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夏天,知青点的水缸又见底了。
「老钱,该你挑水了。」知青组长递给我两个木桶,眼神里透着一丝怜悯。
我叹了口气,接过水桶,挂在扁担两头。
我是知青点年纪最小的,今年刚满十八,却也来到这个偏远山村整整两年了。

挑水是苦差事,村里水井离知青点有两里远,每次来回都要磨破肩膀。
更让人难受的是,必须经过村花李秀珍家门口,那是我心里的一道坎。
李秀珍是村长的女儿,在这个穷乡僻壤,算是数一数二的美人。
我刚来村里时,曾偷偷喜欢过她,却被她和家人狠狠羞辱过一次,成了全村的笑柄。
「就你这样的知青,也配喜欢我们家秀珍?你爹是什么人,我爹是什么人,你自己掂量掂量!做梦吧你!」
那次,李秀珍当着全村人的面,把我送的一朵野花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我的心也跟着碎了。
村长更是变着法子为难我。
农活分配,总把最累的活派给我;村里有什么杂事,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我。
「知青就是来受苦的,家里没人有什么了不起。」村长常这样数落我。
我只能忍着,因为我确实没什么靠山。
爹妈都是普通工人,下放前我也只是个普通高中生。
挑着水路过李家,我习惯性地低下头快步走,生怕又遇见李秀珍那瞧不起人的眼神。
但这次,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从李家院子里传来的对话。
「秀珍啊,那个姓钱的知青,其实人不错,踏实肯干,你看看能不能从了他?」是李母的声音。
「妈,你说啥呢?那个城里来的穷小子,有啥好的,我嫁给他不是倒贴吗?」李秀珍尖声反驳。
「你懂啥,他叔是省里的,听说官很大呢!老钱那孩子只是低调!村里来视察的干部还专门找过他聊天呢!」
我脚步一顿,差点把水桶摔在地上。
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刺耳?我哪来的当官的叔叔?视察的干部?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正想着,就听李母继续说:「听说他们家在省城还有房子呢,这知青下乡只是镀金,回城就能当干部……」
我冷笑一声,懂了。
村里是把我跟另一个姓钱的知青搞混了。
那个钱知青确实有个当官的叔叔,前些日子还专门来看过他。
既然是误会,我本该马上澄清。
但想到这两年来的白眼与刁难,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心中升起——既然他们这么势利,不如将错就错,看看这些人到底有多么虚伪。
没等我多想,李家大门突然打开,我赶紧低头快步离开。
但那一刻,一个计划已经在我心中形成。
回到知青点,我默默地把水倒进大缸里,心里翻江倒海。
「老钱,信,你的信!」知青组长挥舞着一封信跑过来,「盼了这么久,终于来了!」
我接过信,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是我盼了一年多的回音,来自我在大学时代的恩师。
我撕开信封,里面不仅有一封长信,还夹着一张调令——我被调回省城,到省文化局工作。
「真的假的?」组长惊讶地看着调令,「你居然有这样的关系,瞒得够深啊!」
我苦笑着摇摇头,「不是关系,是恩师帮忙。我大学没毕业就下乡了,但一直没放弃学习,这两年给恩师写了不少文章和研究心得,他一直在帮我争取回城的机会。」
这是事实。
虽然我家境普通,但我确实曾是大学高材生,只因文革被迫辍学下乡。这两年在乡下,我白天干农活,晚上坚持学习,从未放弃过自己。
「那你什么时候走?」组长问。
「下个月初。」我看着信上的日期。
「太好了,替你高兴!」组长拍拍我的肩,「不过这个月你还得继续挑水啊!」
大家都笑了,只有我心里在打着小算盘。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我好好「回报」李家人和村长了。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穿上自己最整洁的衣服,主动向村长请缨要去村口地里干活。
村长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但也没多想,毕竟多一个劳动力总是好的。
来到村口的地里,我故意在李秀珍经常走过的路边干活。
果然没多久,李秀珍提着篮子路过,看到我时,明显放慢了脚步。
「钱知青,听说你叔叔是省里的干部?」她突然停下来,笑吟吟地问我。
我心里冷笑,表面却装作不好意思,「没什么,就是一个普通干部而已。」
「怎么以前从没听你提起过?」她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家里的事,不太方便往外说,」我故作神秘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尤其是在这种特殊时期。」
李秀珍眼睛一亮,「原来是这样。」她顿了顿,「前几天的事,希望你别往心里去,我爹那人就是嘴上不饶人……」
我装作大度地摆摆手,「没事,我能理解。」
从那天起,村里人对我的态度明显不同了。
村长不再随意使唤我,反而时不时递根烟过来套近乎;李母见到我时满脸堆笑,总想邀我去家里坐坐;就连曾经对我爱搭不理的李秀珍,也开始处处留意我的动向。

但最讽刺的是,越是这样,我越看清了这些人的嘴脸。
他们根本不是对我这个人有所改观,而是盯上了他们以为的「关系」。
一个星期后,村长找到我,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老钱啊,我看你是个有出息的娃,我家秀珍也到了年龄,你们年轻人要是有意思,我这个做爹的不反对啊!」
我心中冷笑,表面却故作惊讶,「村长,您不是一直看不上我吗?」
村长讪笑着,「哪有的事,我是看你年纪还小,怕你们年轻人定不下心来。现在看你这么稳重,我反倒放心了。」
我欲擒故纵:「可是,秀珍姑娘好像不太喜欢我吧?」
「那孩子就是嘴硬心软,其实挺看重你的!」村长拍着我的肩膀保证。
就这样,一场闹剧开始了。
村长带头,全村人都开始关照我,曾经看不起我的人,如今争着巴结我。
而我,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调令生效的那一天,等着给这些势利眼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秀珍,能借一步说话吗?」趁着李秀珍去村口挑水的机会,我主动上前打招呼。
李秀珍先是一愣,随即露出甜美的笑容,「钱哥,有什么事吗?」
这声「钱哥」叫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前几个月,她还嫌弃地叫我「知青」,如今却亲热地喊起「钱哥」来。
「我有些心里话想对你说。」我一脸真诚地看着她,「这段时间我发现,你是个特别好的姑娘。」
李秀珍脸一红,低下头假装害羞,「哪有,钱哥你别取笑我了。」
我继续道:「我想请你帮个忙。你也知道,我叔叔马上要来村里视察,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你能帮我准备一下吗?」
李秀珍眼睛顿时亮了,「什么惊喜?我一定帮你!」
「是这样的,我想请全村人一起吃顿饭,你爹不是村长吗?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下?」
「这么大的事!」李秀珍有些紧张,「得花不少钱吧?」
我故作大方地一挥手,「钱不是问题,这点小钱我还是有的。你只要帮我组织好人就行。另外,能不能请你爹去县里借个大喇叭来?我想在全村宣布一件事。」
「什么事啊?这么神秘?」李秀珍好奇地问。
我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可能会跟你有关。」
李秀珍顿时满脸通红,显然是会错了意。
她兴奋地答应下来,说一定会安排好一切。
就这样,我的计划第一步成功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又暗中跟几个同情我的老乡套了近乎,了解到了村长和李家这些年欺负别人的种种劣迹。
这些,都将是我最后「亮剑」的重要素材。
同时,我也写信给我的恩师,请他在我离开前,以检查工作为名,带几个人来村里一趟。
恩师很快回信答应了,并表示会带上省报的记者朋友一同前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我正式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
村长已经把全村招待会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甚至还专门从县城借来了一套高音喇叭设备,架在村中央的大树下。
李秀珍更是每天变着法子讨好我,从送水果到帮我洗衣服,殷勤得让我心里发毛。
终于,在我离开前三天,恩师一行人如约而至。
他们开着两辆吉普车来到村里,立刻引起了轰动。
村长得知来了这么多「大干部」,紧张得直搓手,亲自带队迎接。
恩师是个明白人,看到村长献媚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但还是按照我的计划,表现得很威严。
「我们是来考察基层工作的,」恩师严肃地对村长说,「听说你们村明天有个招待会?正好,我们也参加,看看你们村的精神面貌。」
村长受宠若惊,连声应是。
这一晚,村长专门腾出了自家最好的房间,让恩师他们住下。
李秀珍更是亲自送来了热水和点心,一副贤惠媳妇的样子。
看着这些假惺惺的表演,我心中的怒火和复仇的决心越发强烈。
明天,就是我给这些势利小人最后一课的时候了。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广场上张灯结彩,村民们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等着参加这场「特殊」的招待会。
李秀珍更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跟在我身边,亲热地挽着我的胳膊,好像我们已经是一对情侣。
村长在前面引路,满脸堆笑地向恩师和其他客人介绍村里的情况。
时间到了上午十点,招待会正式开始。
村长站在广场中央,通过高音喇叭向全村宣布:
「今天非常荣幸,有省里的领导来我们村视察工作。更值得高兴的是,我们村的钱知青,也就是钱老师的侄子,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李秀珍激动地握紧了我的手,眼中满是期待。
她以为,我要宣布的是和她的婚事。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接过话筒。
「谢谢大家,」我环顾四周,「首先,我要澄清一个误会。说我是省领导的侄子,这是假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知青,家里没有任何背景。」
全场顿时一片哗然,村民们面面相觑,村长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但是,」我提高声音,「今天确实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宣布。省文化局已经批准我回城工作,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村子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调令,高高举起,「这是正式的调令,有兴趣的可以来看看。」
李秀珍的手慢慢松开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仿佛我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记耳光。
「另外,」我继续说道,「我要特别感谢村长和李家这段时间对我的'关照'。以前,当我只是个普通知青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对我的,大家有目共睹;而当你们以为我有个当官的叔叔后,又是如何对我的,大家也都看在眼里。」
村长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想要上前阻止我,但被恩师身边的人拦住了。
「我还要特别感谢李秀珍姑娘,」我转向此时脸色铁青的李秀珍,「曾经,当着全村人的面,你把我送你的野花踩在脚下,说我一个小知青配不上你;如今,你却主动挽我的胳膊,叫我'钱哥',这变化可真大啊!」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不过,我今天来不是兴师问罪的,」我的语气缓和下来,「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人不能太势利。今天看不起的人,可能明天就会站在你想都想不到的高度;今天巴结的人,可能明天就会一文不值。为人处世,还是应该真诚一点。」
说完,我把话筒递给了恩师。
恩师接过话筒,表明了身份,并宣布要对村里近年来扶贫工作开展调查,特别是针对知青待遇的问题。
村长听到这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李秀珍早已不见踪影,估计是羞愧地跑回家去了。
招待会结束后,村民们三三两两地散去,许多人路过我身边时,都投来敬佩的目光。
那天下午,村长亲自登门道歉,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了一起,看起来比往常老了十岁。
「钱知青,不,钱同志,我对不起你啊!这些年,我有眼不识泰山,对你多有得罪……」
我平静地看着他,「村长,我不怪你,也不会追究什么。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公平对待每一个来村里的知青,不要再看人下菜碟了。」
村长连连点头,临走时还塞给我一个红包,说是全村给我的饯行礼物。
我没有拒绝,后来把这些钱全部捐给了村里的小学。
至于李秀珍,她始终没有出现。
据说,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整天,连饭都没吃。
第二天一早,全村人自发来送我。
我坐上恩师的车,看着村口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
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我看到人群后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李秀珍。
她远远地望着我,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
我没有回应,只是转过头,看向前方。
这一次,轮到我把过去踩在脚下了。
车子渐渐驶远,恩师拍拍我的肩膀,「演得不错,小钱。不过,你这么做,不怕以后再回村里会尴尬吗?」
我笑了笑,「恩师,我想我短期内是不会回来了。再说,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有什么好尴尬的?」
「也是,」恩师点点头,「不过那个李姑娘,看起来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错了,」我摇摇头,「她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她以为的那个'有背景'的我。」
恩师沉默了一会,又说:「你知道吗,你的文章已经引起了省报总编的注意,他想见见你。这次调令,有一半功劳是你自己的。」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我并不是靠什么关系回城的,而是靠自己的实力。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境豁然开朗。
车窗外,是一片金黄的麦田,阳光灿烂。
新的生活,正等着我起航。
三年后,我已经在省报站稳了脚跟,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记者。
那个偏远的山村,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开玩笑。
这一天,我接到一个特殊的采访任务——去采访全省劳动模范,名单上赫然有我曾经待过的那个村子。
「必须得你去,」主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对那个村子最熟悉,能写出最真实的报道。」
我无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回去。车子再次驶入村口时,我发现这里变化很大——道路拓宽了,房子也新了不少,村口还建起了一个小型工厂。

村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趾高气扬的样子,他谦逊地迎接我,向我介绍村里这几年的变化。
我得知,在恩师的帮助下,村里争取到了不少扶贫项目,生活条件大为改善。
「钱记者,当年多亏了你啊,」村长感慨地说,「你那一课,不仅教育了我,也教育了全村人。现在我们村的风气好多了,知青们都受到公平对待,没人再看出身背景了。」
我点点头,心中有些感慨。
看来,当年的那场「教训」,确实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采访结束后,我独自在村里走了走,不经意间,来到了李家门前。
院子里冒出炊烟,隐约能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时,门开了,李秀珍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小孩。
她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平静的微笑,「钱记者,好久不见了。」
我也礼貌地点点头,「好久不见,秀珍。」
「听说你现在是省报的记者了,真为你高兴。」她说着,眼神却飘向了远处。
我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结婚了?」
「嗯,」她低头摸了摸孩子的脸,「嫁给了隔壁村的会计,日子过得还行。」
我们就这样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地寒暄着。
最后,是她先开口道别。
「家里还有事,就不留你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钱记者,当年的事,我一直很抱歉。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希望你别往心里去。」
我笑了笑,「都过去了。看到你们村现在这么好,我也替大家高兴。」
她点点头,转身要进门,却又停下来,回头问道:「你呢?有对象了吗?」
「还没有,」我如实回答,「工作太忙,没时间考虑这些。」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声音很轻,「你知道吗,在你离开的那天,我真的哭了。不是因为难堪,而是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那么势利,错过了对的人。」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沉默。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摇摇头,抱着孩子转身进了院子,「祝你工作顺利,钱记者。」
门关上了,我站在原地,心中百感交集。
回到城里后,我写出了一篇真实感人的报道,讲述了这个村庄的变化。
文章发表后,引起了很大反响,村里也因此获得了更多的扶贫资源。
这一次,我不是靠谎言和误会,而是靠真实的能力和专业,真正帮助了那个曾经伤害过我的地方。这种感觉,要比当年的「复仇」甜美得多。
再后来,我很少回那个村子了,即使工作需要,也总是派其他记者前往。
不是因为记恨,而是有些故事,翻过去就好,没必要再重新提起。
那年的误会和报复,就像一场青春期的冲动。
它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村里的人。但最终,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路。
李秀珍嫁给了老实人,过上了普通但安定的生活;村长学会了不再势利,用平等的眼光看待每个人;而我,则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真正有价值的人。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没有那场误会,如果我没有「顺水推舟」设下那场局,我们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同?
但这种假设没有意义。
命运的每一步,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结果。
年复一年,我的事业越来越成功,也遇到了真正欣赏我为人的伴侣。
每当回忆起那段往事,我不再有怨恨,只有一丝淡淡的唏嘘和感慨。
毕竟,最好的报复,不是让对方跪地求饶,而是让自己活得更好,让曾经瞧不起你的人,亲眼见证你的精彩人生。
这,才是真正的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