，「可能是因为，从小到大，我就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我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了云里，但我的心里亮堂堂的。
第二天一早，静静坐上了回城里的班车。我和小凤送她到车站，她还特意叮嘱我们要请她喝喜酒。
回村的路上，小凤突然说：「青山哥，你说咱爹当年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
我愣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是啊，她都习惯叫「咱爹」了。
「知道，」我笑着说，「咱爹什么都知道。」
阳光照在青砖小巷里，小凤走在我前面，影子被拉得老长。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这八年的等待，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