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88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农机站修理一台坏了好几天的拖拉机。
外面太阳特别晒，我躲在棚子底下，手上沾满了机油，整个人都快被热化了。
「小李，有人找！」杨站长突然就在外面喊了一嗓子。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才慢腾腾地走出去。就看见张大婶站在那儿，手里还拿着个蒲扇。
「明山啊，我给你说个事。」张大婶一边扇着蒲扇一边说，「秀珍家那辆自行车坏了，你明儿个要是得空就去看看呗。」
一听这话，我心里就有点犯嘀咕。这个秀珍我知道，就住在村东头，两年前她男人出车祸走了，留下她和个五岁的儿子。平时大家都叫她王寡妇，这事我早就听说了。
「车咋了？」我随口问了一句。
「她说是车链子总是掉，骑都骑不了。」张大婶说着叹了口气，「就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这点小事还得麻烦你。」
我点点头说：「行，明天上午我就过去看看。」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收拾好工具箱往村东头走。才七月份，太阳就晒得人直冒汗。还没到她家门口，就听见院子里传来说话声。
「小宝，快去叫声李叔叔。」
一个穿着碎花布衣裳的女人正在院子里收衣服，看到我来了，赶紧就喊她儿子。那小男孩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躲在他妈妈身后。
这是我头一回见到王秀珍。她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个子不高，扎着个马尾辫，脸上还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李师傅，真是麻烦你了。」她连忙把我让进院子，「家里就剩这一辆车，我总觉得骑着不太对劲。」
我看了看停在墙边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漆都掉了不少。蹲下来转了转链子，确实是老化得厉害，还有好几个链节都锈住了。
「这得花点时间。」我一边检查一边说，「链子要是不换，修好了过两天还得掉。」
正说着话，就看见王秀珍端着杯茶走过来。她穿着件淡蓝色的褂子，脚上是双白布鞋，走路的样子特别轻巧。
「李师傅，喝口茶歇会儿吧。」她把茶杯递过来的时候，手指白白的还挺好看。
我赶紧接过来，心里突然就有点紧张。这茶是刚泡的，还冒着热气，茶叶是平常人家用的那种大叶子。
「你这车我得拆开好好修修，要不一会儿我骑车回去取点零件来？」
「那多不好意思，让你来回跑。」
「没事，反正也不远。」
就这样，我在她家修了一上午的车。中间有一次，我正在调链子的时候，她突然从后面递过来一条毛巾，说是让我擦擦汗。那毛巾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味，闻着特别清新。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车总算是修得差不多了。我正收拾工具，就听见院子外面有人说话，抬头一看，是赵德财站在那儿。
他看见我在这儿，脸色顿时就变得有点不太对劲。这赵德财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平时没少打秀珍的主意，这事村里人都知道。
「秀珍啊，我这正好路过，顺便给小宝带了点糖。」赵德财笑呵呵地说。
王秀珍把孩子拉到身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谢谢」，就没再搭理他。
临走的时候，我交代她：「这车链子还得观察几天，要是还有问题随时叫我来看看。」
「嗯，太谢谢你了。」她红着脸说，「改天让小宝给你送点自家种的西瓜。」
看着她站在院子里的样子，阳光透过院子里的老槐树照在她身上，是真好看啊。我骑着车往回走，心里突然就有点乱乱的。
这还真就成了个开头。接下来的日子，我就经常往她家跑。要么是说车链子又不对劲了，要么是说车闸太紧了。每次去，她都会给我倒杯茶，有时候还专门蒸上一锅包子。
有天下午，我又去她家修车。刚进院子，就看见王秀珍蹲在地上，正在收拾一堆撒了的白面。
那天的事儿还真让我有点想不到。王秀珍蹲在地上，身子还有点发抖，一地的白面撒得到处都是。我赶紧跑过去，就看见她的眼圈红红的。
「咋回事啊这是？」我蹲下来帮她捡面袋子。
「没事。就是刚才赵德财来了。」她说着，突然就抹了把眼泪。
原来赵德财又来找她，说是要给她介绍个对象。这话搁在平常人家也没啥，可他说话的意思就不太对劲了。说是只要她点头，保证让她过上好日子，孩子的学费也都包了。
「我这个月就去县里开个大超市，」王秀珍学着赵德财的语气说，「到时候保管让你当老板娘。」
说完这话，她又低下头去收拾地上的面。我看着她的样子，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你别管这些了，」我说着就把她拉起来，「我来收拾就行。」
她站起来的时候腿有点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赶紧扶了她一把，结果她整个人就倒在我怀里。那一瞬间，我闻到了她头发上的皂角香，心跳突然就快了起来。
「对。对不起。」她赶紧站直了身子，脸都红到了脖子根。
就在这时候，院子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哎哟，这是干啥呢？」
张大婶不知道啥时候过来了，站在门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王秀珍赶紧退后两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大婶，我这不是来帮忙收拾面吗？」我赶紧解释。
张大婶看看我，又看看王秀珍，摇摇头说：「年轻人啊年轻人。」说完就走了。
从那天起，村里就开始有了闲话。说我总往王寡妇家跑，说不定有啥见不得人的事。这话传着传着，连我爹都知道了。
「你小子最近咋回事？」那天晚上，我爹突然问我，「整天往人家寡妇门上转悠，像啥样子？」
「爹，我就是去修车。」
「修车？一个破自行车，修了多少回了？」我爹瞪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对人家有啥想法？」
「没。没有。」
「没有最好！」我爹重重地放下饭碗，「你要是敢做啥糊涂事，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说实话，我真的对王秀珍没啥想法吗？每次看见她温柔的样子，看见她照顾小宝的样子，我心里就特别暖。
第二天一早，我照常去农机站上班。刚到门口，就看见杨站长脸色不太好看。
「小李啊，你最近是不是。」
没等他说完，我就知道他要说啥了。看来这事是真的传开了。
杨站长叹了口气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不过。」
就在这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我看着雨点哗啦啦地打在地上，心里乱成一团。忽然，有人从外面跑了进来，浑身都湿透了。
浑身湿透的人正是王秀珍。她头发和衣服都在往下滴水，手里还抱着个蛋糕盒子，那盒子都被雨水打湿了一大半。
「秀珍？你这是。」我赶紧跑过去。
「今天。今天是小宝的生日，」她喘着气说，「我去县城买了个蛋糕，谁知道半路上就下起了雨。」
杨站长看了看我们，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就走开了。我赶紧找了条干净的毛巾给王秀珍擦头发。
「你这样会感冒的，」我一边给她擦头发一边说，「咋不找个地方躲躲雨呢？」
「我怕蛋糕坏掉。」她低着头说，「小宝说想吃生日蛋糕，我就答应他了。」
我看着她红红的眼圈，心里一阵酸楚。这些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要强得很，从来不肯向任何人服软。可在我面前，她好像总是能卸下那层坚强。
「走，我骑车送你回去。」我说着就去推自行车。
「不用了。这么大雨。」
「没事，我这儿有把伞。」
就这样，我撑着伞载着她往村东头骑。雨下得实在太大，伞也遮不住多少。我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发抖，下意识地往我这边靠了靠。
「李师傅。」她突然开口，「村里人是不是都在说闲话？」
我心里一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不。你以后别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盖过去，「我不想连累你。」
「你瞎说啥呢，」我使劲蹬着车子，「我爱去谁家修车就去谁家修车，别人管得着吗？」
她没说话，只是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后背上。隔着湿透的衣服，我能感觉到她的温度。
等到了她家门口，雨还在下。小宝早就站在门口张望了，看见我们回来，高兴地直跳：「妈，蛋糕蛋糕！」
王秀珍笑着摸摸儿子的头：「等会儿啊，妈妈先去换身衣服。」
我刚要走，小宝突然拉住我的手：「李叔叔，你也留下来吃蛋糕好不好？」
我看着小宝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王秀珍。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