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菁:血色青春(节选)

时代鹿鸣 2025-04-28 11:11:05

——谨以此文献给为中国核事业鞠躬尽瘁的无名英雄们

不经过战斗的和平是虚幻的,不经劫难磨练的人生是卑怯的,没有勇气的生存是可耻的;他们是一群风华正茂的有志青年,是中国造核事业的奠基者,是用青春和生命书写新中国史诗的勇士;这个伟大的时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坚忍、奋斗、敢于向命运挑战的大勇主义。

——献给我的母亲和共和国的造核战士们

上卷 荆楚岁月

第一章

收拾好行装以后,我走到窗子前面,轻轻推开窗户不费力气地跳到了后面的小院里,夕阳的余晖洒在这个六七平方米的院子里,母亲种的苞米已经结出果实,成片的、玫红色的爬山虎顺着屋墙越爬越高,攀缘在窗口四周的娇艳的蔷薇不断吐出浓郁的香味,和枝叶的清香缠绕在一起,我痛快贪婪地呼吸着,享受着这份幸福,离别的时刻已越来越近,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要离开这里,离开我深爱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和母亲在青岛第二中学教书,解放后一家人便居住在这座景色迷人的海滨城市,转眼已十余载。我的家位于常州路十五号,房间只有20多平方米,有一扇明亮的南窗。房子是解放前日本人建造的,房高偏低,有一面墙是整排的壁橱,壁橱宽敞得可以睡在里面。我们兄妹4人,我是最小的女儿;父亲在1948年把17岁的大哥送进了省共青团学校,大哥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战争结束后便一直在北京某军政治部工作;二哥大学毕业后直接留在济南的机关工作;姐姐远嫁上海。

1961年8月的一个下午,刚刚高中毕业的我被学校通知有人约见。学校建于1925年,是一栋中西结合的老建筑,穿过长长的铺着木质地板的走廊,我轻轻推开会议室的大门,房间宽敞明亮,午后的阳光透过拱形的大玻璃窗洒进来,照在那面挂着毛主席肖像的白墙上,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老房子特有的味道。两位穿军装的男人正端坐在桌前:一位正低头整理着文件,另一位点头示意我坐在对面。

“我们是中央保密机关的人事干部,在选拔去湖北保密机关工作的毕业生,你各方面的条件都符合政策要求,如果你同意并征得了父母的同意,体检合格后即日出发。”他是位中年军官,正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我,黝黑的脸庞表情严肃,声音洪亮地对我说,我认真听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头上的那顶军帽,上面的五角星闪着光芒,似乎照亮了周围的一切,我的心中已打定主意。

父亲很支持我的决定,他是思想进步的开明家长,出身书香门第,心地善良,性情温和。年轻时受“新文化运动”思想的影响,他对民族的命运怀有深切的使命感,在早年就加入共产党的表叔的引领下,父亲带领大哥也加入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并时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进步文章。新中国成立后,他对中国的未来充满信心,支持儿女们的学业和工作,希望女儿成为勇敢正直、意志坚韧、敢于追求梦想的新女性。

“女孩子应该志在四方!家里这方小天地虽好,对于你却太小了!”父亲答应得很痛快,虽然母亲不忍分别表示反对,一心从军的我还是下定决心接受这份工作。

接下来的进展很顺利,出发的日子定在10月2日。母亲帮我备好了一个小小的行李卷,里面有一床轻薄的小棉被和几件简单的衣裤,我挑选了几本喜欢的书籍塞进行李,做好了启程的准备。

回到房间,我从墙上把月份牌摘了下来,拿着铅笔圈住了1961年10月2日这个日期,就是明天,我将离家远行的一天。

“珊儿!”父亲走了进来,凝神注视着我,眼底满是伤感,我迎上去抱住他:“父亲,您保重身体,有假期我就回来看望你们!”

他温柔地微笑了,捋了捋苍白的头发,指着厨房低声对我说:“去陪陪你母亲吧,她一直在流泪。”

母亲站在灶台前,仔细地为我包着路上吃的小花卷,我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清瘦的身体,把脸贴在她的背脊上,母亲纤细修长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这一夜忽睡忽醒,心中不安,天色逐渐发白了,鸟儿唧唧地开始鸣叫,慢慢地声音逐渐大起来,喜悦的欢唱在窗外响成一片。天已大亮,黎明的光辉透过窗帘倾泻进来,那光彩令略感困倦的我周身血液沸腾。这是新的一天!新的生命的起点!热情和伤感充斥在我心中,眼泪几乎要涌出来。

吃过早饭,父亲和母亲把我送到等候在路边的人力车旁,告别了父母,我提着行李登上车子。车子立刻飞快地沿着海岸线向前驶去,朝霞映红了天边和那一望无际的大海,一轮红日从海平面慢慢升起,向着苏醒的大地放射出夺目的光芒。

第二章

和领队约好早上7点在火车站的钟楼会面,火车站座落在海边,是20世纪建成的一座欧洲哥特式塔钟楼。刚一下车,寒气逼人的海风迎面袭来,带着强烈的盐味和海藻黏液的气息,我瑟缩着裹紧了单薄的棉衣。钟楼下第一次见到了同行的5个女孩,她们包裹在肥大的棉衣里,脸颊和鼻头冻得通红,手里拿着大包小包,在领队的带领下簇拥着进了车站。

登上火车,把行李规置好后便坐了下来。火车正点开出了青岛站,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几个人面对面围坐着。

“你们互相自我介绍一下啊!”领队嘱咐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叫董晓筠,21岁。”坐在我对面的女孩首先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可爱的脸上现出亲切温柔的神情,闪闪发亮的眼睛友好地注视着我们,她也是几个姑娘里穿着最讲究的。

“我叫崔静宜,20岁。”她旁边的女孩身段高挑,五官小而紧凑,戴着一副近视眼镜。

“陈甜甜,19岁。”娃娃脸的甜甜人如其名,嘴角两个深深的笑窝,圆圆的眼睛,个头不高,身材格外丰满。

“赵子文,19岁。”子文挨着我坐,她脸庞略长,一对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挺拔的鼻梁为她增添了几分气质。

“唐美丽,21岁!”在大家的注视下,美丽好像有些羞涩,抿嘴笑了,因为牙齿的缘故,微厚的嘴唇不大容易合拢,她的脸庞开阔,浓眉下有对弯弯的眼睛,显得憨厚朴实。

最后轮到我了,我挺直了腰杆,习惯性地甩了甩耳边的小辫子,用尽可能低沉老成的声音说:“我叫程珊,17岁。”

“还以为你是初中生呢!这么小就离家闯荡,以后生活上需要帮助尽管来找我。”晓筠轻声叹道,子文揽着我的腰,亲昵地将头贴向我:“我们以后就是姐妹了。”她摸摸我的后脊,心疼地说:“太瘦了,得好好吃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她还是个孩子呢!”晓筠笑嘻嘻地说。

我害羞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单薄的腰身,再看看她们,个个丰满成熟,我的身材纤细,眉眼清秀可人,虽天生带着一股倔傲和英气,但仍稚气未脱。

“你是家里的老大吗?”子文问我。

“我是老小,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一会儿到了济南站,二哥会来看我,他在济南工作。”

想到马上要见到二哥,内心一阵狂喜,激动得简直要雀跃了。我和二哥从小感情最好,二哥休假回家,总喜欢跳窗到小院里,我把吉他递给他,跳过去坐在他的身边,他便开始弹唱,他的嗓音很动听,我常常陶醉其中,父亲就会探出头来,慈爱地朝我们微笑。二哥最喜欢弹那首《梅娘曲》,边弹边教我唱:

“嚼着那鲜红的槟榔,

我曾轻弹着吉他,伴你慢声儿歌唱,

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

你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红河的岸旁,

我的祖宗流血的地方……”

离家时因为我的坚持没有带一毛钱,只带着17个三色小花卷,作为路上三天的口粮。小花卷外层是白面,里层是地瓜面,夹在中间的是玉米面。母亲制作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在济南站停车的间隙把花卷捎给二哥,我知道他经常吃不饱。于是跑到邮局给他打了长途电话,约好利用8分钟的停靠时间见面,他会在站台的一排水泥洗手台前等我。

济南站马上就要到了,我拿出那包香喷喷的小花卷,给自己留下两个,剩余的仔细包裹好,捧在手里。

火车到站慢慢停了下来,我的车箱正巧停在那排洗手台前面,一眼便望见二哥正在四处张望,他穿着灰色的长呢大衣,露出黑色的高领毛衣,挺拔修长的身姿被衬托得完美极了。我探出头大喊:“二哥!”

他一看到我,飞奔到车窗前,抬头对着我微笑,那双略带忧郁气质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灿烂的阳光照在他乌黑浓密的头发上,好似给他戴上了一顶光环,他开口说道:“小珊,你长大了,可以一个人离家去闯荡了。”他宠溺地拍拍我的脸颊。

“二哥,妈给你做的。”我赶紧把花卷递给他,得意地朝他眨眨眼睛。

“在外照顾好自己,常给我写信!”他塞给我一把湘绣纱面的小扇子,叮嘱道。

火车的汽笛发出刺耳的鸣叫,8分钟眨眼即过,火车开动了,车厢缓缓晃动了两下,便慢慢驶向前方,我不断回头张望着,朝二哥使劲挥着手,他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我,身影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离别令我伤心,我强忍着眼泪,黯然坐了下来,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很温暖的感觉,一阵睡意袭来,于是我轻轻闭上了双眼。

火车行驶了三天两夜,剩下的两个花卷成为我仅有的食物,第三天傍晚,我们终于到达了湖北。

国家核工业部湖北机关位于武汉市近郊安陆县,下了火车,我们换乘机关派来的吉普车,在天黑之前到达了。机关占地很大,共4排房子,前后各间距三四米,每排有6间简陋的大办公室。办公室的前方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食堂位于左侧,再往前是一个篮球场,在球场前方的角落里,有两间不大的食堂库房,一间粮库,一间菜房。

人事科小谭是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他带我们来到库房前,打开菜房,房间拥堵,杂味熏天,半个房间地上摆满了各种蔬菜、粉条、豆腐、调味品,五花八门;另一半安放着4张行军床,每张床间距有1米,仅有的一个小天窗下,贴墙摆放着一个乒乓球台,小谭的神色有些尴尬:“机关宿舍太紧张,委屈大家先住下,地方有限,只能放4张床,乒乓球台上再睡两位吧!我们一定想法子尽早解决。”

他匆忙地带我们去食堂吃了晚饭,这顿饭吃得着实痛快,白花花的大米饭管饱,每人还配了一份菜,我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心情立刻变得很好。

和小谭告别后回到宿舍,满屋弥漫着浓重的刺鼻气味,商量后决定今天不打开行李,在昏暗的灯光下和衣而眠。我和子文抢着睡球台,正忙活着,菜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立在门口,好奇地向里面张望。

“你们是青岛来的吧?”她看上去激动不已。

“我一直在等你们!”看到我们点头,她兴奋地直奔到球台前,“我是卫生员礼英,欢迎你们!”

眼前的女孩个头小巧,穿着灰色的棉衣,扎着一条红色的毛线围巾,齐眉的流海下,深褐色的大眼睛亮闪闪的,散发着热情的光芒,她伸出有力的小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大家互相介绍了一下,她和我年纪相仿,聊得很开心,于是和我商量:“我今晩留在这儿,和你一起睡球台好不好?”

“子文和我睡在上面,你还能睡得下吗?”我忍住笑。

她打量了一下球台,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吧,我还是回去睡吧,明天晚上我们再接着聊天。”

来机关的第一天我们就认识了小礼英,她小我一岁,是年16岁,是湖北当地人,作为合同工已经在这里工作两年了。

夜里,屋里的温度很低,我睡在硬邦邦的球台上,因为没有袜子,双脚被冻得竟没了知觉,似睡非睡地冻醒了好几次,子文睡得很沉,身体紧贴着我,我感觉一阵阵流动的寒气生猛地扑在脸上,似乎连周围的空气也上了冻,然而连续数天的旅程疲劳,很快就令我沉沉入睡了。

第三章

第二天,人事科的徐科长带我来财务科报到。财务科配备了不少会计,算盘声此起彼伏。黄科长是一位中年男士,湖北当地人,还没等他开口,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冲到我的面前:“程珊你好,我叫陈婷,是部队文工团下来的。”

她的脸很生动,引人注目,椭圆的下巴,下颚线条极为清晰分明,灵动的双眸带些狡黠、俏皮,虽略有些骚动不安,却显出勃勃生气。皮肤虽不够白皙却也细腻饱满,身材纤细,一件合体的长衫可以看到丰满隆起的乳房。她忽闪着欢快俏皮的黑睫毛,满脸含笑地注视着我,我微笑着握住她的手。黄科长操着浓重的湖北口音在一旁说道:“陈婷是出纳员,兼职复核,今天开始,由你接替出纳工作。”

两个小时不到,我和陈婷完成了交接手续,现金、银行日记账,收付凭证及印章,一本厚厚的备用金明细账,一个半人高的保险柜……清点了现金之后,我手里紧紧攥着保险柜的大钥匙,心砰砰直跳,脑子一片空白,心中嘀咕着:“我什么会计知识也没学习过,能胜任这个工作吗?”

中午,人事部通知我们去买饭票,需要扣下头一天晚餐的二两饭票和一角菜票。我尴尬极了,兜里分文没有,思来想去决定找晓筠借两元钱应急。晓筠特别痛快地递给我:“我是独生女,父亲去世前给我和母亲留了点儿钱,所以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出门时母亲让我带着些防身,不着急还的,不够再找我要。”她一再嘱咐我。

道谢后我赶紧去买了饭票。当天晩上给大哥、二哥发出了求助信,一星期后,就收到了大哥寄的15元,二哥寄的10元,我居然一下子成了小富翁!

这几天的时间过得飞快,每个人都在熟悉着工作环境,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生活,大家的工作岗位也已确定:晓筠被分配到化验室,静宜分配到生产科做统计员,子文去了办公室打字,陈甜甜分配到供销科做仓库管理员,唐美丽去计划科做了统计员。

直到第三天傍晚,我们才开始在宿舍里整理行李。我最简单,一个小小的行李卷是我的全部家当:母亲为我准备了一条薄薄的棉被,临行时叮嘱我要“半铺半盖”,一套旧棉衣,几件旧布衫,那条被加长了一尺蓝布的半新裤子是我的最爱,也是我最珍贵的衣服。我把棉被照母亲叮嘱的方法铺在了球台上,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还没躺稳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徐科长陪同一位陌生的男人走了进来,他40岁左右,190cm的高大身材,威武挺拔,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毛料中山装,气宇轩昂地站在宿舍中央,环视着四周。我好奇地注视着他,浓密的黑发下,一张黝黑的四方大脸,浓眉与眼角微微上翘,煞是威严。他的目光转向我们,眼底浮现出些许的温柔:“我是张国辉,你们的大队长,刚从北京回来,让你们住在这里好多天,委屈你们了,我会尽快解决你们的宿舍问题。”

他操着一口地道的陕西话,言如钟响,铿锵有力。我们开心地直点头,用无比崇拜的眼神仰望着他,他便是湖北省造核大军的最高首长张国辉大队长。

第二天中午,我们便接到了搬家的通知,行政科陈副科长开车送我们。穿过一条热闹的集市街巷,在离机关不远的一所民宅的小院内,他打开了一间约有30平方米的长条形房间,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六张木板搭成的床,床头放了一个小箱子当成床头柜使用,两扇明亮的玻璃窗上挂着淡蓝色的布帘。房间尽头通着一间没有门扇的小灶房,一个烧木柴的大锅灶上,放着一口大铁锅,锅里有竹条编的篦子,盖着一个草编的大盖。

“这是大队长催办的,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老乡的住宅也困难,条件有限,好不容易为你们腾出了这间住房。房东是位老太太,一大家子,你们要搞好关系,经常打扫院内的卫生……”他反复叮嘱着我们,“下午不用上班了,回去收拾一下就赶紧搬过来。”

他脚刚迈出房门,房间里立刻一片欢腾,哇,这位大队长太好了,如此神速为我们解决了住处。我们用猜拳的方法,作为床位选择的次序,我的手气不佳,分到了紧挨灶间的那张床。

定好床位后我们回菜房搬家,经过热闹的集市街巷,东西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洋葱、萝卜、苹果、杨桃,还有布衫、毛巾、绣花鞋……各自添置了一点小物件,又买了些新鲜的水果准备晚上庆祝一下。

下午我们就搬进了新宿舍,小礼英也赶来帮忙,她穿着一件从乡下带来的手工编织的长衫,蹬着一双黄色翻皮登山鞋,小小的身体包裹在里面,充满了异族风情。我们俩特别投缘,有说不完的话,她兴奋地和我们一起忙里忙外,布置着新家。

夜晚,盈盈的灯光点缀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这几天大家都在凑和着,尤其是我和子文一直躺在硬邦邦的球台上,此时我们围着棉被坐在宽敞的床上,觉得舒适极了,高兴地聊着家常、看书、写信、吃水果,享受着这美妙的时光。我在集市上淘了一条好看的台布铺在床边的木箱上,把书和全家福放在上面,顺手翻开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们的旗帜在全世界飘扬,

红旗飘扬,壮丽而辉煌,

我们的热血像火一样放射光芒……”

我满怀激情地低声朗读,感到周身充满了力量,小礼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充满了崇拜和感动:“太好听了!以后周未我都过来和你一起读书,一起睡好不好?”她眼巴巴地望着我。

“欢迎随时过来。”我笑着回答。

11月的湖北,已进入寒冷的冬季,打开房门便有一股爽朗透骨的寒风侵入室内,感觉皮肤上冷如针刺,眼泪都流了出来;离机关不远处有条河,附近的居民都去那里洗衣服。住进民宅后,我们很自觉,尽量不用缸里的备用水,相约周日一起去河边洗。

地面覆盖着一层白霜,踩在脚底簌簌作响,银杏树的叶子在疾风中飞舞着纷纷凋落,红艳艳的太阳正从树后慢慢升起。来到河边,我们动作麻利地开始搓洗衣服,河水冰凉刺骨,双手很快就没了知觉。

“哎,这个天气什么时候才能晾干呀?”

美丽愁眉苦脸地叹气,我们平时能换洗的衣服不多,尤其是我,从青岛只带了两件套棉衣的罩衫,连件替换的衬衣都没有,无奈经常把潮湿的衣服穿在身上。

“总穿潮湿的衣服会得皮肤病的。”子文郁闷地嘟囔道。

“那有什么办法呀?”我摩擦着两只已冻僵的手取暖,悻悻地回答,忽然又因为一个念头喜上眉梢:“我们该发军装了吧?我觉得很快就会发,我从小就盼着穿军装哩。”我的思绪开始驰骋,想象着军装加身的英姿,一时竟怔在那里。

“哎,你是冻傻了还是做美梦呢……”大家笑成了一团。

我从小聪明要强,凡事力求上进,在会计岗位上努力学习,进步得很快,几天后,我的第一次工作考验来到了。发工资前,我要复核各工区、小队报来的大量工资表,还要编制全机关人员、机修厂、汽车队等近200人的工资明细表。这是一件繁琐的工作,有事假要按天计算扣除,病假是按工令规定的百分比扣除,逐一计算。除了应付日常的工作,还要及时赶制工资表,我把材料带回宿舍,挑灯夜战,最后一晩的复核,为了不影响大家睡觉,蒙着被子在被窝用手电筒照明完成的。当我如期把这份厚厚的工资表交给陈婷复核时,她显出惊奇的样子,复核之后抬头对我说:“小珊,你完成得很好,没有任何问题。”

我们把一笔笔现金装进工资袋,圆满地完成了发放工作。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被喜悦和满足冲淡了许多,周末全体机关干部会议上,大队长为此特别表扬了我,那张严肃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腼腆地拨弄着两条小辫子,喜上眉梢。

离家以后的第一个春节来到了,机关停灶三天,为我们发放了充足的年货:大米、甜糕、腊肉、香肠、点心、白糖、干果……应有尽有。这些宝贵的食品平时根本吃不到,既然不能回家陪父母过年,我们就决定把年货邮寄回去,让家人过个好年。从邮局回来的路上,我们买了好些白、红薯,作为春节的美食。

机关食堂的年夜饭是丰盛的,有梅菜扣肉、炒竹笋、红烧鸡块、西红柿鸡蛋汤,配着香喷喷的白米饭,大快朵颐。饭后是文艺演出,我一马当先,独舞《我们新疆好地方》拉开了序幕,手风琴欢快悠扬的旋律响起,我身着特意去武汉购买的新疆彩绸长裙,在姑娘们的歌声中翩翩起舞,气氛一下热烈起来,鼓掌,喝彩,大家都兴致勃勃。北京的姑娘们跳了朝鲜舞,还有合唱东北民歌“小拜年”,几个男同志演出乐器合奏……一个多小时的晚会转眼结束了,散场之前,微醺的大队长走到台前:“来,去拿个铜盆,两只粗筷子,我给大家来一段儿‘拉洋片’。”

这个可是大队长闻名全队的拿手好戏,他拉开了洪亮如钟的声音,边敲边唱拉起了洋片,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打鬼子的故事”,那张黑里透红的脸上表情丰富夸张,时时漾起开怀的笑容。

后来听说,“打鬼子”这个动人的故事中,那位身经百战的老游击队长就是他的岳父,后来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一直跟随他的张国辉参加了八路军,临行前与老队长唯一的女儿成了亲,跟随大军南征北战。他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直到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前夕,他才请了几天假,赶回家看望妻子和自己从未谋面的女儿。1954年志愿军从朝鲜凯旋而归,他已是身经百战、指挥千军万马的旅长,他匆匆赶回家乡,接出妻女随军征战。1956年,他加入了国家最光荣的造核大军,成为了湖北地区造核机关最高首长,指挥着几万名造核战士。

战友们还告诉我,他是一个睿智幽默的指挥官,20世纪60年代初,苏联专家突然撤离,带走我们大量的图纸和资料,使国家的造核工作受到了严重影响。而我们的大队长,在专家撤离日期确定之后,立即宣布封存所有的图纸与资料,出其不意地做了苏联专家即日全部撤离的安排,赢得了时间,保存了几乎完整的图纸和资料,使工作没有受到影响。

初一的早上,天刚蒙蒙亮,灶房边的我便兴奋地爬起来,脑际突然掠过一个新奇的念头,于是开始煮红、白薯。半个小时后,我叫醒了姑娘们,高兴地喊:“过年了,吃红薯的说瘦肉,吃白薯的说肥肉……”话音刚落,大家开始大笑起来,屋子里一片欢腾,一会儿吃“瘦肉”,一会吃“肥肉”,我们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正闹得不亦乐乎,忽然传来敲门声,打开房门,大队长和几个队的首长前来拜年。他们的目光立刻盯在我们手里的红薯上,笑脸瞬间严肃起来,疑惑地凝视着我们,我们面面相觑,我赶紧说明了缘由,大队长的眉头瞬间舒展了,笑得有些苦涩:“这群懂事的姑娘,着实叫人无语了。”他吩咐身边的副队,“立刻通知食堂,今天中午开始给6个姑娘安排饭菜,直到上班。”

送走首长,我们开始互相埋怨、自责,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二天一早,陈科长把我叫去:“程珊,机关赞助你一条棉被,签个名把它拿回去。”

回宿舍的路上,天气很冷,树上光秃秃的细枝条在寒风中摇曳着,我紧紧抱着这条崭新的被子,初一早上首长来拜年,短短的时间竟发现了我“半铺半盖”的秘密。

当晚,我像个孩子似的躺在这松软的棉被里,放松地伸展四肢,这感觉有多好啊!月光如洗,照到床边,想起大队长临走时说的话:“姑娘们,过个开心的春节!”这晚我睡得特别踏实。

第四章

1961年自然灾害导致粮食短缺,国家干部每月27斤定粮,二哥在济南市政府经委任技术员,20岁出头的他总是吃不饱肚子,为了援助二哥,我开始省吃俭用,每晚只喝二两稀饭,省下的粮票只要一存够5斤便找食堂管理员——我的山东老乡老贺换成全国粮票,寄给二哥,还时常把机关发的饼干一起寄过去。到了晚上,肚子经常饿得难以忍受,我用看书的方法让自己减轻饥饿感。开始还可以,但慢慢地头脑便有些不听使唤,眼前的字变得七上八下,无奈我打算用最后一招对抗饥饿:睡觉。这时小礼英悄悄走过来,打开一个小包裹,里面竟是几个诱人的小糯米饭团,她笑眯眯地举到我的嘴边:“快吃吧,看你脸色都饿得发青了,这是刚从家里带回来的。”

她是当地人,偶尔回家,会带回一些小食物,遇到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她便给我一个饭团,吃上挺舒服;有时没有饭团,她就塞给我一把“胃素片”解饥,又香又脆,虽解决不了饥饿感,却也能打打牙祭。吃了饭团后肚子终于不再叫了,我很满足地躺在了床上,和小礼英依偎在一起沉沉睡去。

为了缓解粮食紧张,机关安排科室干部轮流上山采茶籽,采回的茶籽可以加工成茶籽油,用来炒菜。我刚到机关第一次参加釆茶籽,领导交待每人一个山头,由大卡车送到山脚下,自己带着午饭,背着水壶,然后上山釆摘,下午5点听到鸣笛马上下山,由大卡车原路接回。

我顺着曲折的山路前行,和风夹杂着浓郁芬芳的花香令人沉醉,当我登上山顶时,太阳已经升到山峦之上,把天空照得绯红,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粉红的野菊和雪白的山茱萸竞相开放,树木刚刚开始发出新绿,把山峦装点得分外漂亮。我按照领导指点的方法去寻找灌木丛中的茶籽树,采摘工作还算顺利,一上午战绩斐然,提包里已经装满了1/3。

中午的时候,我找了块干净些的土坡,准备吃午饭,忙乱中却不慎跌入了土坡上的一个圆形土坑里。这个坑很深,足有二三米高,坑壁陡峭,我试探着往上爬,却总是失败,于是很沮丧地坐在坑里喝了几口水,肚子开始咕咕直叫,我决定先吃饭“充电”再想其他办法。

刚刚打开饭盒盖,说是迟那时快,一群大个的黑蜂子从天而降,呼啸着向我的头疾冲而来,我大叫一声,慌忙倒了茶籽,把提包反扣在头上,但是我的速度远不及它们,头上手上还是被咬了好几个大包,大包迅速恶化,里面的脓血胀得钻心得疼痛,心跳得几乎窒息,离家后我第一次感到那么悲伤无助,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终于,我开始放声大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逐渐平静下来,心情也舒缓了许多,开始把地上的茶籽收进提包里。抬头仰望,天色明显开始暗淡,凉意也渐浓,一股阴森可怖的气息向我袭来,我开始不断尝试各种方法摆脱这个可怕的土坑,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成功,满头满身的大汗几乎令我虚脱,我精疲力竭,又坐了下来,我尝试让自己保持冷静和坚强,但畏惧却如影随形,周围的死寂似乎能令我随时失控。寒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凌乱中我把目光锁向土坡上的几株小树,我死命地拽住它们,咬紧牙关,终于一鼓作气地爬了上来。我开始飞快地往前跑,脑海中什么也不知道,心里什么也不想。

当我浑身沾满灰尘,脸色苍白、狼狈不堪地爬上大卡车时已浑身瘫软,精疲力尽,战友们看着我头上的大包和满脸的泪痕,震惊不已,立即把我送到医护室。小礼英被我的惨相吓坏了,哭着给我处理伤口,经历过绝望和痛苦的我此时倒坚强了许多,忍着不再掉泪,领导让我马上去县医院就诊,被我坚决地拒绝了,只想赶紧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没事儿,明天就好了!在那个大坑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爬不上来,你们又找不到我,我会不会死在这里……”

姑娘们一直安慰着我,小礼英坐在我的身边:“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睡吧,睡着了伤口就不疼了!”她心疼地对我说,疲惫不堪的我终于踏实地闭上了眼睛。

这次之后,机关配备了防护帽子和手套,以免再次发生类似的意外,我对大山第一次产生了敬畏之情:它是美丽、神秘和未知的世界,它能变幻出人间仙境,当身处险境之时,意志无法摆脱恐惧,恐惧也决不能打垮意志,它们是两个独立的存在,轮番面对是一个战士的宿命。

我朝思暮想的军装终于发下来了,是两套春秋穿的军装夹克:一套草绿色,一套藏蓝色。布料还算挺括,腰身裁剪合体,斜插的口袋,精致的小翻领,笔挺的长裤,再配上麂皮的高帮马靴,当我们几个姑娘穿上这身英姿飒爽的夹克衫,出现在安陆县的老乡面前时,人群立刻就会骚动起来,当地的少男少女们尤其羡慕。

大队长的司机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上海老司机,姓陆,50岁上下,他的女儿还在上海读书,比我大几岁。他很喜欢我,抽空就教我开车,我一学就会,常常开着吉普车或是大卡,拉着几个战友去兜风。当我开着吉普车行驶在熙攘的大街小巷时,老乡们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眼光,尤其是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们。我们把车窗打开,微风吹拂着我们青春得意的笑脸儿,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动,一路心情飞扬,放声高歌。

“程珊,我借了相机,一会儿给你们拍照。”机关车队的司机李学侠在一旁向我们高声喊道,他是一名复员军人,济南人,26岁,平时总是身着军装,夏天绿褂子,冬天绿棉衣,一件洗得发白了的绿绒衣,领口已经破了。180cm多的大个子,高大魁梧,标准的山东大汉,浓密的黑发下,剑眉星目,英姿飒爽。他脾气温和,说话总是含笑,因为我们是山东老乡,所以关系比较亲密。

听说要拍照,大家立刻兴奋起来,配合学侠的要求变化着动作,学侠平时喜欢拍照,机关大小活动都由他负责拍,技术是过硬的。

“学侠,让陆师傅给咱们一起再拍张合影吧!”我向学侠招手,他马上小跑到晓筠旁边,站得笔直,憨笑着,他的眼睛,近来常常和晓筠的眼睛打个照面,顷刻又避开,这在晓筠心里挑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晓筠的脸有些泛红,双眸明亮如星。

兜风娱乐结束在我的一次意外事故中,有一次开着大卡在球场上,一不小心撞到了食堂的墙上,大队长正好在现场,他皱着眉头下达指令:“你们几个以后不能再驾车了,这实在是太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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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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