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个总把'之乎者也'挂嘴边的陈文玉?"年轻些的茶客往手心哈着气,"他家那三间漏风的茅草屋,耗子进去都得含着泪出来,能出什么稀罕事?"
"嘿,要不怎么说邪乎呢!"老茶客往四周扫了两眼,压低声音,"三更天的时候,后山那片老坟圈子飘过来个白影儿,直愣愣拍他家门板……"
火盆里的炭星"噼啪"炸开,倒把说话的吓了个激灵。且说这陈文玉,本是柳树沟出了名的穷酸秀才。二十岁上中了童生,连着三回赶考都名落孙山,如今二十有五,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青布长衫。偏生这书呆子有个执念,总念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把老娘气得直抹眼泪。
这日清晨,陈文玉蹲在灶台前熬药,柴火"噼里啪啦"响得人心烦。锅底的黑灰沾在他干裂的嘴唇上,活像戏台上的丑角。"儿啊,这药……"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咳嗽着,"要不……别抓了?"
"娘说的什么话!"陈文玉把药罐子往灶台上一墩,褐色的药汁溅出来,在斑驳的青砖上洇出朵朵苦花,"学生昨儿在学堂抄书,东家赏了二十个制钱,足够再抓三副……"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咚咚"的拍门声。陈文玉皱着眉头去开门,冷不防撞进个雪团子似的姑娘。这姑娘穿着月白夹袄,发髻上别着支银簪子,脸蛋冻得通红,倒像年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儿。
"这位公子,"姑娘福了福身,睫毛上沾着雪粒子,"奴家赶路错过了宿头,能否借个火盆暖暖身子?"
陈文玉正要回绝,忽听得西厢房传来老母亲剧烈的咳嗽。他咬了咬牙,侧身让开:"姑娘请便,只是寒舍简陋……"
"不妨事,不妨事。"姑娘笑起来眼波流转,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这是奴家自制的茯苓糕,权当谢礼。"

这茯苓糕雪白细嫩,咬开竟是莲子馅儿。陈文玉捧着糕点的手直哆嗦——他上回见着细粮,还是去年中秋学堂分发的月饼。正愣神间,忽听得那姑娘轻声细语:"公子眉间有紫气,可是要交好运道?"
陈文玉差点被糕点噎住。这姑娘说话的调调,倒像《聊斋》里那些个精!他正要开口撵人,却见姑娘从怀里掏出个布袋子,"哗啦"倒出半袋银元宝:"公子若肯帮个小忙,这些便是酬金。"
"姑娘说笑,"陈文玉盯着元宝咽口水,"在下手无缚鸡之力,能帮什么……"
"简单得很。"姑娘忽然凑近,幽香扑得陈文玉后撤半步,"明日午时,公子去后山老槐树下,若见着穿红袄的妇人,便说'我看你像个人';若见着白影儿,就说……"
"就说'我看你像我老婆'!"陈文玉鬼使神差接了话茬,话出口才惊觉失言,脸"腾"地烧起来。
姑娘却掩唇娇笑,眼尾泛起桃花色:"公子真真聪明人。这事成了,这些元宝都是您的。"她忽地敛了笑意,声音冷得像屋檐的冰棱子,"可若说差了半句……"
陈文玉盯着银元宝上"同盛银号"的戳记,喉咙发紧。这些钱,够给娘抓三年药了。
次日晌午,陈文玉揣着《论语》往山上走,积雪在布鞋底下"咯吱"作响。老槐树枯枝上停着只黑乌鸦,见他过来,"哇"地飞走了。他正要转身,忽听得背后传来窸窣声。
"公子留步。"红袄妇人从树后转出,发间别着朵将谢的绢花,"奴家……"
陈文玉张嘴就要说那句"像个人",冷不防瞥见妇人脚下没影子!他后脊梁窜起寒气,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这位大嫂,可是要问路?"

妇人脸色骤变,指甲暴长三寸:"你……"话未说完,西边林子突然刮起怪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待风息时,妇人已不见踪影,只留半截红头绳缠在枯枝上。
陈文玉腿一软坐在雪地里,这才发现后背汗湿透。他连滚带爬往家跑,半道却撞见个白影儿。定睛一看,竟是昨夜那姑娘,只是此刻发髻散乱,左眼泛着幽幽绿光。
"公子好生机敏。"姑娘声音尖利如刀片,"只是那元宝,您怕是无福消受了。"说罢化作青烟消散,雪地上只余个翡翠镯子,叮叮当当滚到陈文玉脚边。
当夜,陈文玉翻来覆去睡不着。那翡翠镯子水头极好,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他正要起身细看,忽听得西厢房传来重物倒地声。抄起门闩冲进去,却见老母亲倒在地上,身边散落着药碗碎片。
"娘!"陈文玉背起老人就往村东头跑。回春堂的王掌柜正在柜台后拨算盘,抬头见是他,鼻子里哼出冷气:"陈相公,小店本小利薄……"
"先抓药,钱明日……"
"明日复明日!"王掌柜"啪"地合上账本,"上月赊的账还没结呢!"
陈文玉正要哀求,忽听得环佩声响。药铺帘子一挑,走出个穿桃红袄的姑娘,眉眼竟与昨日那白影儿有七分相似。"爹,让陈相公赊账吧。"姑娘声音清凌凌的,"病要紧。"
王掌柜瞪圆了眼:"小满!你……"
"前儿个陈相公替咱家写对联,工钱还没结呢。"被唤作小满的姑娘把碎银子往柜台上一拍,"这些够抓三副药了。"

陈文玉抱着药包往家走,雪粒子扑在脸上生疼。经过村口破土地庙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凑近一看,差点叫出声来——昨日那翡翠镯子,正好好戴在土地公泥像的手腕上!
"公子可算来了。"身后突然响起娇笑,陈文玉一回头,昨夜的白影儿正倚着老槐树,这回却换了身翠绿衫子,"那镯子戴着可还合适?"
陈文玉倒退三步,脚后跟撞上供桌。香炉"咣当"翻倒,露出底下压着的黄符,朱砂符咒在月光下泛着血光。
"公子怕什么?"绿衣姑娘指尖缠着发梢,"昨夜若非奴家施法,您娘早见阎王去了。"她忽然逼近,幽香扑得陈文玉头晕目眩,"那王掌柜的女儿,生得可标致?"
陈文玉心头剧震。这妖精怎知他心中所想?正要开口,忽听得远处传来鸡鸣。绿衣姑娘脸色骤变,身影忽明忽暗:"三更天,槐树下,公子可别忘了……"
陈文玉发疯似的往家跑,跑到门口却愣住了——门楣上贴着崭新的黄符,正是土地庙里那种!他正要撕,身后突然响起老母亲的声音:"儿啊,这是今早小满姑娘送来的……"
话音未落,西边天空突然炸响个惊雷。陈文玉望着乌云翻滚的天际,忽然想起《聊斋》里的话:"妖由人兴,孽自心生。"他摸着怀里温热的翡翠镯子,后背渐渐爬满冷汗。
三更时分,陈文玉握着黄符躲在老槐树后。雪地上忽然亮起两点绿光,昨夜的绿衣姑娘款款而来,只是这回,她身后拖着条毛茸茸的白尾巴……
四更天的梆子刚敲过,陈文玉攥着黄符的手心全是汗。老槐树下那团绿光忽明忽暗,像极了坟圈子里的鬼火。他正要贴符,忽听得树后传来细碎的呜咽声。
"公子救我……"声音竟是王掌柜的女儿小满。陈文玉猫腰绕到树后,只见小满被藤蔓缠着脖子吊在半空,脸憋得发紫,脚尖离地不过三寸。

"妖孽放人!"陈文玉抖着手将黄符拍向藤蔓。符纸刚触到枝叶,突然腾起蓝火,烧得他本能缩手。那藤蔓却像活过来似的,顺着他手腕往上缠。
"呆子!"空中忽地落下块青石,正砸在藤蔓七寸。陈文玉抬头,但见个邋遢道士踩着树杈,酒葫芦别在腰间,"这是百年槐树精的触须,沾了人气要成精呢!"
道士从怀里掏出把糯米,扬手撒成个圈。藤蔓触到米粒,顿时冒起青烟。小满"扑通"跌进雪堆,陈文玉忙去扶人,却摸到满手冰凉——这哪是活人的体温?
"公子莫怕。"小满突然开口,声音竟与那绿衣姑娘一般无二,"奴家本是后山修炼的灵狐,五十年前被这槐树精所伤,不得已借人身修养。"她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碗口大的疤痕,"您瞧这伤疤,可是人能有的?"
陈文玉吓得倒退三步,脚后跟又撞上供桌。这回翻倒的不是香炉,而是供在神龛里的泥胎土地公——里头竟裹着团发霉的稻草!
"好个障眼法!"道士冷笑一声,酒葫芦嘴儿冲准槐树,"这树精占了土地庙的香火,怪不得能成气候!"说罢拔开葫芦塞,里头飞出三道金符,呈品字形钉在树干上。
槐树突然剧烈摇晃,树皮簌簌剥落,露出张扭曲的人脸。陈文玉定睛一看,这脸他认得!正是去年冬天冻死在村口的乞丐老张头。
"都是这书生害的!"人脸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铁锅,"若非他贪心不足,我早该投胎去了!"
陈文玉如遭雷击。去年腊月二十三,老张头蜷在土地庙墙角,他揣着刚誊写的《金刚经》路过,本想用换来的两文钱买碗热粥,却终究没舍得……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啊!"道士长叹一声,咬破指尖在槐树上画符。树汁突然变成血红色,顺着符纹蜿蜒而下,在雪地上汇成个"冤"字。

小满突然挣开陈文玉搀扶,踉跄着扑向槐树:"五十年前我渡劫失败,是张老伯用命护住我元神。这些年我附在他尸身上修炼,就为替他讨个公道!"
陈文玉听得浑身发冷。他忽然想起那夜土地庙的黄符,想起王掌柜莫名送来的药材,想起小满发间总别着的白绢花——那分明是给死人戴的素簪!
"公子可还记得《论语》里的话?"小满突然转身,眼中竟落下血泪,"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若人心比鬼怪还恶,又当如何?"
道士的金符突然大亮,槐树精发出凄厉惨叫。陈文玉却像着了魔,上前一把扯下金符:"住手!张老伯的冤屈还未昭雪,怎能让他魂飞魄散!"
"你疯了?"道士瞪圆眼睛,"这树精吞噬了九十九条生魂,再不除掉……"
"九十九条?"陈文玉突然想起什么,发疯似的扒开树下积雪。雪堆里露出半截石碑,赫然是光绪八年的修庙记事——原来这土地庙三十年前就塌了,如今这座,竟是槐树精用妖法变的!
"公子好眼力。"小满的声音突然变得空灵,"张老伯本是守庙人,见这妖树作祟,便在碑文上刻了镇妖咒。可惜他前脚刚刻完,后脚就被……"
话音未落,槐树突然炸开。漫天木屑中飞出团青光,直直没入陈文玉怀中——竟是那翡翠镯子!镯子触体即化,在他手腕烙下个槐叶印记。
"天意啊……"道士长叹一声,收起法器,"这妖树五十年道行,倒成全了你的机缘。"
陈文玉怔怔看着手腕,忽觉脑中清明许多。他转身对小满深施一礼:"姑娘若不嫌弃,可否助我重修土地庙?待功德圆满,再送张老伯往生……"

小满突然化作白狐原形,叼起地上碎符撒向空中。符纸燃尽处,现出九十九条半透明的魂魄,为首的正是老张头。
"后生可教。"白狐口吐人言,眼中绿光渐退,"明日你带这些冤魂去县衙,碑文拓片我已放在你书箱夹层。"
陈文玉连夜翻找,果然在《论语》封面下找到张发黄的宣纸。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与县衙档案里的笔迹分毫不差——正是前任县令亲笔所书的《除妖檄文》!
七日后,新任知县带着仵作掘开土地庙旧址。三尺黄土下,挖出九十九具骸骨,每具心口都钉着截槐树枝。最底下的棺材里,老张头的尸身栩栩如生,怀中还抱着块刻满符咒的石碑。
案子结了,陈文玉却病倒了。高热中他总梦见白狐,有时是姑娘模样,有时是原型,总在他耳边念叨《论语》。待病愈那日,他书案上多了锭官银,底下压着张字条:"善念如种,终会发芽。"
光绪二十四年春,陈文玉用官银重修了土地庙。开光那日,他亲笔写了副对联:"槐影千年证善恶,人心一念定乾坤。"横批是"子不语怪"。
庙成那夜,他在梦中又见着白狐。这回没化人形,只是用尾巴卷着卷《聊斋》,封皮上赫然写着"陈生本纪"四个字。
"公子可知,为何讨封要问'像人'?"白狐突然开口,声音像春溪淌过青石,"因妖要成人,先得学会像人般行善。您当日若答'像人',奴家此刻早成飞灰了。"
陈文玉猛然惊醒,但见窗外月华如水。他摸着手腕的槐叶印记,忽然想起《论语》里的话:"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原来善恶本无定数,全在人心一念之间。

这故事传到后世,柳树沟的娃娃们最爱蹲在土地庙前听老人们唠叨:"看见没?那对联是陈秀才亲笔写的,墨迹里掺着朱砂呢!"可他们哪知道,真正的朱砂不在纸上,而在人心。
所以说啊,这世上的妖魔鬼怪,怕的不是道士的符咒,而是读书人心里那杆秤。秤星儿准了,任他什么魑魅魍魉,见了都得绕道走。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