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我爷爷奶奶不是都活到九十多岁的话,我对人生、生活、爱情、生死等这些大事情,怎么也不会看得那么清晰与淡然。
我爷爷九十四岁,我奶奶九十二岁,我四十八岁时的那年夏天,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段很清闲的时光。这段美好清闲的时光,我是在老家以陪伴爷爷奶奶度过的。
每天早上,我们吃完早餐,我就把爷爷奶奶的摇椅搬到院子里的一棵榆树下,在两个摇椅中间放上小桌子。旁边摆两个砖头,上面架上茶壶,下面点上干树枝,烧开一壶水,给他们沏上茶摆到小桌子上,再把他们在摇椅上安顿好。我自己再搬个小板凳坐在他们的旁边,一边玩手机,一边看他们喝茶聊天。其实,他们早就不认识我了,很多时候,他们彼此都不认识。那种古老的烧水方式,是他们唯一坚持的生活习惯。不然,我才不在大热的天,烟熏火燎、汗流浃背地用那种方式烧水。
他们俩聊天的话题也不多,很多都是反反复复重复了很多次的内容。
我爷爷说:“大妹子啊,你今年几岁了?”
我奶奶说:“十七岁了。”
我爷爷说:“啊,你跟我媳妇同岁,我媳妇也十七岁。”
我奶奶说:“过两天我就要嫁人了。我还没见过那个人呢,说心里话,我是不想嫁那个人的,没办法,我爹收了人家的三斗高粱米了。”
我爷爷说:“巧了,过两天我也要娶媳妇了。我爹也是用三斗高粱米给我换的媳妇。”
这是他们聊得最多的话题。
有一天,爷爷神色慌张地站起来,颤巍巍地向着大门走去。我赶忙跑过去拽他。他说:“我媳妇回娘家了,我得去接她回来,天要黑了,她从没走过夜路,她怕黑。”
我把他拽回来,指着奶奶问:“她是谁?”
我爷爷张嘴看了半天说:“她是院子里的柳树精。”
还有一天,我奶奶破天荒地认出我是谁了。她叫着我的名字说:“英啊,你是不是也快二十岁了?你咋冷不丁就长这么大了呀?”我告诉她,我都快当奶奶了。她听后,抿着干瘪的嘴唇,深陷眼眶里的眼睛空空地盯着遥远的天空,老半天不说话。那表情仿佛陷入了无限与永恒之中。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认出我是谁了。有时候,她把我当成她的妹妹,有时候,当成她的邻居,有时候,当成她的发小等等,总之,我能成为她早年时光里认识的任何人。唯独不能成为她的孙女儿。
就这样,他们天天彼此相伴,彼此陌生地又度过了一年的时光后,第二年,相隔两个多月相继都走了。
如今我偶尔回老家后,在爷爷奶奶最后的日子里用过的摇椅上躺着摇一摇,摇着摇着就进入了似梦非梦的状态里,那里人生也变得像一场梦一样遥不可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