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七年的夏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拎着那个陪了四年的帆布包，站在咱们镇上唯一，一条水泥马路边上，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这会儿太阳正毒，蝉鸣声震得耳朵发麻，跟四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
说实话，要不是兜里那张大学毕业证硬邦邦地杵着，我都要以为这四年是场梦了。
「远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抬头一看，是我发小李明骑着他那辆永久自行车，车后座上还绑着个鱼竿。
「哎呦我说，你小子可算回来了！这一身白净样儿，城里待久了都快认不出来了。」李明蹬着车子过来，笑得跟偷了腥的猫似的。
我笑着挥了挥手：「少贫嘴，整天钓鱼也不见你黑。」
「嘿，那不一样。」李明靠在车把上，「你是读书人，我是镇上企业的会计，能一样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大学毕业，按说应该在城里找个工作，可惜赶上单位分配不景气，最后还是得回老家。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李明突然凑近了，压低声音说：「诶，你表姐回来了，知道不？」
我愣了一下：「晓月姐？她不是在市里医院上班吗？」
「嗟，你这消息也太不灵通了。」李明神神秘秘地说，「去年就回来了，在咱镇上卫生院当护士呢。你叔叔，就是你姨父，现在可红火了，自己开了个诊所。」
我下意识摸了摸鼻子。说起来，晓月姐比我大两岁，小时候没少带着我疯。后来她考上护校，我考上大学，这一别就是好几年。
「对了。」李明突然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吗？现在镇上好多人都在传，说每到月圆之夜，后山那条溪边总能看见个白影。」
我忍不住笑了：「得了吧，这大白天的你给我讲鬼故事？」
「嘿，我可不是瞎说。」李明一脸认真，「上个月圆夜，我去钓鱼，亲眼看见。」
「明子！该上班了！」远处传来一声吆喝，打断了他的话。
「哎呀，不聊了不聊了，我得赶紧去上班。」李明急匆匆地跨上车，「晚上请你喝酒，咱慢慢说！」
看着李明骑着车子远去，我抹了把汗，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路过一片玉米地时，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和晓月姐就在这片地里捉蝈蝈。那时候她总爱穿一条碎花裙子，头发扎成两条辫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也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天边飘过一朵云，遮住了毒辣的太阳。我忽然想起李明说的月圆之夜，心里莫名其妙地跳了一下。
这时候我哪知道，这个夏天会改变我的一生。更不知道，那个在记忆里永远穿着碎花裙子的表姐，会在月圆之夜的溪边，让我看到一个全然不同的她。
我站在田埂上，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和那条若隐若现的溪流，一阵微风吹来，带着泥土和庄稼的气息。
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溪边若隐若现。
那天晚上的事，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回到家没几天，我妈就开始念叨着让我去姨父的诊所帮忙。说实在的，我心里还真有点打鼓——自打那天在溪边遇见晓月姐之后，我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姨父那诊所刚开张，人手不够。」我妈一边择菜一边说，「你去帮帮忙，好歹也是个大学生，总比请外人强。」
我支支吾吾地应着，心里却在想着那天晚上的事。月光下的晓月姐，哪还有半点记忆中的影子？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第二天一早，我就背着个破包去了诊所。
诊所在镇上最热闹的街道上，门口挂着块蓝底白字的牌子：「柳氏诊所」。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来啦？」姨父正在配药，头也不抬地说，「去找你表姐，她带你熟悉一下。」
我嗯了一声，心跳莫名加快。转过帘子，就看见晓月姐正在整理药柜。她穿着白大褂，头发高高扎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表弟？」她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来帮忙啊？」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泛着淡淡的金色。我楞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啊。」
「那正好。」她把手里的药瓶放下，「最近病人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就这样，我开始在诊所帮忙。说是帮忙，其实就是打打杂，整理整理药品，偶尔帮着量个血压什么的。
倒是和晓月姐的接触多了起来，可每次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我就不敢多看她。
这天下午，来了个特别的病人。
「老板在吗？」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年轻人推门进来，一股浓重的古龙水味呛得我直咳嗽。
「赵总？」晓月姐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紧张，「我爸出诊去了。」
我抬头看了看，这人大概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皮鞋擦得锃亮，手上戴着金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叫我小赵就行。」那人笑着说，眼睛却一直盯着晓月姐，「我这两天胃不太舒服，想开点药。」
我注意到晓月姐的手微微发抖，在药柜前翻找着什么。那个叫赵强的人就站在一旁，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晓月，晚上有空吗？」他突然问，「我爸说好久没见你了，想请你吃个饭。」
「不。不用了。」晓月姐低着头，「我晚上要值班。」
「那改天？」赵强不依不饶，「你也不能总躲着我吧？」
我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说：「这位先生，您的药配好了。」
赵强这才注意到我，上下打量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你是？」
「我表弟。」晓月姐赶紧说，「刚大学毕业，来帮忙的。」
「哦？大学生啊。」赵强笑了笑，「那挺好。」
他接过药，临走时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晓月姐一眼：「别忘了答应我爸的事。」
等他走后，诊所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偷偷看了看晓月姐，发现她脸色有些发白。
「没事吧？」我忍不住问。
「没事。」她勉强笑了笑，「就是。有点累。」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赵强是谁？他和晓月姐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会怕他？还有，她答应他爸什么事？
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打转，直到月亮爬上了窗棂。我起身走到窗前，远处的后山若隐若现，那条溪流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突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往后山的方向走去。
那天晚上我跟着晓月姐的身影一路来到后山溪边，月光把她的背影拉得老长。我躲在树后面，看着她在溪边坐下，双手抱着膝盖，像个小女孩似的。
这段时间在诊所干活，我慢慢发现晓月姐和我记忆里那个活泼开朗的表姐不太一样了。她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尤其是每次赵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紧绷着。
「出来吧。」她突然开口，「我知道你跟来了。」
我吓了一跳，有点尴尬地从树后面走出来：「晓月姐。」
「坐。」她拍了拍身边的石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她旁边坐下。溪水哗哗地响，夜风吹来阵阵凉意。
「还记得小时候吗？」她忽然说，「我们也总是偷偷跑到这儿来。」
我点点头：「记得，那时候你老带我来抓萤火虫。」
「是啊。」她笑了，「那时候真好。」
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我鼓起勇气问：「晓月姐，那个赵强。」
她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他是镇上化工厂老板的儿子。」
「他。他为什么总来找你？」
晓月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他爸是我爸的老同学，从小就说要把我许配给赵强。我爸欠了他家不少钱，开诊所的钱也是他们借的。」
我心里一沉：「那你。」
「我不喜欢他。」她突然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是我爸。」
我从来没见过晓月姐这个样子，心里又疼又难受。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晓月姐，有我在。」
她愣了一下，没有抽回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知道吗？」她抬头看着月亮，「我其实。」
「晓月！」突然，一个粗声粗气的喊声从远处传来，是姨父的声音。
晓月姐赶紧抽回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我得回去了。」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我站在原地发呆。
月光照在溪水上，泛起粼粼的波光。那天晚上，晓月姐想说什么？为什么每次她要说重要的事情，总会被打断？
第二天在诊所，我总是忍不住偷看晓月姐。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忙碌地工作着。
但我注意到，她给病人包扎的时候，手法特别温柔，眼神里满是关切。
「表弟，」她突然转过头来，「今天晚上。还是老地方？」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刚要点头，诊所的门就被推开了。
「晓月，你可想死我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的，赫然是赵强。
「王姐。」晓月姐脸色一变。
「哎呀，别这么见外嘛！」那女人挽住晓月姐的胳膊，「今天晚上有个局，赵少非要让我来请你。放心，就咱们几个熟人！」
晓月姐看了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了，我。」
「去吧。」赵强插嘴道，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我爸今天也在，他可惦记你了。」
我看见晓月姐的手在颤抖，眼神里透着恐惧。就在这时，一个病人突然从诊室里冲出来：「不好了！老柳，病人抽搐了！」
诊所里一下子乱了起来。等到忙完这一切，太阳已经落山了。我在诊所门口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晓月姐回来。
夜深了，月亮又爬上了天空。我独自走到溪边，在那块石头上坐下。远处传来几声蛙鸣，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踉跄的身影朝我走来。月光下，我看清了那是。
那个深夜，晓月姐醉醺醺地倒在我怀里的样子，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们。他们逼我喝酒。」她靠在我肩上，声音里带着哭腔，「赵强他。他想。」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扶着她在石头上坐下：「晓月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月光下，我看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痕。白天那个局上，赵强他们一定做了什么。我攥紧拳头，恨不得现在就冲到赵强面前。
「别问了。」她摇摇头，目光涣散，「我好难受。」
我赶紧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这时候，她突然抓住我的手：「阿远，你知道吗？其实我。我一直。」
「在这儿呢！」一个刺耳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晓月姐的话。赵强带着几个人拿着手电筒走过来，刺眼的光束照得我们睁不开眼。
「我就说嘛，她肯定在这儿。」王姐阴阳怪气地说，「啧啧，大半夜的，男女单独相处，不太好吧？」
我下意识地挡在晓月姐前面：「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赵强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你们半夜在这儿干什么？」
「我。我只是不舒服，想出来透透气。」晓月姐虚弱地说。
「是吗？」赵强走近两步，「那你怎么不跟我说？非要找你这个表弟？」他说「表弟」两个字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讽刺。
我强忍着怒气：「晓月姐喝多了，我怕她有事。」
「哟，这么关心啊？」王姐怪笑道，「该不会。你对你表姐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我感觉晓月姐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
「够了！」我忍不住吼道，「你们太过分了！」
「过分？」赵强眯起眼睛，「我告诉你小子，晓月是我的未婚妻。你要是再敢打她的主意。」
「我不是！」晓月姐突然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说，「我从来没答应过！」
赵强脸色一变，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说什么？」
「放开她！」我冲上去想拉开赵强，却被他带来的人拦住。
「小子，你最好想清楚。」赵强狞笑着说，「你姨父的诊所，可都是靠我家的钱开的。要是我一句话。」
我看着晓月姐痛苦的表情，心里像被人用刀绞着。是啊，姨父欠了他们家的钱，诊所也是他们投资的。我们拿什么跟他们斗？
就在这时，晓月姐突然甩开赵强的手：「我不在乎！我宁愿。宁愿回去当护士，我也不要。」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赵强冷笑，「你爸的事，我爸要是告诉别人。」
晓月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看晓月姐的反应，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这时候，一阵风吹过，远处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叹息。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赵强松开手，「要么乖乖听话，要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晓月姐，「你知道后果。」
说完，他转身离开，其他人也跟着走了。只留下我和晓月姐站在月光下，像两个无助的孩子。
「晓月姐。」我轻轻叫她。
她靠在我肩上，轻声说：「阿远，对不起，我不该连累你。」
「别这么说。」我握住她的手，「我会想办法的。」
她摇摇头：「你不知道，我爸他。」
她正要说出那个惊天的秘密，突然。
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成了彻底改变我们命运的转折点。
一大早，镇上就炸开了锅。赵强不知道从哪传出消息，说晓月姐和姨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说当年姨父在市里医院工作时候犯过大错，这才被迫回到小镇开诊所。
「你听说了吗？」
「可不是，听说当年出过人命呢。」
「怪不得柳医生这些年都不敢回市里。」
流言蜚语像野草一样在镇上疯长。我在街上走着，听见背后的窃窃私语，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诊所里，已经两天没什么人来看病了。姨父整天把自己关在里屋，晓月姐强撑着在外面收拾东西，脸色苍白得吓人。
「晓月姐。」我走过去。
「阿远，」她勉强笑了笑，「你别管了，这是我们家的事。」
我攥紧拳头：「不，这也是我的事。」
就在这时，李明急匆匆跑进来：「不好了！赵强带人来了！」
果然，赵强带着一帮人大摇大摆地走进诊所。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考虑得怎么样了？」
晓月姐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还在硬撑？」赵强冷笑，「那我就把你爸当年的事情全告诉大家。你觉得，要是让镇上的人知道，他们还敢来看病吗？」
「你。」我刚要上前，被晓月姐拦住了。
「说吧。」她突然开口，声音出奇地平静，「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赵强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这时候，姨父突然从里屋走出来，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坚决：「不用说了，我自己来说。」
原来，当年姨父在市里医院工作时，的确出过一次医疗事故。
一个危重病人因为用药问题去世了，但那其实是院长授意用劣质药品导致的。
姨父为了保护晓月姐，选择背下这个黑锅，从此离开市里。
「你们以为这就完了？」赵强狞笑，「那你们怎么解释晓月为什么突然从市里回来？她在医院。」
「我来说。」晓月姐打断他的话，「我是因为发现了医院的一些内幕，被你父亲威胁才回来的。他让我来说服我爸，保守那些秘密。」
我听得心头一震。原来这才是真相。
「你。你敢说出来！」赵强脸色大变。
晓月姐微微一笑：「为什么不敢？我已经把所有证据都寄给市里纪检部门了。你父亲做的那些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赵强一下子慌了：「你胡说！你没证据！」
「证据就在这里。」李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叠文件，「这些年，我在会计部发现的所有问题，都在这里。」
原来李明一直在暗中收集证据。怪不得他总是神神秘秘的。
赵强脸色铁青，转身就要走。这时，晓月姐又说：「对了，那天晚上你们对我做的事，我也都录音了。你说，要是这些事传出去。」
赵强的脚步顿住了。他回过头，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恐惧。
「滚吧。」我冷冷地说，「别让我再看见你。」
等赵强他们灰溜溜地走了，诊所里一片寂静。晓月姐突然扑进我怀里，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傻丫头。」姨父叹了口气，「你早该告诉我的。」
「我怕连累你。」她抽泣着说。
我紧紧抱着她，轻声说：「现在没事了。」
当天晚上，我和晓月姐又来到溪边。月光如水般洒在她脸上，她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还记得小时候吗？」她靠在我肩上，「每次我难过的时候，你都会带我来这里。」
我笑了：「是啊，那时候我就。」
月光下，她转过头，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轻声说：「其实我一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