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排依克边境派出所生活区,新入所的民警都要捡一块石头,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姓名与愿望。(南方周末记者陈怡帆|摄)
春分已过,但排依克村的夜间仍有落雪。
这个地处新疆塔什库尔干县南部的村落里,有一个地理位置特殊、接壤国家最多的边境哨所:排依克边防派出所。
在柯尔克孜族语里,“排依克”意为“最高的山”。驻地海拔3780米的派出所边上就是连接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瓦罕走廊入口。
民警们在群山环抱中生活。2025年3月25日下午,所长彭明有把民警们召集到食堂开了场媒体座谈会。那是一个难得的晴日,窗外是一整座横亘天际的喀喇昆仑雪山,积雪沿褐灰色岩脊绵延。蓝天下,一道乳白色的云雾缠在山腰流动。
43名民警轮流起身讲述自己的成长故事。有的讲起自己初到时“路越走越荒,心越走越凉”,有的讲起早些年“没电没网没路”的艰苦。但这些来自全国17个省份、平均年龄28岁的异乡人,最终都成了排依克人。
危险的巡边对排依克的民警而言,踏查边境同喝水吃饭一般寻常。
他们管辖的边境线近200公里,有12条山口要道。平常在平均海拔4700米的无人区巡逻。山上,一年里超过半数的日子被冰雪覆盖,氧气含量不到平原的一半。
2025年3月26日上午,民警们开着越野车沿着喀拉其库尔河逆行而上,向着瓦罕走廊的最深处挺进。当天,他们要巡查的是位于南瓦根基达坂的中阿边境。
从车窗望出去,黑灰色的双行道公路蜿蜒穿行在帕米尔山脉之间。两侧山坡布满褐色岩石与残雪斑块,白与棕交错,如同大地的旧疤。
起初,道路两侧还有零星散布的民房,偶尔能碰上一队马群横穿道路,牦牛们在冰封的草场里晃悠。越往深处,风雪愈是肆意,能见度越来越差,山、路与天空的边界变得模糊,一切都被白雪吞没。
等到达海拔逼近4900米的南瓦根基达坂脚下时,风卷雪粒,扑面打来,已经分不清公路与山崖。
边境上的铁丝围网隔开了中国与阿富汗的疆土,两侧都是无人居住的雪山。
雪山之上,没有道路,每一次踏查,不过是后人踩着前人的脚印攀爬。脚踩积雪时必须盯着地面,不能抬头。因为满目皆白,强烈反光会刺激眼睛。
氧气稀薄,人的呼吸自然变得沉重。若是第一次抵达这里的普通人,胸口和头部会有刺痛感,每走两三步,就需停一停;走上两三分钟,就要吸一口氧。
恶劣的自然环境下,民警每次上山前都会重复一套规定动作:检查自身装备和车辆状况,再看看车上的维修工具和战备物资是否齐全。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们打开执法记录仪,开始常规播报“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几时几分,我们开始巡逻任务”。
负责后勤保障的民警胡乃邦会在队友们出发前,定期检查他们的胸前口袋,挨个看有没有带上小型金属药盒,里面的药是否过期。按照他的话来说,止血模块可以放车上,但小药盒必须随身携带。因为药盒里装的多是速效救心丸、硝酸甘油等缓解心绞痛、突发性晕厥等的药物。
某种意义上,高原上的每一次巡边中,难以预测的自然气候比非法越境的不法分子更危险。
2025年1月的一次巡边踏查中,在执勤已满5小时后,民警穆拉提·图尔荪突发心绞痛。他打开药盒,紧急服药后虽然症状缓解,却已无法继续驾驶。进山和出山的路线复杂、路况差,按照规定,只有通过边检总站专业驾驶培训并备案审核的民警,才能驾驶执法车辆。“为了安全,只能换人”。

排依克边境派出所的民警展示巡边装备。(南方周末记者陈怡帆|摄)
“护牧员”除了照料所里的民警,胡乃邦有时也会接到牧民们的求助。
他记得,不时有人路过执勤点时给他打电话:”胡警官你出来一下,我这个牙疼得受不了。”其中一些是阿特加依里村的村民,他曾在那里工作过。
被称为“瓦罕走廊第一村”的阿特加依里,汉语中意为“牧马的草场”。瓦罕走廊是咽喉要塞,但也是水草丰沛的夏牧场。每年4月中旬开始,排依克辖区内的塔吉克牧民会带着牛羊陆续转场。
牦牛群从山下的冬季牧场出发,一路沿着旧河道、山脚草滩缓慢前行,目标是瓦罕走廊里的夏牧场,直到10月,牧民才会带着牛群返回。
这是一项跨越5个月的“大迁徙”。每一年,超过两万头牦牛要路过排依克边境派出所。在这条漫长路径上,派出所民警们也承担起“护牧员”的角色。
转场高峰,也正是纠纷最多的时候。
穆拉提·图尔荪记得,前几年,不时有上了年纪的塔吉克牧民找到他告状:“别人家的牛吃了我家的草”。这些老牧民的依据是——从新中国成立之日起,他们家族就世代住在这片草场放牧。
他提议,要不拉个铁丝网,把这片地围起来,“别人的牦牛不会进来,但你们的牦牛也不能出去”。
牧民们只需心里盘算一番,就知道这是得不偿失的做法,“他们会想,这片草吃完咋办,所以算了,让牦牛们自然流动。”
每年到牧民们该离开瓦罕走廊的10月,都有40只左右牦牛迷失。
牦牛是令人放心的动物。穆拉提·图尔荪说,牦牛抗寒耐冻,也不怕野猪,只要赶到草场中,它们便会自行觅食,“牧民们就回到家中,可能一个月只来看两次。牦牛们在这期间可能翻山越岭、走到别处。”
寻找走丢的牦牛,需要民警和牧民共同协作。
对于牦牛,每一家牧民都有自己的方式做标记。“有的在耳朵标记,有在牛角贴东西”,这些塔吉克族人淳朴,“不会故意带走别家的牦牛。”穆拉提·图尔荪说。
一个方式是看监控。由于每一个进瓦罕走廊的牧民,都需提前备案审核。每次进出,都得拍照登记。监控里,有时就能看到张三家的牦牛偷偷混进了李四家的卡车离开草场。
除此之外,民警们和护边员在巡逻时偶遇牦牛,会立刻拍下照片。然后在微信群里问,这是谁家的牛。牛主人看见消息后,会带上一头老实的牦牛进山,只要用绳子牵着这头老实牛走,迷失的牦牛就会跟着离开。
特殊的眼睛,隆起的甲床排依克边境派出所的辖区面积有2500平方公里,相当于内地一个中等县的面积,地势崎岖,覆盖了包括“公主堡”古城在内的多处景点。
阿塔巴依·尼亚孜胡加是所里的塔吉克族年轻民警,大家都叫他“巴依”。
巴依有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 他鼻梁挺拔,眼窝深陷。但他有一只特殊的眼睛——虹膜上爬满了红色的血丝,一抹带着肉色的组织像一块薄膜,遮住了右眼的瞳孔。“有时候就像针在里面挠,特别疼。”他说,那并不是普通的红血丝,而是紫外线灼伤导致的翼状胬肉——这在高原上并不罕见。
不仅是脸,巴依的手也不一样。他的指甲甲床隆起,形如鼓槌,这是长期缺氧导致毛细血管增生的结果。
不只巴依,在排依克待得越久,民警们的指甲长得越像——粗糙、起翘,颜色发紫,以至于他们打趣:“指甲,就是我忠诚的证明。”
除了高频率的边境巡查,突发游客应急事件也成了民警日常任务的一部分。游客被困、车辆失陷等警情,在这里每年都要处理好几起。
2023年6月12日深夜10点半,排依克派出所接到报警电话,一个15岁的男孩误入卡拉奇古牧区河道,他腿部受伤,被不断上涨的河水困在了浅滩。
此时,新疆已入夜,气温跌至零下十度。
“我们6个人先过去的。”巴依记得很清楚,当晚,所长带队,他和战友们开着警车穿过泥泞草场,赶赴事发地点。彼时,天色全黑,雪粒打在挡风玻璃上。
那是一条远离公路的河流,河的两岸分别是草场和山崖。山崖不可逾越,而夏季的草场是牛羊的乐园,对人类来说,却是泥潭。抵达河流附近时,男孩的电话已经无法接通。民警们只能通过不断呼喊来确认对方位置。
抵达男孩所在时,巴依发现,男孩平躺在地上,下半身浸在水里。他衣服全湿,嘴唇发白,也暂时失去行动能力。他背着男孩跨过支流到河流靠近山崖的一侧。此时,水位迟迟不退,救援车辆也一时无法渡河。而男孩已经出现失温、失去意识的征兆。
巴依先把男孩放在地上,又惊喜地发现口袋里的打火机仍然能用,他在岸边拾了一些牦牛粪和干树枝生火。凌晨3点50分左右,派出所联系的挖掘机终于赶到,把阿塔巴依和男孩接了回来。15岁的男孩被送往医院,几名民警则在清晨回到派出所。他们后来得知,这个男孩是在网上看到塔县的风景,就向家里要了一千块,穿着一身迷彩服独自从河南飘荡到喀什。
南方周末记者 陈怡帆
责编 钱昊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