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云香的家相距一百五十公里。也许是冥冥中的某种安排,让我们俩成了上下届的校友,同一宿舍的室友。白天我们在不同的教室里上课,晚上则住一个宿舍。
那时候学校的条件不好,一个宿舍里住二十来个人,东西两铺大炕,一个炕上挤不同年纪的十几个人。我和云香挨着。她性格开朗活泼,还很调皮,有时去食堂打饭,趁厨师不注意,噌一下,跳上灶台跑一圈下来。她最不爱做的事情就是学习。学习成绩据说在班里稳坐倒数第三第四的位置上。但是,她爱看小说。她的家庭条件挺好,她父亲在他们的乡政府上班,她上面有四个哥哥,当时有三个上了大学,第四个哥哥也上高中,后来也上了大学。她还有一个弟弟,后来也上了大学。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父母比较惯着她。她说,她们小时候,每天晚上,她父亲都要监督几个男孩儿学习,不学习的会挨打。她母亲也在一边看小说。唯独她例外,想干啥就干啥,她父母从不说她。
可能是她受母亲影响比较大吧,也爱看小说,手里的小说也很多。我呢,直接受她影响,也爱上了看小说。宿舍关灯了,我们就用被子蒙住头,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照着手电筒看小说。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们俩都戴上了眼镜,我的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由前十名直降到中间位置。
星期六日我们一起出去逛街。那时,我没钱,很少买东西,只是为了逛而逛。她却对什么都赶兴趣,见什么都问问价钱。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偶尔给我也买一个,比如小手绢,小发卡之类的。一次在逛街的路上我们遇见一个男孩儿,她跟我说,那是她们班的同学,一个极其不爱说话的人。她的怀疑是:“这个人一说话,嘴里也许能掉下金子来呢,咱们要不试试让他说句话?”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时,那个人已经走到我们跟前了。云香也不等我回答,直接很认真地跟人家打招呼:“你上哪儿去了?”那个人听了,先愣了一下,然后,可能想回答,但是,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我们也认真地等了他好几秒钟,最终没能等到掉下金子就走了。为此我们偷笑了好几天。
我们学校的前面有一个小土坡,有一年夏天,每天晚饭后,我们俩就去那个小土坡上坐一会儿,看夕阳,看暮归的牛羊,谈天论地,也谈论一些不算烦恼的烦恼,大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架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常跟我说一个男孩子。她谈论那个男孩儿时,有时很烦恼,有时很快乐!那时的我虽然很粗心,很幼稚,但是,心里也知道了她有多喜欢那个男孩儿了。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帮她。既不知道该劝她放弃,也不知道该鼓励她。
多年以后,我成家立业,去了一个乡里做生意。刚去的第二天,我上街买一些生活用品,走在街上时,从我旁边过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她走过十几米后,跳下车子回头笑着向我走来。我一看正是多年不见的云香。
我来的这个小乡正是云香的家乡,那时,她接父亲的班,在一个单位上班。我告诉她,昨天我才举家搬来,准备在这里做点儿小生意。她问我在这里有没有熟人,我说我们是投奔李山来的。她说:“李山和我家是亲戚,我管他叫大伯哥。”我听后,弯腰捧腹笑起来,并告诉她说:“我也管他叫大伯哥。”
原来,云香的老公是我老公表舅的儿子,也就是说她的公公和我婆婆是亲表兄妹。为这事,我们俩又笑了半天。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我心想,幸亏当年我比较幼稚,没有能力帮她去追那个男孩儿。
接下来的三年里,我们既是好友,又是好妯娌。她的母亲也很喜欢我,几天不去就念叨。一次,我在婆婆面前很亲热地叫她云香时,我婆婆很惊讶,问我:“你管你三嫂叫什么呢?”我说:“叫云香啊,她就叫云香啊。”我婆婆说:“咱不带这么没礼貌的啊!”
为此,我们俩又笑了好几天。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礼貌不礼貌的,在我们的青春少华里,我一直叫她云香。
我在那里呆了三年后,就来到呼和浩特市了。
如今我在呼市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在这二十多年里,我和她只见过一次。那时,她还是老样子,爱说爱笑,在她母亲面前依然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今年春天,我回老家呆了一个月。这期间我偶然听到了云香的消息——因一场事故,她的大脑受刺激而失忆好几年了。说是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而且,只是当梦说,对眼前的事情一无所知,永远记不住。
以前,我听说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时,心里为鱼感到庆幸,七秒钟的快乐,七秒钟的悲伤,都一样很快就会过去。但是,听到云香失忆的消息时,我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伤了。我没当过鱼,不知道七秒钟对鱼来说是不是很漫长。但是,作为人的我,深知人世间所有的苦难,知道有时候,忘记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失忆的人已经不认识自己了。而我呢?在时光的变幻莫测里,我又是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