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秋，河北定州地界儿，天儿刚擦黑，村口老槐树底下蹲着个穿靛蓝布衫的妇人。妇人怀里搂着个包袱，里头裹着三根黄香并一叠草纸，脚底下草鞋早磨透了底，露出紫红冻疮。
"大妹子，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您自个儿赶夜路？"身后突然响起个沙哑嗓门儿，惊得妇人浑身一激灵。回头见是个挎竹篓的老汉，竹篓里探出半截蛇皮，在暮色里泛着青光。
妇人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俺去柳树屯，给当家的上坟。"说着从怀里摸出半块高粱馍，"老丈要是不嫌，分您一半？"
老汉摆摆手，竹篓里的蛇皮簌簌作响："柳树屯早没人啦！前年遭了瘟疫，棺材板儿都摞着烧。"他忽然压低声音，"您家那位，莫不是上个月没的？"
妇人手指头猛地攥紧，馍渣子簌簌往下掉。她男人是给镇上赵老爷修祖坟时，被塌方的土石砸断的腰。白事那天赵家倒是送来五斗小米，可昨儿夜里她梦见男人浑身是血，说坟里渗水，憋得慌。
"往西再走三里，瞧见歪脖子榆树就拐弯。"老汉突然指着西边黑黢黢的山路，"记着，听见啥动静都别回头。"话音未落，竹篓里猛地窜出条火赤链，吓得妇人连退三步。
月牙儿刚爬上柳梢头，妇人已经跪在丈夫坟前。新坟上的纸幡被夜风撕成碎片，打着旋儿往南飞。她刚要点香，坟头草窠里突然窜出个黄影子，直挺挺立在她跟前。
"快去挖你男人的坟！"
那物什浑身毛儿泛着金光，两只红眼珠子像点着的灯笼。妇人两腿一软瘫坐在地，那黄鼠狼却口吐人言："坟里有活人气儿，再晚就来不及啦！"说完嗖地钻进高粱地，只剩满地青纱帐哗哗作响。
妇人举着火折子的手直哆嗦，火苗子将熄未熄，照得坟包上"张门李氏"四个字忽明忽暗。她突然想起出殡那日，抬棺的杠夫说棺材比平常沉许多，赵家管事还特地赏了双倍酒钱。
"当家的！"妇人抡圆了胳膊要掀棺盖，身后突然亮起数盏灯笼。赵老爷拄着乌木拐杖，八字胡气得直抖："好个刁妇！竟敢惊扰先人安眠！"
妇人被家丁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赵老爷从袖中摸出三根银针，对着棺材缝比划："张氏，你男人是自愿替我家三少爷挡灾的。这续命锁魂针一扎，他就能替我赵家挡三年灾祸。"
话音未落，棺材里突然传出闷响，像是有人在里头捶打。赵老爷脸色大变，连退数步撞在墓碑上。家丁们吓得松开妇人，只见那棺材盖缓缓挪开条缝，伸出只青紫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新土！
"妖孽！妖孽！"赵老爷哆嗦着摸出符咒，却被妇人一头撞翻。妇人扑到棺材边，正要拽丈夫出来，忽然听见棺材里传出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当家的，西边老井底下，有……"话没说完，那只手突然垂了下去。
妇人正要细问，远处突然传来铜锣声。赵老爷趁机爬起身，指挥家丁抬来口新棺材。月光下那棺材通体漆黑，泛着油光，分明是浸过尸油的邪物！
"把这不守妇道的塞进去！"赵老爷狞笑着扯开妇人衣襟，露出胸口朱砂点的守宫砂，"守了三十年活寡，今儿就让你陪葬！"
家丁们刚要动手，坟地四周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睛从草丛里亮起，竟是成百上千只黄鼠狼，将坟地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正是先前拦道的黄影，它人立而起，嘴里叼着块玉佩——正是赵家祖传的螭龙佩！
赵老爷一见玉佩，当场瘫软在地。这玉佩本该在三少爷棺材里，上月三少爷暴毙时，嘴里含着的正是此物！黄鼠狼将玉佩往妇人脚边一扔，突然开口说话："赵家老太爷欠我族三百条命，如今该还了！"
原来三十年前，赵家为修祖坟，活埋了整村黄仙庙的守庙人。那些守庙人临死前诅咒赵家断子绝孙，赵老爷为破咒，竟将刚出生的三少爷与黄仙像关在一起，日日以童子血喂养。
"你们看棺材底下！"黄鼠狼用尾巴指了指，月光下赫然露出个暗门。妇人壮着胆子掀开棺材，底下竟是条地道，直通赵家祖坟地宫！
地宫里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皆是赵家子孙模样。最里头停着口九重棺椁，每层棺材上都刻着黄仙像，最里层赫然是具童子尸身，穿着大红袄，脸皮已经被剥去！
"三少爷！"赵老爷突然扑上去，却被地宫顶部落下的铁栅栏困住。无数黄鼠狼从暗处涌出，将赵家人团团围住。妇人抱着丈夫的尸体刚要离开，忽然听见棺材里传来微弱的声音。
"西边老井……账本……"丈夫的手突然抓住她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妇人想起丈夫生前总念叨，说赵家修祖坟的银钱来路不正，莫非……
她将丈夫尸体轻轻放平，转身钻进地道。井底淤泥里果然埋着个铁匣子，里头除了账本，还有封血书——正是当年守庙人首领的绝笔！血书最后画着只三尾黄鼠狼，额间点着朱砂痣。
天光微明时，妇人抱着账本冲进县城衙门。新来的县太爷是留洋回来的学生，看完账本当场签了火票。三日后，赵家满门被押往菜市口，围观百姓中，有人看见个穿靛蓝布衫的妇人，抱着牌位默默流泪。
行刑那日，定州城外乱葬岗突然燃起冲天大火。有樵夫看见火光中无数黄影跳跃，还有个红衣童子在火中作揖。火灭后，赵家祖坟只剩片焦土，焦土中央立着块石碑，上头刻着："善恶到头终有报，黄仙庙前再轮回。"
妇人将丈夫葬在山清水秀处，临走时在坟头撒了把小米。当夜她又梦见丈夫，这次男人穿着新做的寿衣，身后跟着个穿红袄的孩童。孩童手里举着面旗，上头绣着只三尾黄鼠狼，额间朱砂痣鲜红欲滴。
"当家的，这是……"妇人正要问，丈夫却摆摆手："莫问莫说，好好活着。"说完化作青烟，与孩童一同消失在晨雾里。
后来有人在太行山深处见过那妇人，她开了间茶寮，专给过路客官讲古。茶寮墙上挂着幅画，画里黄鼠狼与人和睦共处，题着首打油诗："莫道精怪不通灵，善恶一念定乾坤。劝君多行春风事，莫待秋霜染鬓昏。"
有那眼尖的客官发现，画中黄鼠狼额间，正点着粒朱砂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