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虚舟行世:天地间的静照之道
张新贵
暮春的溪水漫过青石,总让人想起天道的模样。它从不会为落花停留,却在流转中让每粒种子寻得生根的岸;从不会为寒潭驻足,却在奔涌里让每尾游鱼觅得呼吸的光。这永不停滞的运行里,藏着最温柔的创世密码——万物在它的韵律中舒展腰肢,新叶顶开冻土时的脆响,正是天道写在人间的诗行。帝王之道便如这溪水的河床,以无碍的胸怀接纳百川,于是千江万河自会循流而归;圣人之道则是水面的月光,以通透的清辉朗照八荒,于是四海之内皆能在澄澈中看见归途。
山巅的观星者曾说,真正懂得天道与圣道的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云气蒸腾。他们的作为从不是刻意的奔忙,而是像春雪消融渗入泥土,看似寂静无声,却让整片山林在某夜忽然爆满山花。圣人的静,原是比深潭更幽远的存在。你看那古寺檐角的铜铃,风来则鸣,风去则寂,从不会为了保持寂静而抗拒山风;就像庄子笔下的水,静止时能映见须眉如刀刻,平正如匠人手中的墨线,却并非刻意求平——当内心没有波澜可起,外在的形相自会成为天地的明镜。人的精神若能至此,便是把自己活成了一面悬空的镜,照见松涛的褶皱,照见云影的纹路,却从不被任何影像染着。

虚静不是空无一物的荒原,而是蕴藏着万千气象的太虚。就像深秋的山林,看似木叶凋零,却在每片枯叶下埋藏着春天的梦;就像冬日的潭水,表面冰封如铁,深处却流动着不冻的温热。帝王与圣人安住于这样的境界里,便如苍松扎根于磐石,根基越深,枝叶越能舒展自如。虚静中生出的充实,是让万物各安其位的秩序:星辰在各自的轨道运行,江河在既定的河道奔涌,君臣在相宜的分际尽责。当上位者如青天般无为,下位者便会如大地般有为,不是刻意的管制,而是像昼夜交替般自然——太阳升起时,群星自会隐退;月光漫过时,流萤自会熄灭。
曾在武夷山间见过一位制茶的老叟,清晨采茶时脚步轻得惊不起露珠,正午炒茶时手势稳得如拿捏光阴。他说最好的茶味,是让茶叶在竹匾上自然摊开,让山风与阳光自己去说话。这或许就是虚静无为的真意: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让万物顺着自己的本性生长。就像尧为君时,让百姓在田野里自由耕种,便有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歌谣;舜为臣时,让禹去治水,让益去驯兽,自己只在庙堂之上静听风声。退隐的贤者在溪山之间行走,衣袂拂过的不是功名,而是松针上的雾霭;入世的智者在朝堂之上治理,心中装的不是权柄,而是天下人的炊烟。他们的静,是圣境的沉淀;他们的动,是王道的彰显,就像太极图中的阴阳,静时含藏万动之机,动时不离虚静之本。

山涧的潭水教会我们:最清澈的映照,从不需要擦拭镜面;最长久的安宁,从不需要驱赶波澜。当内心如天地般虚静,便会懂得春风为何不疾不徐——它要让每朵花按自己的节奏绽放;便会懂得秋月为何不增不减——它要让每个夜按自己的韵律流淌。与人和谐时,听得到市集里的欢笑与叫卖都是人间的和弦;与天和谐时,看得见霜雪中的枯枝与冻雀都是自然的平仄。这种乐,不是琴弦上的急管繁弦,而是山溪过石的叮咚,是松涛穿云的澎湃,是虚舟行于江海,不系缆绳,却自有天地为舟,日月为桨。
暮色四合时,坐在老槐树下,看最后一缕阳光爬上砖缝里的苔痕。忽然明白,庄子笔下的“天乐”,原是让自己成为天地的一段韵脚:活着时,如夏蝉饮露,顺乎自然而歌;死去时,如秋叶归根,随物化去而安。心若能静如古镜,照见山的轮廓水的波纹,却又不被镜中的影像所困,这便是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真意——虚静中含藏着最广大的包容,无为里孕育着最深远的力量,就像那永不停止却又从不喧嚣的天道,在默默运行中,让每颗星辰都找到属于自己的璀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