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西北有个鹰嘴崖，崖边住着一户姓张的采药人。这日晌午，日头毒得能晒化石头，张老汉却背着竹篓往山里钻。他闺女翠姑染了肺痨，非得用七星草做药引子不可。

"咣当"一声，枯枝突然折断。张老汉浑身一激灵，扒开灌木丛就瞅见终生难忘的景儿——青石板上盘着条青蛇，足有成人胳膊粗，鳞片在日头底下泛着幽光。那蛇正用尾巴卷着老树皮似的旧皮，跟褪衣裳似的往出蹭。

"造孽啊！"张老汉腿肚子转筋，可眼睛就跟钉在蛇身上似的。老辈人讲究蛇蜕皮时最忌生人，这要冲了煞，不得被缠上？

"您瞅够了吗？"脆生生的话音吓得张老汉一屁股墩坐地上。再抬头，青蛇已然化作穿绿袄裙的大姑娘，眉眼比山泉水还清亮。她手里捏着半截蛇蜕，笑模悠悠地说："按规矩，您得娶我。"

张老汉磕巴着："这、这可使不得！我闺女都十六了！"

"三年后中秋夜，我在鹰嘴崖等您。"青蛇姑娘甩手扔来片蛇蜕，那皮子沾手就化成一滴绿水，顺着掌纹钻进心口窝。张老汉只觉浑身发烫，再抬头哪还有人影？

村里炸开了锅。王婆子啐着唾沫星子："蛇精附身喽！得请神婆来跳大神！"李寡妇攥着佛珠直摇头："这是前世欠的桃花债。"最邪乎的是村东头二愣子，非说亲眼瞧见张老汉跟蛇精在玉米地里打滚。

翠姑咳得帕子上见了红："爹，要不咱搬走吧？"

张老汉闷头抽旱烟："搬哪去？你娘坟还在后山呢。"夜里他翻来覆去烙饼，心口那滴绿水烧得慌。月光爬上窗棂时，他隐约听见有女子在院外哼小调："七月七，蛇蜕衣，郎君莫忘旧情意……"

离鹰嘴崖三十里的清风观，老道玄真正对着铜镜掐诀。镜中青蛇幻影突然扭曲，他"啪"地摔碎茶盏："好个孽障！竟敢私动元阳！"徒弟清风凑上来："师父，那蛇妖是不是要渡劫了？"

"哼，她这是想借人气掩天机。"玄真抚摸着白须，"当年她用蛇蜕救人，如今怕是要遭反噬。"说话间，案头《山海异闻录》无风自动，泛黄的纸页上赫然画着青蛇褪皮图，旁边批注着"蜕九次而化蛟"。

转眼两年过去，翠姑的病竟奇迹般好转。中秋前夜，张老汉翻出压箱底的蓝布衫，手指头蹭着袖口补丁发愣。窗外突然响起细碎脚步声，他抄起顶门棍，却见门槛上搁着篮鸡蛋，裹着绿头巾。

"爹，您看谁来了？"翠姑掀帘子带进个人影。张老汉瞳仁猛地收缩——绿袄裙，柳叶眉，可不正是那位！

青蛇姑娘福身："小女子青玉，特来拜节。"说话间瞥见供桌上的黄表纸，嘴角忽地泛起冷笑。张老汉这才发现，供桌不知何时被摆成蛇形，三柱香竟烧成了碧绿色。

五更梆子响时，张老汉蹑手蹑脚出了门。月光下，青玉正站在打谷场，绿裙摆无风自动。她面前跪着个佝偻身影——竟是李寡妇！

"当年你偷埋的蛇蜕，真当我不知道？"青玉指尖闪过寒光，"那蜕里裹着我家传的龙涎珠。"李寡妇哆嗦着掏出油纸包："都怪那牛鼻子老道！他说能帮我儿中秀才……"

青玉突然转头望向张老汉藏身的草垛："听够了吗？该出来见见你的老相好。"李寡妇尖叫着要逃，却被条青影卷住脚踝，拖进高粱地里再没声响。

"您也瞧见我的手段了。"青玉掸着袖上露水，"明日午时，带着龙涎珠来清风观。"说罢化作青烟散去。张老汉摸出心口那滴绿水，竟凝成了翡翠似的珠子。

天光微亮时，他敲开玄真观的门。老道正在炼丹，丹炉里飘出股蛇腥味。"你来得正好。"玄真抛来卷羊皮卷，"青玉原是南海青龙后裔，九百年前偷盗镇海明珠被贬。每褪一次皮便少百年道行，如今……"

张老汉突然想起李寡妇的话："那老道说能帮我儿中秀才！"玄真冷笑："用蛇蜕炼丹，确能改命格。可你们知不知道，每用一次龙涎珠，青玉就要褪三层皮？"

正午时分，清风观前聚满了人。玄真高举桃木剑："妖孽！还不现形！"青玉站在观门前，绿裙沾满血迹——她身后躺着十几具村民尸体，喉咙都有蛇牙印。

"是你杀的？"张老汉攥着珠子发抖。

青玉突然扯开衣襟，露出爬满裂痕的蛇尾："他们想烧死我！昨夜李寡妇带头……"话音未落，玄真剑尖已刺到她眉心。张老汉眼前闪过三年前那幕——青玉褪皮时，李寡妇确实在附近！

"着！"玄真狞笑着抛出符咒。青玉惨叫一声，化作原型摔在地上。张老汉却突然冲过去，将龙涎珠塞进蛇口："我信你！"

青光冲天而起，漫天乌云中现出龙爪虚影。玄真狂笑着吞下半颗黑丹："你们中计了！这珠子……"话未说完，地底钻出无数毒蛇，领头的竟是被认为死去的李寡妇！

张老汉心口剧痛，摸出那滴绿水已碎成两半。青玉虚弱的蛇尾缠住他手腕："当年你看到的……不是蜕皮……"

山风卷起观前残幡，露出墙根刻着的古怪符号——正是《山海异闻录》里的"锁魂阵"。张老汉突然想起，三年前遇见青玉那日，王婆子家丢的母鸡，二愣子家死的耕牛，还有玄真新得的翡翠香炉……

"快跑！"青玉最后的力量化作青芒，裹住张老汉冲向山崖。身后传来玄真撕心裂肺的吼叫："你坏了我的长生局！"半空中，张老汉看见青玉幻回人形，眉心朱砂痣红得刺目，竟与供桌上褪下的蛇皮一模一样。

张老汉觉着身子轻飘飘的，像片枯叶似的往下坠。眼瞅着就要摔成肉泥，忽觉腰间一紧，青玉蛇尾卷着棵歪脖子松，愣是把两人悬在了半空。

"您这老命可真够硬的。"青玉脸色白得跟宣纸似的，蛇尾鳞片啪啪往下掉，"当年我蜕皮时，您瞅见的可不是蜕皮……"她突然张嘴吐出颗珠子，正落在张老汉手心里。

"这是南海鲛珠！"张老汉惊得差点松手。老辈人说过，鲛珠能续命改运，可青玉个蛇妖怎么会有这玩意？

青玉苦笑了："九百年前我偷镇海明珠，原是想救我娘……"话音未落，山崖下突然炸开团黑气。玄真踩着剑光冲上来，手里攥着半截蛇蜕："把鲛珠交出来！"

原来九百年前，青玉还是条小青蛇，她娘是南海龙宫侍女，私配凡人生下她。龙王震怒，要用五雷轰顶处死她们。青玉娘临终前把毕生修为凝成鲛珠，让她去盗镇海明珠交换性命。

"那明珠早被玄真这老杂毛换了！"青玉突然现出原形，青鳞上金纹流转，"他骗我说能帮我娘转世，结果……"蛇尾猛地扫向玄真，老道袍子瞬间裂成布条。

张老汉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卷《山海异闻录》，上面画着蛇蜕化蛟的图。青玉每褪一次皮，玄真就偷取蛇蜕炼丹，那些"改命"的村民，怕是都成了药引子！

鲛珠突然发起烫来，张老汉眼前闪过零碎画面：李寡妇夜里往井里倒雄黄酒，二愣子往山里撒硫磺粉，还有玄真把蛇蜕碾成粉喂给瘫痪的儿……

"他们要炼万蛇蛊！"青玉突然尖叫。山崖下传来此起彼伏的蛇鸣，张老汉往下瞅，差点魂飞魄散——成千上万条毒蛇正往山上爬，领头的是条丈许长的白花蛇！

玄真狂笑着抛出铜镜："青玉，你每褪一次皮，蛊毒就深一分。如今鲛珠现世，这满山毒物……"铜镜照向蛇群，那些蛇竟开始自相残杀，血水流成小河。

张老汉突然把鲛珠塞进嘴里。青玉急得直甩尾巴："您疯了？这珠子……"

"当年我娘生我时难产，是位穿绿袄的姑娘给了片蛇蜕。"张老汉吐出珠子，上面竟沾着血，"后来才知道，那是蛇妖的逆鳞。"

玄真瞳孔猛地收缩："不可能！逆鳞早被我……"

青光冲天而起，张老汉看见自己心口那滴绿水化作龙形，青玉蛇尾瞬间长满金鳞。鲛珠炸开漫天霞光，蛇群突然调转方向，朝着玄真扑去。

"都是你的贪念！"青玉现出蛟龙真身，龙爪撕开玄真天灵盖。老道身体里滚出团黑气，化作无数扭动的蛇影，见风就长。

张老汉抄起柴刀砍过去，那些蛇影竟发出人声："李婶子……二愣哥……"手底下突然发软——这些都是被炼化的村民魂魄！

"用硫磺粉！"青玉甩尾卷来石缝里的硫磺。张老汉撒过去，蛇影发出凄厉惨叫，李寡妇的脸在黑烟里忽隐忽现："救救我儿……"

鲛珠突然飞进张老汉嘴里。他看见青玉娘当年跪在斩龙台，刽子手的刀落下时，有个穿道袍的身影在云层里冷笑。

"玄真早就算计好了。"张老汉吐出珠子，上面浮着个血色符咒，"他改了生死簿，让你娘永世不得超生！"

青玉龙吟震天，龙角撞向玄真尸身。老道怀里掉出本《长生诀》，书页上写着："取蛇妖逆鳞、鲛人泪、童子血……"

中秋月圆夜，鹰嘴崖来了位穿绿袄的姑娘。翠姑挎着竹篮过来，篮里装着新采的七星草。

"您就是青玉姑姑吧？"翠姑福身，"当年我娘难产，多亏了……"

青玉摸摸她鬓角："好姑娘，带你爹去后山。"说完化作青烟钻进张老汉心口。张老汉突然记起，当年救绿袄姑娘，眉心也有颗朱砂痣。

后山老槐树下，张老汉挖出个青花瓷罐。里面装着片蛇蜕，还有张泛黄的纸："南海明珠已归位，鲛人泪化相思雨。诚信二字重千金，莫叫贪念遮眼目。"

从此，鹰嘴崖多了座龙女庙。每逢中秋，就有绿袄姑娘给求医人送草药。张老汉再没娶妻，每日擦拭着蛇蜕笑："当年她褪的不是皮，是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