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黄漂”的那些故事
■ 李燕燕 陈泰湧
在百度百科的词条注解上,“黄漂”被备注为“艺术流派”。
“黄”,是指四川美术学院所在地黄桷坪。四川美术学院,简称“川美”,扎根在重庆市九龙坡区,重庆直辖后,校名仍然未改,这也缘于它的影响并不局限于川或渝。川美是西南地区唯一一所高等美术院校,具有博士学位授予权,为中国“八大美院”之一。川美,关联着中国当代美术的许多重要作品,比如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的组雕《收租院》,比如夺得第二届“中国青年美术展”一等奖的油画《父亲》……
提起“黄漂”,必然会联想到“北漂”。“北漂”为了理想,“黄漂”亦然。虽然“黄漂”地理定位远较“北漂”狭小,且颇为“圈子化”,却无碍其间故事精彩纷呈。
20世纪90年代初,在黄桷坪出现了一个新艺术创作群体。这些成日穿梭于黄桷坪正街及附近街巷的艺术家,有着良好的专业素养,或油画或国画或雕塑,却几乎没有稳定工作和收入。“黄漂”的绝大多数人是四川美术学院的毕业生,其中油画系和成教院的毕业生占绝大部分。“黄漂”们顶着生存的压力,驻留在川美附近,曾塑造了他们艺术之心的母校,事实上已与他们无关——一道校门将“黄漂”们和川美划清了界限,但这仅仅是表面上的,他们骨子里永远离不开母校独特且浓厚的氛围以及由此生发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离不开一套独特的艺术运作机制。
所以,在“黄漂”的心中,“黄桷坪”并非一个单纯的地名,而是一种追求和向往。2007年10月,“‘黄漂’漂进美术馆”在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拉开帷幕,这代表着川美认可了这群理想主义者的存在。
从2006年开始,四川美术学院的办学版图随着大学城的建设,不断扩大。2023年3月学校官网显示,学院有黄桷坪、虎溪以及在建的悦来3个校区,占地总面积达到1350亩。与此同时,“黄漂”的活动范围也渐次扩大,大学城的核心“熙街”以及紧挨着的虎峰山,也成为他们的聚集地。但黄桷坪,始终是梦的起点,无论是留守在黄桷坪,还是追随川美扩校的步伐,去了大学城,上了虎峰山。“黄漂”,始终是这个特殊群体的代称,也是今天国内数量与日俱增的“新文艺群体”的重要代表。
人生的加减法
那天是2003年4月1日。20年后,陈茂华依然记得那一天的情形,甚至包括一些细节。
他正在签一份合同。只要他在这份白纸黑字的文件末尾签名,之前10余年的漂泊生涯便暂时告一段落。除了安定,还有回归——签约内江师范学院做一个美术系任课老师,再次与画画紧紧绑定。
与大部分画者不同,陈茂华有一只眼睛残疾,这使得他的阅读稍显缓慢。忽然,他在这份合同的某个位置看到了一个数字——“900”。这是他这份新工作能拿到的月工资,比起之前在报社做记者,低了将近4倍。数字虽然让人吃了一惊,但毕竟很抽象,对于搞美术的人来说,很多东西并不如随时而至的艺术灵感那样令他们敏感。他顿了顿,但还是爽快地在合同末尾处签了字。走出办公楼,只见教学楼前的学生一团团聚集着,年轻人表情悲怆,有个女孩甚至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则从香港传出的快讯迅速播散,一代巨星张国荣跳楼自杀,万千粉丝心碎。一个浪漫时代就要过去了。
陈茂华还清晰地记得,白纸黑字的“900”变成实打实的900元人民币的情形。2003年6月,他拿到了在内江师院工作一个月的工资,真的只有900元。他从银行出来,空气里弥漫着初夏甜香的气味——是了,内江被称为“甜城”,盛产甘蔗、白糖和蜜饯,内江的农田里成片成片都是甘蔗,糖厂随处可见。之前,能够“好好画画”的欣慰冲淡了对于未来的一切忧虑,但到手的900元工资,那薄薄的几张钞票,把他强制性拉回了现实,好多地方等着用钱哩!此时,他已经不是为了梦想可以不管不顾的单身汉,2001年他已经结婚,焦虑扑面而来——2003年,在陈茂华与妻子黄燕长居的黄桷坪,周遭的商品房越来越多,均价在1500元每平方米。900元买不到一平方米。与他一块新来的同事,小心翼翼地珍惜着十分有限的收入,陈茂华却咬咬牙,从手里抽出热腾腾的6张百元钞票,包了一辆出租车,径直从内江跑了2个多小时回到重庆。在黄桷坪一间门外布满涂鸦的火锅店,陈茂华请朋友们吃饭喝酒,一件件啤酒遍地都是,一碗接一碗的牛肉、毛肚、鸭肠、肥牛片、耗儿鱼不断上桌。一番闹热过后,就连剩下的3张百元钞票也花得干干净净。
“结完账,我成了真正的穷光蛋。一切归零的意义是,我要以此为起点,暂时放下理想,为了生存,好好挣钱。”
四川内江其实是陈茂华的老家。1975年,陈茂华出生在内江郊外的村子里。他的妻子黄燕说,从他老家到镇上,坐车都要40多分钟,而且一天只有两趟车。他们的孩子还很小的时候,每次回老家走那一段难走的村道,陈茂华总把孩子驮在背上。
黄燕不大习惯乡间的生活。她是内江城里长大的女孩,如果不是在高三备战艺考时与陈茂华在黄桷坪相遇,也许他们会是两条平行线。
陈茂华喜欢乡间,于他而言,农村生活并非一味枯燥乏味,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从村子到镇里沿路都藏着旧时乡亲躲避土匪的“蛮子洞”,里面形形色色的雕像让幼时的陈茂华很感兴趣。原本,他从小就喜欢画画,雕塑更是心头好。可惜,随着碎裂的一声巨响,雕塑的梦想便夭折了。那只是初三课堂上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化学实验,少年陈茂华刚把几种试剂混合在一起,那支玻璃试管便突然爆炸,他的右眼受伤失明,瞳孔上一个白色云翳很是显眼。这块遮挡了视野的云翳,让陈茂华不可能成为一个雕塑家——一只眼睛没法精准把握立体感,但在纸或画布上作画没有问题。陈茂华考取了离家40多公里的内江艺体中等师范学校,主修油画,同时也喜欢国画,按照正常的轨迹,他的未来会是一个小学或中学的美术老师。循规蹈矩的生活在陈茂华中师二年级时悄然结束了,对学校和家人,他不告而别,带着一点点生活费来到黄桷坪,他的目标是考取四川美术学院,将来有一天让自己的画作在某个大型画展亮相。是的,每每杂志上看见罗中立的成名作《父亲》,他都会生出别样的感慨。那时,罗中立是四川美术学院的副教授,1998年他担任了四川美术学院校长。
1993年,陈茂华第一次到重庆。来之前他已经做过一些功课,艺体中师的老师们几乎都来自西南师范大学艺术系,他们都知道赫赫有名的黄桷坪。陈茂华从老师那里知晓这个艺术圣地与重庆电厂毗邻——黄桷坪是一个工业老区,这与北京后来兴起的“798”颇有相似之处。在黄桷坪,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一根大烟囱——烟囱作为某种重要元素,常常出现在“黄漂”的作品里。这根烟囱柱上标识着“1986”,在山城灰暗的天光中,显现着独特的艺术感。一年后,另一根标识着“1994”的烟囱也平地而起。
陈茂华在黄桷坪的生活算不得太艰难。沿着斜坡而上的街道,两侧密密排列着说不清年月的老房子,老房子外墙上斑驳的涂鸦是川美学生们的激情和作品。街上挤着形形色色的画廊、艺术工作室、照相馆,也间搭着许多小面店、小饭馆以及茶馆。1994年,在这里花上1元钱就能吃上一碗素小面,一份肥瘦相间的烧白也就5元钱,涂鸦街的街角甚至有3元管饱的“棒棒饭”。民生百态的烟火气,是黄桷坪另一道迷人的风景线。是的,出门就是菜市场,有码头、有铁路、有“棒棒”……市井的城市边缘生态给艺术家们提供了创作的源泉,这也正是黄桷坪的独特之处。陈茂华在黄桷坪与同道者合租了一个小房子,因着电厂的便利实现了“用电自由”,他用一只电炉做饭,慢慢练出了几道拿手好菜。
这是1993年,“黄漂”正在聚集形成,草根们放胆追逐理想的传奇也开始上演。
早在1986年,来自万盛农村的田庆华就到黄桷坪当起了“棒棒”,算得整个重庆最早一批“力哥”。此后很多年他一直没有离开过黄桷坪。20世纪90年代初,田庆华开始在川美“兼职”做人体模特,不仅为自己在四川美术学院挣得了“第一名模”的“雅号”,而且靠着自己敢“脱”,数年下来挣了12万元补贴家用和供孩子上学。更重要的是,日复一日耳濡目染,有一天他自己竟然也拿起了画笔,在亚麻布上画起了油画——在一般人的观念里,“西洋画”很高大上,不是哪个随随便便就能画的。但“田棒棒”却就此开始由“力哥”向“画家”的转型。有人认为,绘画来自人们骨子里自然而然的天赋,一个明证就是小孩子随手的几笔涂鸦,常常有着专业画家难以超越的意趣。同理,一个棒棒并非没有美术天赋,而是受制于客观环境条件。如今,“田棒棒”虽然“脱了衣服”,却被黄桷坪浓厚的艺术氛围更紧地包裹,原本深埋于心的理想终于有机会萌芽生长。
那时,在田庆华每月90元租来的10平方米的廉价房中,除了生活必需品,其余物件都跟画画有关——学生丢弃的教材、使用了半截的铅笔、毕业留下的画框,都成了他的宝贝。如此狭小的房间里,还专门辟出一块空间作为他的画室。为了生存为了儿子的学费,“棒棒”成为田庆华的本职工作;他的梦想,却是以一名正式学生的身份坐在川美教室上课,成为真正的艺术家。
画久了,田庆华开始变得“专业”。有一次上人体课,当模特的他因为耳朵痒,动了一下,招来一位同学的不满。他立刻指出:“我动一下,你就画不了,这不符合专业素养。”田庆华说,对于这种“笨”学生,一般都要当面给他指出来,让他长进;如果同学们有些地方画得不好,他也会给出自己的意见。
如果陈茂华从川美附近路过,也许会看见正在等待“业务”的田庆华。他和“棒棒”兄弟们在一起的时候,是大家可以调笑的“画家”,“你画得倒是好看也,但是女娃儿打起光胴胴,是色情作品哟。”田庆华听闻,嘴角一撇,反讽道:“你们这些人哟,根本不晓得啥子是艺术。”
也有人小小地奖励过“田棒棒”的理想。黄桷坪一位店主第一次请田庆华下力,并不晓得他就是传说中的“艺术棒棒”,只是好奇这个“力哥”居然留了艺术范儿的长头发。听他说起自己一边下力还一边画画,这位店主结账时就多给了他5元钱——并不是可怜田庆华过于劳碌,而是觉得“一个棒棒这样有理想真不容易”。
2007年7月,四川美术学院为田庆华免费办了一个名叫“草根话语”的内部画展,这立即引起了媒体的关注。因为田庆华并不是四川美术学院的学生,更不是学校的工作人员,甚至整个画展中,田庆华自己创作的作品只有4幅,可是这次画展却让他出足了风头,他是摄像机寻找的焦点,是记者笔下的主角,是新一届美院考生追逐签名的偶像。2007年8月,他又参加了第三届“中国·宋庄文化艺术节”的“底层人文”艺术展。
最早知晓田庆华的故事,陈茂华便在心里由衷感叹,“这个棒棒竟然把原本苦累的生活做成了有滋有味的人生加法”。当陈茂华为备考和生存奔波在黄桷坪时,不知不觉成为最早的一批“黄漂”。他和“田棒棒”们一样,数年间目睹了黄桷坪街面不断变化的涂鸦,见证了501艺术基地、交通茶馆、胡记蹄花等渐渐成为黄桷坪的新标识。随着对黄桷坪认知的不断加深,陈茂华除了这些浮在面上的冰山一角,看到了更多潜藏在冰山之下的运行规则和生活秩序。
有“黄漂”认为,在黄桷坪,自由自在就是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对于1995年之前的陈茂华来说,自由自在有个前提,就是你得先迈进川美的校门。
1994年他考川美失败了,专业分很不错,数学却得了零分,不合格的文化分最终拖了后腿。就像他初三遭遇的那次危险的化学实验,试剂相撞,一连串连锁反应。满面愁容的父亲追到了重庆,给他带来了艺体中师发出的最后通牒,也是一个“大赦令”和“复活牌”——回去补齐缺失的所有课程,就允许继续就读,随后正常毕业、工作。陈茂华断然拒绝了,他自作主张为自己办理了退学,并且做好了“迂回作战”的准备。
“半道上,我突然发现腰包里空空如也,那张贵重的前往北京的火车票,以及仅剩的20多元钱统统不见了。无奈,我只能打道回府。”
那年夏末,考试失利却不愿回老家的陈茂华准备去给北京的一位著名画家当助理——对方很喜欢川菜,而廉租房里的小电炉已经让陈茂华练得一手好厨艺,道道菜端上桌都有模有样。或许是天意,在小偷盗走车票和身上最后的一点钱之后,疲惫不堪的陈茂华终止了去北京的计划,也就在停下喘息的那几天,他突然收到一所艺术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可那个学校也没有留住陈茂华,20多天后,他又回到了黄桷坪。但那短暂的20多天对于陈茂华而言,却有着特殊的意义,“我再次坚定了要考川美的决心。因为在那个小小的学校里,我漫不经心地走着,却发现无论走到哪里,都在寻找川美的影子”。这样的感觉,就仿若小时候想要吃县城里新开的糕点店里烤得金黄的小面包,但父母没有买,回家后啃着一块苞谷粑粑,幻想的还是面包。
于是,陈茂华再次备考,甚至专门报班恶补数学。1995年,陈茂华以“社会青年”的身份踏入高考考场。这一次,他的专业成绩一如既往地优秀——总分400,他考了365分。无论色彩或是素描,对他来说信手拈来。因为对于一个迷恋黄桷坪的人来说,艺术就是生活,生活就在心中。这次他的数学考了37分,不管怎样,总算没有零分的科目。
陈茂华考上川美,主攻国画。
“国画将来毕业后能做什么?”有人问。
“我还没考虑呢。”陈茂华回答。
2023年的重庆,曾经的媒体人分散在各行各业,有的在文旅行业,有的投身金融,有的活跃于文学圈,但许多人都认识或者知道陈茂华,并且把他算作“曾经的媒体人”。1999年夏,陈茂华选择了新兴直辖市和尚未毕业的恋人,成了《西南工商报》的美编,之后还做过摄影记者、体育记者。改行,做与美术相关的一类工作,也是绝大多数川美毕业生的选择。其实从大一开始,陈茂华在追逐理想的同时,还要为生存而奔波,他的人生加法早已开始。他曾经在黄桷坪街上的相馆帮人修照片,在胶片相机的时代,用药水手工去除底片上的白点或黑点。或者,跑到那些商业装饰画的批发市场去画“菜画”——主要是临摹名作或按客户需求去画,“菜画”比艺术画更有市场需求。但“菜画”与艺术画最大的区别在于,“菜画”是别人喜欢什么你就画什么,而艺术画是根据自己的创作需要,或者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而创作的画。陈茂华心里看不上“菜画”,但他那时却急需接到更多这样的活儿。
媒体工作带给陈茂华每月将近5000元的收入。那一段,正是“纸媒”的黄金时代。1999年,这样的收入就是“中产阶级”。陈茂华还是常去黄桷坪,去川美拜会老师学友,到“涂鸦街”跟专心画画的“黄漂”同学相聚,他请他们喝茶吃饭。大家都说:“陈茂华发达了!”
山城除了热辣的夏日,平日少见晴朗天气。毕业后的日子,天天为做版忙碌不休的陈茂华总觉得天空灰暗得让人压抑,一走到黄桷坪那条涂鸦街,顿时感觉一缕阳光投射到身上,有一种“生活在别处”的兴奋感。
横穿川美校园,在黄桷坪正街,几排高大的老房子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芒。这里,是赫赫有名的“坦克库”。迎面的老坦克和两边红砖墙体上的宣传画及标语,让人一时间恍惚了时光,一个个风格各异的铁门,或是夸张的彩绘或是怪异的铁艺,都深深烙上当代艺术的印记。寻常人路过一排排库房看那深长的走廊两边幽暗的工作室的门,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陈茂华知道,工作室里是一片缤纷奇趣,也许有鸟头人身的雕塑作品,也许有枯枝上站立一只怒目圆睁的雄鹰的巨画,也许有卡通人物式的版画,也许有用各种生活杂物拼接而成的列车,当然,少不了的是墙上五花八门的涂鸦。当然,在艺术的天空停留数个小时,再回到现实,会觉得现实更加令人不悦和懊恼。
他羡慕那些留在黄桷坪的人能够专心致志地画画,他甚至专门在涂鸦街租了一个房子作为画室,但再也找不到那种纯粹的感觉。他慌了。这样的惊慌,甚至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梦寐以求的个人画展马上就要开始,他还有一幅压轴作品没有完成,他的画室一片凌乱,他找不着画笔和颜料……
4年后,一直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挣扎的陈茂华选择签约内江师范学院,企图以回归院校的方式继续自己的理想,到手的第一个月工资却击碎了他所有的构想。
那个暮春的夜晚,在重庆与朋友们大吃大喝一顿以后,已然成了“穷光蛋”的陈茂华决定以这天为起点,回归现实,先好好挣钱。
暂时向现实认输,是因为人一睁开眼睛,扑面而来的是每一个需要金钱支付的生活细节,任谁也无法脱离。
正如一个关于“黄漂”的专业调查所显示的,除了极少数能靠着“卖艺术画”生活的幸运者,90%以上的人都会另找一份工作来维持生存。
2003年暑假结束,新学期伊始,陈茂华便疯狂接课赚取课时费,一个学期接下500多堂课,甚至包括外国美术史这样他原本不算得熟悉的理论课。这样一来,他每月就能有2300元的收入。寒暑假期间,他又在为艺考开设的培训学校里讲授素描与速写等基础课,一个星期能挣720元。理想范畴之外的加法还在继续,2006年儿子降生,陈茂华寒暑假兼职的培训学校转制,要么转为专职,要么离开。他丢不得内江师院的工作,又必须挣更多的钱养家,于是他干脆自己办起了培训班。
7年的时间里,陈茂华奔跑在重庆和内江,唱起了忙碌无比的“双城记”。每个学期,他先集中时段把内江师院的课全部上完,然后再赶到重庆给艺考生们做培训。报考川美的高中生很多,艺考的难度也越来越大。最多的时候,陈茂华一口气收了30个艺考生,培训从早上8点开始一直做到晚上11点。黄燕也辞去工作,与他一起办培训班。
培训班越来越鼎盛,留给陈茂华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每天一睁开眼睛,就算天还未透亮,一天的繁忙已经提前沉甸甸地压向心头;夜里的空闲时间想要拿起画笔,却又精神不济。疲惫地行走在涂鸦街上,看周围的一切,有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就像一个人原本上山是为了捕捉野兔,行走到半山腰感觉肚子有些饿,放眼一看,四周有许多诱人的蘑菇,于是他打算采一些蘑菇充饥,他一边行走一边采摘,不知不觉再也停不下来了——蘑菇这么新鲜,无论如何要多采一些。他已经忘记他到这座山上来的目标了。这个故事,多年前陈茂华就曾经听过,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那个忘记目标的人。
我坚持驻守黄桷坪就是为了给艺考生辅导素描速写这些基础课?开设大规模的培训班然后发财致富就是我的终极理想?人之为人仅仅是为了生存吗?从2010年开始,陈茂华的内心就反复被这些问题拷问着。在最为艰辛的2006年,陈茂华曾出版了一本画册。“这样的日子再过上5年,哪怕我有了充足的出版经费,可我的作品还能组成一本画册吗?”这样的自我叩问更让他惊恐不已。
要结束已经惯性前行数年的生活,需要一个契机。2013年,商业资本大举进军国内艺术培训市场,由四川美术学院为牵引自动生成的绝佳商机,他们自然不会错过。资本尤其擅长以规模取胜,动辄就租下一层楼甚至与一个中学合作,接着再四处招聘名师执教。与这些由大资本运营的艺术培训机构相比,陈茂华的小小培训班完全不能与之抗衡。2016年的春天,陈茂华结束了培训班。其实早在2014年,他就计划“趁势而逃”,离开因现实而起却因为欲望而做出的“人生加法”,回归自己的本心。只是想法形成以后,他不似年轻时那般冲动,而是想方设法平衡现实与理想的天平,结束培训班之前的两年,他又努力挣了一些钱,“以供日后生活所需”。
2019年11月16日,陈茂华在家乡内江的张大千美术馆举办了个人画展,当天观展人数有800人。对于陈茂华来说,这是人到中年回归本心做出的“减法”得到的结果。还有一个意外收获,通过这个算得有规格的个展,重庆某大学看中了陈茂华,之后将他调到学校任教。在多年的两地奔走之后,陈茂华终于彻底回归黄桷坪。
“也许我的身份有多重,但排位第一的,肯定是画家。一百减到九十九,只剩一,那么这个一,一定是画画。”陈茂华说。
那个藏在黄桷坪旧居民楼里的三室一厅,曾是能容纳30个艺考生的教室,如今是陈茂华夫妻二人的美术工作室,墙面挂满他们创作的国画和水粉画作品,桌面上随时铺着画纸摆着画笔。如果有客人到访,他们会把靠墙的那个桌子清空,然后摆上茶具和茶点,一番盛情招待。
这个美术工作室的名字叫做“一格居”,是以宝贝儿子陈一格的名字来命名的。作为资深“黄漂”的后代,17岁的高三学生陈一格生长在黄桷坪,却并不喜欢美术。站在川美充满艺术气息的校门口,他很确定地说:“这是爸爸妈妈的母校,但我不会在这里学习工作。”与父母一块吃晚饭,他会用略带嘲讽的语气对父母讲:“当人类毁灭的时候,画画什么用也没有。”和许多男孩子一样,陈一格喜欢理科,尤其崇拜爱因斯坦。他甚至设想过,等到高考结束,就去弄一头爱因斯坦式的蓬松长发,然后指着新发型问母亲:“你看,我像不像一头狮子?”
“一格居”窗外的涂鸦街,正走过几个背着画板留着蓬松长发的年轻男孩。
“黄漂”奖的获得者
大学城虎溪花园,是川美虎溪校区附近的一个住宅小区。陈正乾租住的那个联排别墅楼下,是一小片草地。夏日午后的阳光直直照射下来,被一棵枝叶茂密的行道树阻挡,只在一旁的草地上投射出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光圈。类似的景致,去年夏天陈正乾曾把它以油画的形式表达过。在他的画里,无论是树叶还是小草,都由无数“颗粒”组成——据说这是陈正乾的独有创作形式。今年草地一侧生长了一株鸡冠花,大概因为树荫的遮蔽,让这喜阳的一年生花卉长得很瘦弱,花冠只有孩童的一根小手指长,与陈正乾特意养在露台的硕大无比的鸡冠花形成鲜明对比。
“这株鸡冠花能长这么大,我也没想到。每年春天,我都在花盆里播种,说起肥料,也就是把每天剩下的茶渣倒进去。”陈正乾说。鸡冠花是他那个约莫10平方米的大露台上长得最好的植物,也是最显眼的存在。有了这个肥硕鲜红的花冠,一旁优雅绽放的粉白月季几乎没有存在感。再过几天,陈正乾将剪下这枝巨型的鸡冠花,把它插进客厅茶案上的一个玻璃瓶里。
画家们大都热爱生活,关注细节。就比如,街头水果店的火龙果,在寻常人眼中只是算得好吃的一种水果,在一位女画家眼里,一颗火龙果除了被吃掉还有别的用途。她小心地用纱布过滤果肉,留下密密麻麻的黑籽,晒干,种到自己亲手烧制的小陶盆里。一段时间后,盆里便长出小森林,摆在简陋的窗边,就是别样的风景。
陈正乾在这栋别墅里住了5年。虎溪花园原是大学城初建时某大学给教职员工修建的福利房,有一定年头了,所以房租普遍偏低。这样一套近300平方米带露台的花园洋房,陈正乾每月只需交2000元房租,工作室和住处都在这里,特别划算。况且,这里驻扎起来相对更稳定——在黄桷坪,仅仅3年时间,陈正乾就搬过五六次家。随着四川美术学院的大部搬迁,“黄漂”们的圈子一路迁移到大学城,价廉物美的虎溪花园自然受到这些年轻的独立艺术家的青睐。在虎溪花园以及相邻小区,甚至形成了一个艺术群落。一位川美教师买下了两套相邻的别墅,这样中间的院子正好可以利用起来。与陈正乾的居所一样,除了外观是别墅的模样之外,房子没有任何精致的痕迹。这里成为他的工作室,也是作品的展示空间,同时也是他的研究生、本科生的学习实践空间,吃住也都在这里。学生们也会帮这位老师打理许多工作室的日常事务。倘若从一楼车库进去,有很大几率可以看到几个青年男女正窝在半地下室做雕塑泥稿。确切地说,这里更像一个忙碌不休的工作坊。
陈正乾在虎溪花园一住就是5年。今年初,别墅的主人劝他咬咬牙买下这个房子,甚至给出了200万的最低价——2023年,在重庆主城,商品房每平方米均价都在一万元以上。面对着实打实的优惠和诚意,陈正乾思索良久,还是摇了摇头。
“黄漂”画家陈正乾今年已经42岁,最近也一直思考着结婚成家的事。作为家中长子,父母已经习惯于他长年独身的状态。
2023年上半年,陈正乾送到一线城市画廊寄卖的三幅作品都被退了回来,因为一直卖不出去。今年的市场状态实在不如人意。此前,陈正乾还从未遭遇到如此窘境。他算得上是“黄漂”里的幸运者,能靠卖“艺术画”生存的职业画家。陈正乾并不愿意公开他的画作价格,但据了解,和他差不多同一水平同等资历画家的油画,每平方米定价大概在6万元,价格属中上水平。
“一切不好的终归会过去。”陈正乾倒是很乐观。
2022年夏天,预知严格的管控即将开始,人们拉着推车,提着篮子,奔向超市菜场抢购生活物资。陈正乾出门,急急地穿过黑压压的人群,在街边迅速将自己扔进一辆黑色网约车,朝他熟悉并信赖的一家美术商店奔去。他一口气买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画框,以及作画用的亚麻布。他返回虎溪花园的时候,街上的人已经稀稀拉拉,但他还是与他们不同——如果用印象派的油画形式来表达,其他人是大大小小的圆形组合,光滑而且灵活,可以随时向不同的方向奔去;陈正乾则是层层叠叠的长方形正方形拼接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难于形容的牢固且不易挪动的形状。人们把超市里抢购到的蔬菜、肉食、禽蛋和水果用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装好弄回了家,陈正乾则拖着那些方形画框回到那个简陋的别墅。对他来说,吃的东西可以极简省,这一段闭门不出的日子反而可以让他去慢慢消化前一段外出旅行带回的素材,所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些素材,有用手机拍摄的照片,也有随身携带的素描本上顺手勾画的寥寥几笔——这就相当于一个勤奋的作家,外出时即使不方便带笔记本电脑,也会打开手机的备忘录,匆匆记下偶思或所得。
每个微信群都有人为突然而至的全面静止而苦恼烦躁,陈正乾却心情平静。这个早上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每天早饭后喝上几口茶,如果心里有作画的激情或者某种灵感到达,陈正乾就会立刻走到画板前开始创作。这天他喝过茶,然后缓步走到露台,把茶渣倒进靠左的大花盆里——那里去年也长着一棵硕大的鸡冠花。突然,他注意到雨后湿润的草地上洒落了一块明亮的光影,是已然炽热的阳光被树木枝叶挡阻——与午后阳光洒落的光圈相比,只是位置有所不同。他的心动了动。于是,在居家不出的第二天,他就找到了灵感。画面再简单不过,光影,草地,枝叶。后来,这幅画在乡村美术馆——三合美术馆展出。
“雨后的阳光,象征着困难中蕴含的某种希望。”陈正乾说。
2022年12月初,居家已久的人们走出小区,那天下着雨。陈正乾还是以那片小花园为主题,画了一幅雨景图——冬日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虽然山城的人们常常为秋冬季节连绵的阴雨天气而苦恼,但这场不小的雨,却冲涤了过往的烦恼和焦虑。雨水透过枝叶落到草地上,飘荡着润湿的气息,敲打出柔美的音符,释放了泥土的芬芳。特殊的日子终于过去。
陈正乾总是把遭遇和思绪放进画作里,这也成为他创作的重要原因——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倾诉的通道。值得一提的是,一位20世纪90年代末的“黄漂”,每天都坚持画下自己印象中最深的一幕——为了生存,她曾在涂鸦街的尽头给人画像,有一天遇到一个外地游客,总是挑拣她的画像“弄得太丑”,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客人吐出几个脏字,把3张10元的纸币随手扔到地上。街上的人被涂鸦和小吃吸引,没人注意到刚才那羞耻的一幕,她弯下腰,长发遮住了脸,她一张张捡起纸币。一晚痛哭之后,她画下了一个有缺口的瓷碗和一枝即将开放的玫瑰花蕾,“鲜花总有一天会盛开,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那些与生存相关的卑微、委屈和无奈。”经年间积累的上千幅画作,记录了一个倔强的独立艺术家跌跌撞撞走在理想之路的历程,这位“黄漂”最终成名。
有人看上了陈正乾的一幅画。这幅看起来极简洁的油画叫《荷塘月色》,一口盛放着淡雅粉荷的池塘,塘边老树,其上是孤悬的圆月。买家觉得这幅画有着特殊的意境,便向陈正乾询问创作背景。陈正乾告诉这位好奇的客人,自己很小的时候,眼看着父母绕过家门外的那个荷塘,径直向着远方义无反顾地奔去,数年间再未相见。那时的陈正乾虽然思亲情切,但他也明白父母的背井离乡是为了支撑家里的生活,让他和弟弟们能继续念书。打工者远走他乡,这样的情形在20世纪90年代初广西钦州的农村,非常普遍。所以,小时陈正乾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愿望:某个月圆之夜,父母扛着厚重的行李回来了,他们在荷塘那头,自己在荷塘这头,张开双臂欢呼着。长久的思念令他心有戚戚,所以一轮圆月挂在天空,也悬在塘边的老树之上。
老树,荷塘,月色,是陈正乾所熟悉的乡村意象。作为一名中国农村早期的留守儿童,“80后”的陈正乾在祖辈的照顾中长大,绕过生着老树的荷塘,去数十里外的镇上读书,从小喜欢拿着铅笔勾勾画画的他,考上了四川美术学院主攻油画。之后,他没有想过从事画画以外的任何职业。他的步履紧紧追随母校。
和那些从20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便驻扎黄桷坪的众多川美毕业生一样,陈正乾起先在黄桷坪的旧宿舍楼租房居住,虽说条件不大好,但是价格着实便宜,一个近60平方米的房子两三百元的月租金。但这样的房子租住状态很不稳定,他常常被迫搬家,大多是因为房东突然涨价——虽说幅度不大,但这样背信弃义的行为实在令人愤恨,还有室内设施老化,时不时停水停气,等等。
在一般人的认知里,艺术家通常有个性且挑剔,但“黄漂”却普遍看得开,不论身处顺境还是逆境。他们对创作,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普遍持着挑剔的态度,但在能顺利卖出自己的艺术画之前,为了生存,他们会接各种各样的杂活,包括坐在工厂流水线上一般的工位上画“装饰画”——大型建材市场几乎都有卖这些画作的摊位,水果图是其中最受欢迎的。现成的模版仿照,流水线作业,你画几个苹果,她画几根香蕉,我再画一个篮子和其中的玫瑰。“黄漂”们还会接“街头涂鸦”的活儿,当然,有时与他们一块儿干活的只是熟练的农民工,但这样的活儿日结,收入可观。在一片狼藉的涂鸦现场,看见一个浑身沾满颜料污秽的男人正蹲着吃盒饭,也许他就是“黄漂”,一个有着专业美术技能的青年画家。“黄漂”们也都明白,艺术画在中国当下普遍有价无市,艺术画往往仅用于收藏和拍卖,哪怕价值千万的豪宅,也未必能给艺术画留有一面墙。这样的情形,在西部直辖市重庆更为突出。因此有人认为,川美就像一座孤岛,几乎不与本地发生关系,没有产生闭环。
实际上,因为这座80余年历史的美术院校,重庆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版图上绕不开的一座城。但与艺术家积极参与到中国当代艺术进程形成反差的是其他环节的薄弱——不成气候的艺术区、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画廊、上千万人口的城市只有零星的几座美术馆……这样来看,川美就像一块磁铁石,将“黄漂”这样的“野生艺术家”群落紧紧吸附,形成了辐射式的“野生艺术生态”。这种奇特的关联,在其他几个知名美院扎根的大城市并不多见。
与陈正乾聊天,常常听他说起黄桷坪校区的那些“老地方”,比如“坦克库”,比如“501艺术基地”。
“坦克库·重庆当代艺术中心”由一个废弃的军事仓库改建而成。门口的那架造型“坦克”,虽搁在校园任凭风吹雨打,却一直保持着威风凛凛的姿态。有人说,中国当代艺术“三足鼎立”,北京有798,上海是莫干山路M50创意园,西南则是“坦克库”。“坦克库”从一个废弃的军事仓库演变成一个现代艺术空间,这种内在气质的转换承载了太多人对于艺术的梦想和希望。第一个梦想者就是坦克库的总策划、时任川美校长的罗中立。据说,他当年猫在一个五六平方米的学生宿舍里面画《父亲》,只有把望远镜倒过来缩小了才能看画面效果,这样的真实体验,使他深知一间独立、开阔的画室对于一个艺术家的意义。罗中立曾说:“‘坦克库’是我继《父亲》之后的第二件重要作品,我要为那些有才华、有抱负的年轻人扶上一程,送上一程。”“建工作室”,不仅仅是他作为艺术家的梦想,更是他作为校长的教育梦想。“坦克库”拥有50间艺术家工作室、700多平方米的综合展示厅、350平方米的学术活动厅、200平方米的多媒体展示厅,以及驻留艺术家公寓。这个以军事武器命名的非赢利性艺术机构,兼容着城市的过去和未来两个时态,链接着艺术与文化、经济的多维关系。
“501艺术基地”,是由20世纪60年代的仓库改造而成的艺术区,与川美黄桷坪校区正门仅一街之隔,与圈子里出名的坦克库几乎同时期创立,集中了大约六七十个工作室,既有艺术家也有设计公司。随着岁月流逝,这里透着冷清的破败气息。网络上的官方信息显示,“501”当年是要打造成“具有国际化色彩的‘Soho式艺术区’”。
10多年前,艺术家杨述在“501”里一手打造了非营利艺术机构器·Haus空间(以下简称“器空间”)。此后,提到“501”几乎都会说到“器空间”。2018年,创办者杨述甚至放弃了30年的教师身份,辞掉了川美油画系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创作和空间的运营中。有人认为“器空间”是重庆当代艺术的一点小火花,虽然它对于很多艺术家来说只是一个起点或者中转站,但是如果没有这点小火花,可能就没有理由在重庆待下去。从2006年创立时开始,器空间的面貌就几乎没有发生过变化:粗糙的展厅,简陋的办公室,古老的台式电脑,杨述自己刷的餐厅绿墙……硬件上的落后丝毫没有降低艺术家们来这里做展览的热情,摊开器空间的履历——梁硕、双飞小组、杨圆圆、童文敏、厉槟源等许多优秀的年轻艺术家都在这里实施过他们的想法。职业艺术家、导演杨圆圆的第一次个展就是在器空间,这里成了她事业的起点。
陈正乾在朋友圈收到的最新消息是,由于黄桷坪即将重新开发,“501”的“器空间”连房租都免去了。那里不仅不会被拆,门口还要通轻轨。
“黄漂”们被这些艺术的微光所激励,生存的艰难、生活的磨砺便不成为障碍。就如陈正乾曾数年租住在一方陋室里,创作几乎一天也不曾落下,2011年,他获得第二届保时捷“溢彩心”艺术展优秀奖,2021年,获得黄漂奖艺术展“最具有影响力奖”。前辈和艺术经纪人的眼光越来越多地落到了陈正乾的身上,如今,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基本靠着“卖艺术画”维持生计的“黄漂”,随着川美迁往大学城,他租住的虎溪花园也提供了一个稳定的创作栖息地。多年的坚持让他有了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比如以颗粒状方式展现意境,也有了自己在创作中的关注点——他关注自己的家乡,以及中国乡村的点滴变化。
多年以前,农村简陋的茅草屋变成了一栋栋两三层的小楼,小楼的屋顶是乡村风靡一时的蓝棚顶。于是今天看来并不环保的“彩钢瓦”走进了陈正乾的画作——在金黄的梯田里,散布着一片片的蓝色,这是他心目中理想的乡村样貌。几年后,农村继续发展变化。在一次旅行中,陈正乾看见路边一栋栋洋气的农家别墅,感觉这就是未来乡村的发展动向,很快,这些有着城市“花园洋房”外观的农家小楼又出现在陈正乾的画作中。2019年11月开始,国家推行“高标准农田”建设,出身农村的陈正乾对这个新政策非常关心,在赴川西采风之后,画下了集中连片的平整土地。
或许因为家乡钦州临水靠海的缘故,陈正乾对于江河湖海有着特别的钟爱。在他所有反映乡村图景的画作中,几乎都有一条河。
2022年8月,京杭大运河开凿2500多年后,又一条新运河正在北部湾畔火热开挖。这条运河连通广西南宁市横州市平塘江口与钦州市灵山县陆屋镇钦江,沿钦江进入北部湾,因而得名平陆运河。长达134.2公里,投资727亿元的平陆运河通江达海,有机衔接“一带一路”,是西部陆海新通道的骨干工程。
家乡正在建设的大运河,赋予了陈正乾无数灵感——感叹新运河的诞生,追念即将消失的旧景。2023年夏末,他在虎溪花园的别墅客厅里创作一幅长度达5米的大型油画,展现的正是未来运河流淌于乡间的场景。对他来说,中小型油画创作到一定程度后,还是得有个“大型作品”提级升位。
这幅画,他希望能够参加家乡的某个官方展出,但又不确定是否受欢迎。
“这不是为谁量身定做的,这是我自己愿意去展现的内容。”陈正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