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过,天更冷了。
石柏林站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抽完最后一支烟。他掐灭烟头,随手塞进口袋里。这是他从城里带回来的习惯——在家乡,烟头都是随地一弹。
腊月的风刮得人脸生疼。他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感觉随时会下雪。
老村长骑着三轮车经过,车后座捆着两箱啤酒和一袋橘子。
“哟,是柏林回来了?”老村长勒住车闸,“你姐知道不?”
“我没跟她说。”
“你呀,”老村长摇摇头,“你姐眼睛不太好了,少上网,也不看电视,天天守着那院子。”
石柏林点点头。二十五年了,他从没主动打过电话回家。
每次过年他往家里寄钱,都是直接转账,然后在微信上发个红包给村长,叫他帮忙看看姐姐缺什么。
他站在自家门口,迟迟不敢推门。老房子的墙皮已经脱落了大半,露出里面发黄的砖块。门上的红漆也掉了,只剩下春节时贴的福字,边角已经卷起来了。
院子里隐约传来响动。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谁啊?”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堆满杂物的院子里转过身来。
石柏林愣住了。
二十五年不见,他记忆中那个总是梳着整齐发髻、穿着补丁衣服但依然很精神的姐姐,如今已经满头白发,腰弯得像一把锄头。
更让他震惊的是院子里的景象。
整个院子堆满了化肥袋,一层叠一层,有的已经破了,白色的颗粒撒了一地。旧的、新的、破的、完整的,至少有上百个。在化肥袋旁边,还有一堆各种各样的塑料瓶、废纸和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烂。

“柏林?是你吗?”姐姐眯着眼睛问。
石柏林强忍着心中的震惊,走上前去。
“姐,是我。”
姐姐擦了擦手上的灰,想要拥抱弟弟,但又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
“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我好准备准备。”
石柏林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堆化肥袋上。
“姐,这些是…”
“啊,这些啊,”姐姐笑了笑,“这可都是宝贝,卖了能换钱的。”
石柏林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姐姐总是把吃剩的馒头收起来,晒干了喂鸡;下雨天会把村里的小水沟拦住,好浇菜地用;甚至会把别人扔掉的旧报纸捡回来,铺在炕上。
“你先进屋坐,我去给你倒水。”姐姐说着,从堆满杂物的小径中艰难地穿过。
石柏林跟着姐姐进了屋。
屋里和院子一样乱,但出奇的干净。墙上挂着石柏林高中毕业时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衫,笑得一脸灿烂。照片旁边是一张泛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四角用图钉固定在墙上。
“你生活得好吗?”姐姐端来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问。
“嗯,挺好的。”石柏林接过水杯,发现杯子上印着”东林化工厂建厂10周年纪念”的字样,杯底还有一道裂缝,被胶水粘合过。
“听村长说你在城里买房子了?”
“嗯,买了两套,一套自己住,一套出租。”
姐姐笑了,露出几颗已经发黄的牙。“那就好,那就好。”
她说话的样子有点奇怪,石柏林这才注意到,姐姐的一侧脸颊有些僵硬,说话时嘴巴会稍微歪向一边。

“姐,你这是…”
“没事,就是前年摔了一跤,撞到头了,后来就这样了。”姐姐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老了,身体不中用了。”
石柏林想起村长说的话,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呗。”姐姐坐在一张旧木椅上,木椅腿下垫着一块砖头,“不碍事,能看见路就行。”
石柏林沉默了。姐姐比他大十八岁,今年才六十出头,却已经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他想起小时候,父母早逝,是姐姐一手把他拉扯大。
姐姐从来不舍得买新衣服,冬天穿着单薄的棉袄在地里干活,手冻得通红也不戴手套,说是手套容易弄丢。每到开学,姐姐总能变出一身新校服和崭新的课本给他,而她自己的衣服永远是补丁摞补丁。
大学四年,石柏林很少回家。毕业后进了城里一家外企,薪水不错,很快在城里站稳了脚跟。
记得那是他工作的第三年,他打电话回家,说要接姐姐去城里住。
“不去,不去,”姐姐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我住不惯城里,这辈子就是农村人了。”
后来他又提过几次,姐姐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提了。
村里人都说他姐姐怪,不爱说话,整天在村里捡垃圾。但在石柏林的记忆里,姐姐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勤快人,嘴也挺甜,逢年过节邻居家都喜欢找她帮忙。
“姐,我这次来是想接你去城里住。”石柏林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姐姐停下了手中摆弄的碗筷,抬头看着他,“不是说了嘛,我住不惯城里。”
“我买了新房子,三室两厅,有阳台,朝南,采光好。”石柏林说,“你跟我去住吧,我找了个保姆,专门照顾你。”
姐姐笑了笑,没说话,继续擦着手里的碗。那个碗缺了一个口,但被擦得锃亮。
“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石柏林又说。
姐姐放下碗,看着他,眼睛突然变得很亮。“你有媳妇了吗?”

“没,工作忙,没时间处对象。”
“那就赶紧找一个,”姐姐说,“娶了媳妇你就安心了。”
“我明天就把你户口迁过去,姐,你跟我走吧。”石柏林没有接姐姐的话。
姐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不行,我得看着这个家。”
“这房子都破成这样了,还看什么?”石柏林有些着急,“你看看你住的条件,我给你寄的钱呢?”
“都在存折里呢。”姐姐从怀里掏出一个发黄的布包,里面是一本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存折。
石柏林翻开存折,发现里面确实有他这些年寄来的钱,几乎一分没动。
“那你平时花什么钱?”
“我种的菜够吃,有时候到集市上卖点鸡蛋换点油盐酱醋的。”姐姐笑着说,“我不花钱,我得给你留着。”
石柏林突然想到了什么,“姐,你是不是生病了?”
姐姐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没有,就是老了。”
石柏林不信,他站起来,在屋里四处翻找。在一个旧木箱底下,他找到了一沓医院诊断书和药单。
他快速浏览着这些纸片——“脑梗塞后遗症”、“高血压”、“糖尿病”、“白内障初期”…
最早的一张诊断书是在十年前。
“姐!”石柏林声音发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姐姐叹了口气,摘下老花镜,“有啥好说的,都是老毛病。”
石柏林翻到最后一张药单,日期是三个月前,但药单上的药只开了一半。
“为什么不把药开齐?”

“太贵了,”姐姐低声说,“一个月要好几百。”
石柏林感到一阵眩晕。他这些年在城里月薪上万,却不知道姐姐省吃俭用、捡垃圾卖钱来维持生活,甚至连看病的钱都舍不得花。
“那我寄给你的钱呢?”
“都存起来了,”姐姐说,“给你留着,万一你在城里有急用呢。”
石柏林突然想到了院子里的那堆化肥袋。
“姐,那些化肥袋是怎么回事?”
姐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村里人都用化肥,袋子扔了可惜。我捡回来,攒够了拉到回收站,一袋能卖五毛钱呢。”
“五毛钱…”石柏林喃喃重复着,心如刀绞。
他突然想起高中时,有一次放学回家,看到姐姐正在院子里拆一个化肥袋,小心翼翼地把它清洗干净,然后晾在院子里。那天晚上,姐姐用那块布给他做了一个书包,说是新书包太贵了。
他当时很不乐意,嫌弃那个书包难看,但姐姐笑着说:“没事,你好好学习,将来挣了钱,想买什么书包就买什么书包。”
石柏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个夜晚的。他躺在自己小时候睡的炕上,听着外面院子里的风声,眼泪止不住地流。
第二天一早,他决定去镇上的医院给姐姐做个全面检查。
“不用去,”姐姐摆手,“没啥大毛病。”
“必须去。”石柏林坚持道。
姐姐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了。但临出门前,她突然说要去院子里收拾一下东西。
“收拾什么?现在就走。”石柏林有些不耐烦。
“我得把化肥袋整理一下,”姐姐说,“这可都是钱啊。”
石柏林的心一阵抽痛。他走到姐姐身边,轻轻扶住她的肩膀。

“姐,以后不用捡这些了,我来养你。”
姐姐摇摇头,固执地走向那堆化肥袋。
石柏林跟了过去,他发现姐姐蹲在地上,从一个看似普通的化肥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塑料袋。
塑料袋里包着一沓纸。石柏林凑近一看,是一叠泛黄的奖状和证书,全都是他的——小学三好学生,初中数学竞赛一等奖,高中物理竞赛省级优胜奖…
最上面的是他大学毕业时的学位证书复印件。
“这些都是你的荣誉,”姐姐眼里闪着泪光,“我舍不得扔。”
石柏林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环顾四周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化肥袋和垃圾堆。
“姐,这些…”
姐姐点点头,从另一个化肥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石柏林小时候戴过的红领巾和一张全家福——那是他父母还在世时拍的,全家人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笑得灿烂。
又从一个看似破旧不堪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本发黄的笔记本。石柏林翻开一看,是他高中时的数学笔记。
“姐…你这是…”
“我不识字,”姐姐低声说,“但我知道这些对你很重要。”
石柏林眼前一片模糊。那些看似乱七八糟的垃圾堆,其实是姐姐精心保存的他的整个成长历程。
她把每一份回忆都包在化肥袋里,防水防潮,然后按照某种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顺序,小心地堆放在院子里。
“我不敢放在屋里,”姐姐解释道,“怕老鼠咬,怕漏雨淋。这化肥袋结实,下雨不会湿。”
石柏林蹲下身,从一个化肥袋里又发现了他上大学时给姐姐寄过的明信片和信件,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用透明胶带封好,防止受潮。
还有他工作后寄回来的每一张照片,都被小心翼翼地裁剪下来,包在塑料袋里。
“姐…”石柏林的声音哽咽了。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姐姐为什么不肯去城里——她舍不得这些回忆,舍不得这个承载了两人一生牵绊的院子。
就在这时,院子里的大门又被推开了。
“石大姐?我来送药了。”是村医小李。
看到石柏林,村医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打招呼:“柏林回来了?”
“嗯,小李大夫。”石柏林点点头。
“你姐的药我拿来了,”小李从包里掏出两盒药,“这是降压药,这是控制血糖的。”
石柏林接过药,问道:“多少钱?”
“五百三。”
石柏林掏出钱包,正要付钱,姐姐却拦住了他。
“我来付。”
她又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从存折下面抽出一沓皱巴巴的零钱。那些钱有些已经发黄,显然是攒了很久的。
“都是卖化肥袋的钱,”姐姐一边数钱一边说,“够付药钱了。”
石柏林看着姐姐数钱时微微颤抖的手指,想起她这些年来每捡一个化肥袋,都是为了攒钱买药,而不是像他以为的那样,是变得怪异的囤积行为。
他轻轻接过姐姐手中的钱,还给她,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元递给村医。
“小李大夫,我姐平时都是自己来拿药吗?”
“是啊,”小李接过钱,“你姐每个月都来拿药,从不间断。有时候钱不够,就少拿几天的量。我劝她让你多寄点钱回来,她总说不用,说你在城里不容易。”
石柏林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了。
送走村医后,石柏林蹲在院子里,看着那些化肥袋,突然泪如雨下。

“姐,我们回城里去,好吗?”
姐姐犹豫了。
“这些都带走,”石柏林指着那些化肥袋,“我在新房子里给你收拾一间屋子,专门放这些。”
姐姐眼睛亮了起来,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太多了,带不走。”
“我买车来,全部带走。”石柏林坚定地说。
姐姐看着他,眼里慢慢有了光彩。“真的?”
“真的。”石柏林握住姐姐粗糙的手,“从今以后,您再也不用捡化肥袋了。”
姐姐笑了,笑容在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像冬日里的一抹阳光。
三天后,石柏林租了一辆小货车,将姐姐和她的”宝贝”一起带回了城里。
那些看似破烂不堪的化肥袋里,装着一个姐姐对弟弟无声的爱,和一个家的全部回忆。
到了城里,石柏林把姐姐带去做了全面检查。医生说,姐姐的病都不算太严重,只是长期缺乏治疗,才导致症状加重。好好调养,定期复查,应该能恢复得不错。
石柏林按照承诺,在新房子里专门辟出一间房,帮姐姐把那些化肥袋里的宝贝一一整理出来,分类放好。
有一天晚上,他发现姐姐站在那间屋子门口,默默地看着里面。
“姐,想什么呢?”石柏林走过去问。
姐姐转过头,笑着说:“我在想,那些化肥袋其实挺好的,结实,不怕水,不怕晒。”
石柏林心头一酸,“我给您买了文件盒和相册,比化肥袋好多了。”
姐姐点点头,“是啊,是比化肥袋好多了。”然后又补充道,“但我还是想留几个,行吗?”
石柏林笑了,“行,想留多少留多少。”

姐姐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看起来最旧的化肥袋,那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这个是你上高中那年,我给你做书包用剩下的料子。”
石柏林记得,那是他不肯背的那个”难看”的书包。
“姐,对不起…”
姐姐摆摆手,“没啥对不起的。你现在过得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窗外下起了雪,城市的霓虹灯透过窗户,映照在姐弟俩的脸上。
“姐,明天我带您去照相馆,咱们拍张像,就像小时候爸妈带我们拍的那样。”
姐姐点点头,眼里闪着泪光。
石柏林知道,那些化肥袋里装的不仅是回忆,更是一个姐姐对弟弟几十年如一日的付出与爱。
而这份爱,不需要华丽的包装,只需要一个破旧但结实的化肥袋,就能安然度过岁月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