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燕山脚下,北风跟刀子似的往人脖领子里钻。村口老槐树杈上蹲着的乌鸦呱呱叫着,震得树梢积雪簌簌往下掉。猎户陈大壮蹲在灶台前扒拉火盆,炭火映得他那张黢黑的脸膛忽明忽暗。
"当家的,真要把那头野猪崽子放了?"媳妇绣娘抱着襁褓凑过来,婴儿的啼哭声跟外头北风卷着雪粒子拍窗棂的动静搅和在一块儿,"咱家可就指着这头猪过年呢。"
陈大壮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溅到冻得发硬的土坯地上,转瞬就灭了。"昨儿在老林子里,那小冲我直作揖,眼窝里汪着两泡泪,跟咱家狗蛋儿刚生下来那会儿似的。"他伸手戳了戳襁褓里娃娃的脸蛋,孩子立马不哭了,咧开没牙的嘴冲他笑。
绣娘还要说什么,被陈大壮拿话头堵了回去:"咱村东头王员外家大少爷前儿个进山,让熊瞎子拍了后脑勺,眼下还躺床上说胡话呢。我瞅那小野猪通人性,放生准能积德。"
这话音儿刚落,外头突然传来"咚咚"砸门声。陈大壮抄起门后顶门杠,隔着门缝一瞧,是村西头开当铺的刘掌柜。这老小子平时走路都算计着步数,今儿咋慌得跟被狼撵了似的?
"大壮兄弟!快开门!"刘掌柜脑门子上汗珠子跟黄豆似的往下滚,"我家后院……后院井里……"话没说完,两腿一软瘫坐在雪地里。
陈大壮把门闩一抽,刘掌柜连滚带爬扑进来,带着股子腥臊味。绣娘捏着鼻子躲到灶台后头,陈大壮却皱起眉头——这味道他熟,是野物挨了铁夹子流的血腥气。
"井里……井里浮着个血葫芦!"刘掌柜哆哆嗦嗦比划,"我半夜听见动静,打着手电筒一照……那……那玩意儿冲我龇牙!"
陈大壮从墙角摘下猎枪,回头冲绣娘喊:"把狗蛋儿抱里屋去,甭管外头啥动静都别出来!"说完拽着刘掌柜就往门外走。雪地上两行脚印子歪歪扭扭,跟鬼画符似的延伸到村西头。
刘家后院那口青石井台结着厚冰,陈大壮趴在井沿上往下瞅。井水黑黢黢的,倒映着天上残月,突然"哗啦"一声,水面炸开朵血花,吓得刘掌柜妈呀一声窜出去老远。

"是头獾子。"陈大壮端着猎枪瞄准,"看这牙口,怕不是成了精的。"话音未落,井底突然亮起两点绿光,跟鬼火似的飘上来。陈大壮手指刚要扣扳机,那绿光突然灭了,井底传来"呜呜"的呜咽声,倒像是孩子在哭。
"别开枪!"刘掌柜突然扑过来抱住他胳膊,"这……这是我前些日子下的夹子夹的,本想活捉了卖给城里药铺……"
陈大壮甩开他,从腰间解下麻绳系在腰上:"你搁上头拽住了!"说着就要往井里出溜。刘掌柜却死活不撒手:"使不得!这邪性得很,我昨儿扔石头砸它,它……它冲我啐唾沫!"
正拉扯着,井底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水面上。陈大壮探头再瞧,井水泛起红沫子,那獾子竟口吐人言:"善人且慢……井底有……有……"话没说完,井水突然翻起浑浪,把个黑黢黢的物件冲到井沿上。
陈大壮眼疾手快捞起来一看,是块巴掌大的青铜牌子,正面刻着个狰狞的兽面,背面密密麻麻刻着篆字。刘掌柜凑过来刚要瞅,陈大壮突然觉得眼睛发酸,跟让烟熏了似的,再睁眼时,井底那獾子连带着青铜牌子都不见了。
"见鬼了!"刘掌柜一屁股坐在雪地里,"这……这是撞邪了!"
陈大壮揉着眼睛,忽然觉得掌心发烫,低头一看,那青铜牌子正滋滋冒白烟,烫得他差点扔出去。再抬头,天边泛起鱼肚白,井台上的积雪不知何时化了个干净,露出青石板上歪歪扭扭的刻痕,倒像是用爪子挠出来的。
"刘掌柜,你家这井……"陈大壮话没说完,突然听见村东头传来哭嚎声。两人对视一眼,撒丫子就往村东头跑。等跑到王员外家门口,好家伙,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人。
"让开!让开!"陈大壮扒开人群挤进去,一看差点没坐地上。王家大少爷直挺挺躺在灵床上,脑门子上贴着黄符,七窍流血,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直勾勾盯着房梁。
"作孽啊!"王员外捶胸顿足,"昨儿半夜这孽障突然坐起来,说……说有人跟他讨债……"话没说完,外头突然刮起旋风,卷着雪粒子在院子里打转,灵幡"咔吧"一声断成两截。

陈大壮觉得后脖颈子发凉,想起昨儿井底那獾子的话,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啪嗒"一声,王大少爷怀里掉出个物件——正是那块青铜兽面牌!
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锅,王员外扑过去要捡,陈大壮却抢先一步捞在手里。那牌子烫得跟块炭似的,烫得他直甩手。再抬头时,王大少爷的尸体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吓得围观的婆子媳妇们连滚带爬往外窜。
"都别动!"陈大壮大喝一声,攥着青铜牌往尸体脑门上一贴。说也奇怪,那牌子刚沾上血,就跟长在尸体上似的,王大少爷的抽搐立马停了,七窍流的血也渐渐止住。
"这牌子……这牌子是打哪儿来的?"王员外哆嗦着问。
陈大壮正要开口,突然觉得眼睛刺痛难忍,跟有人拿锥子扎似的。他捂着眼睛蹲下身,耳边传来刘掌柜结结巴巴的声音:"是……是井里那獾子给的……"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陈大壮感觉有无数道目光扎在背上。他强忍着疼抬头,发现天光大亮,可王家院子里却飘着层薄雾,雾气里隐约可见个人影,穿着件破破烂烂的兽皮袄,冲他作揖。
"恩公……"那影子开口,声音跟井底獾子一模一样,"三十年前你爷爷在老林子里救过我一命,如今该还这份因果了……"
陈大壮还想细看,眼睛突然一黑,什么都瞧不见了。他踉跄着要抓人,却扑了个空,耳边最后听见的是王员外惊恐的尖叫:"血!他的眼睛在流血!"
陈大壮再睁眼时,眼前蒙着层血红的纱。绣娘抱着狗蛋儿跪在炕沿边哭,刘掌柜耷拉着脑袋蹲在墙角,王员外家送来的白米白面在炕桌上摞成小山。
"哭啥哭!"陈大壮一巴掌拍在炕席上,震得炕桌直晃悠,"老子还没死呢!"话一出口,自己先愣住了——这嗓门儿沙哑得像生锈的铜锣,哪儿还有从前打猎时那股子中气?

绣娘抹着泪往他嘴里塞了块饴糖:"村东头张郎中说,你这是……是让邪祟冲了眼……"话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混着木屐踩雪的"咯吱"声由远及近。
"无量天尊。"门帘子一挑,进来个老道。这老道长得真叫个磕碜,眉毛胡子全白了,偏生穿件补丁摞补丁的青布道袍,手里攥着根竹竿,竿头上挂着个铜铃铛,走一步响三响。
陈大壮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呛声道:"哪儿来的叫花子?我们这儿不化缘!"
老道也不恼,自顾自往炕沿上一坐,铜铃铛正好杵在陈大壮眼皮子底下:"贫道云游至此,见贵宅有妖气冲天,特来相助。"说着从怀里掏出块黑黢黢的木头,往陈大壮鼻子底下晃了晃。
说来也怪,这木头味儿冲得人脑仁儿疼,可陈大壮的眼睛却像久旱逢甘霖似的,那层血纱竟淡了几分。老道见状,眯缝着眼笑道:"猎户可知自己为何遭此劫数?"
陈大壮正要开口,老道突然把脸一沉,竹竿"啪"地敲在炕桌上:"你放生那头野猪,可是通体雪白,左耳垂着块黑斑?"
陈大壮心里"咯噔"一下——那日林子里雾大,他确实没瞧真切野猪毛色,只记得那作揖时,左耳垂着块圆溜溜的黑斑,跟戴了耳钉似的。
"着啊!"老道一拍大腿,"那哪是野猪?分明是三十年前被你爷爷猎杀的猪婆精转世!它修行了百年,就为报那穿心一箭之仇。你倒好,上赶着把仇人放归山林!"
屋里空气瞬间凝住了,连窗外的北风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绣娘手里的饴糖"啪嗒"掉在地上,滚到老道脚边。
老道捡起糖块,在袖口上擦了擦,塞进嘴里含糊道:"不过嘛……这事儿还有转圜。"他摸出块铜镜往陈大壮眼前一照,镜子里竟映出个毛茸茸的猪脸,獠牙上还挂着血珠子!

"妖孽敢尔!"老道突然暴喝,竹竿往镜面上一点,镜中猪脸"嗷"地惨叫一声,化作一股黑烟钻进青铜兽面牌里。陈大壮只觉眼睛一凉,再睁眼时,竟能模模糊糊瞧见人影了。
"道长……"陈大壮扑通跪在地上,"求您救救俺们一家!"
老道捻着胡须沉吟半晌:"要破此劫,需得三样物件:猪婆精的獠牙、王员外家的传家玉镯,还有……"他突然盯住缩在墙角的刘掌柜,"还有你这奸商的良心!"
刘掌柜"妈呀"一声窜到门边,却被老道用竹竿勾住后脖领子:"你当那井里的獾子是偶然撞上你的铁夹子?那是猪婆精派来探路的!你若肯将功补过,贫道或可留你条活路。"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王员外带着家丁闯进来,一见老道就跪下了:"仙长救命!我家那孽障……他……他又坐起来了!"
老道跟着众人赶到王家,只见王大少爷直挺挺坐在灵床上,两眼发直,嘴里念念有词。老道凑近一听,竟是:"还我命来……还我玉镯……"
王员外吓得直哆嗦:"什么玉镯?我王家三代清白,哪来的……"
"三十年前,"老道突然打断他,"你爹在老林子里捡到个冻僵的姑娘,见人家戴的玉镯成色好,就……"
王员外"扑通"跪下:"仙长明鉴!那姑娘确实是我爹救的,可她醒后自己说无亲无故,那玉镯……那玉镯是我爹拿半袋米换的!"
老道冷笑一声,竹竿往王大少爷天灵盖上一敲,玉镯"当啷"一声从他嘴里掉出来。这镯子通体碧绿,里头竟凝着滴血似的红痣。

"好个'半袋米'!"老道将玉镯往空中一抛,镯子突然化作一道绿光,直冲王家祖宗牌位而去。牌位"哗啦"倒了一片,露出个暗格,里头赫然躺着本泛黄的账册。
王员外捡起账册一翻,脸色"唰"地白了——这竟是他爹记录的"买卖"清单,头一页就写着:"光绪二十三年腊月,购民女翠莲,年十六,纹银二十两,附玉镯一对。"
"你爹用半袋米换了人家姑娘的命,"老道指着账册道,"如今你儿子用命来还这笔债,正是天道轮回!"
正说着,王大少爷突然七窍流血,倒地气绝。王员外瘫坐在地,老道却转身对陈大壮说:"猎户,该你了。"
陈大壮跟着老道进了老林子,雪地上歪歪扭扭留着串猪蹄印。老道从怀里掏出块馍馍,掰碎了撒在印子上:"猪婆精修行百年,最馋人间烟火气。你且在此处等着,它自会上钩。"
果然,不到一炷香工夫,林子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陈大壮屏住呼吸,猎枪悄悄上膛。月光下,那头白猪晃晃悠悠走出来,左耳垂的黑斑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陈大壮大喝一声就要扣扳机,老道却按住枪管:"且慢!你瞧它嘴里叼着啥?"
白猪走到近前,把嘴里叼着的布包往雪地上一吐。陈大壮打开一看,竟是件婴儿的襁褓,里头裹着块带血的玉牌——正是王家祖传的那块!
"它这是……"陈大壮愣住了。
老道叹道:"它本可取你性命,却念你放生之恩,只取了王家玉镯。如今它大限将至,特来还你恩情。"说着从怀里掏出青铜兽面牌,往白猪额头上一贴。

白猪浑身一颤,化作个白发老妪,颤巍巍跪下:"恩公,老身本是山间修行的灵猪,三十年前被你爷爷所伤,幸得你放生才保住性命。如今因果已了,这双眼睛……"她突然化掌为刀,往自己眼窝里一插!
"不可!"陈大壮惊呼着要拦,却见老妪眼窝里飞出两点绿光,直直没入他双眼。刹那间,陈大壮只觉眼睛清凉无比,再看时,老妪已化作青烟消散,雪地上只留下对獠牙,晶莹剔透如同玉石。
老道拾起獠牙,在陈大壮眼前一晃:"猪婆精以千年道行换你复明,这恩情可还清了?"
陈大壮跪在雪地里,朝着老林子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老道已不见踪影,只听见林间传来悠长的吟诵声:"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回村后,陈大壮把猪婆精的獠牙磨成粉,掺在香灰里分给乡亲们。说来也怪,自打喝了这香灰水,村里的老寒腿、腰疼病竟都好了大半。王员外散尽家财修桥补路,刘掌柜关了当铺开起药铺,专给穷人赊账。
腊月三十晚上,陈大壮抱着狗蛋儿坐在炕头,绣娘在灯下缝补衣裳。窗外鞭炮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陈大壮突然说:"明儿开春,咱把东山那片林子圈起来,再不让人进山打猎了。"
绣娘抬头笑道:"你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陈大壮摸着瞎了的那只眼睛——自打猪婆精化去道行,他这只眼就再没好过,可他心里却比从前亮堂。他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仿佛又看见那头白猪在林间作揖的模样。
"爹,看!"狗蛋儿突然指着窗外喊。陈大壮扭头一看,雪地上留着串小脚印,歪歪扭扭通向老林子,脚印旁还散落着几颗野山枣,红彤彤的,像滴着血。

故事通过"眼睛"的意象构建双重隐喻:陈大壮肉眼的失而复得,象征人性本善的觉醒;猪婆精自毁道行的选择,则诠释了超越物种的恩义精神。青铜兽面牌作为贯穿全篇的符号,既是因果锁链的物化,也是道德审判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