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年，街上到处挂着没摘的灯笼，有几个已经被风吹得歪斜。我开车出门办事，车窗半开着，能闻到路边小摊上炸油条的香味。

那天本来挺顺的。去银行取了钱，跑了趟电信营业厅把我妈的手机换了套餐。顺便还在超市买了两袋狗粮，我养了条土狗，七岁了，有点老了，但比我精神。

正开车往家赶，老王发来消息说有事找我喝酒。我拿起手机看了眼，就这一眼，前面红灯亮了都没注意到。

一个交警伸手拦住了我，年轻小伙子，戴着墨镜，正规制服，脸蛋白净，下巴尖尖。标准交警打扮，但不知道为啥，我总觉得在哪见过。

“同志，把证件拿出来看看。”他公事公办的口气，“闯红灯，开车看手机。”

我摸出驾驶证，翻开副驾上的手套箱找行驶证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又看了看这位交警。

“小陈？陈军？”我认出来了，“你不是在交管大队后勤吗？啥时候上一线了？”

他摘下墨镜，笑了笑：“张叔，您还记得我啊？”

记得，当然记得。他是我老战友陈建国的儿子，也是我同事老赵的女婿。去年夏天刚结的婚，婚礼我还去了，送了两千块。

“怎么，现在改抓交通违章了？”我放松了警惕，以为能私了。

“张叔，工作调动了。这不，刚好碰上您。”

我笑呵呵地说：“那正好，老熟人，你看……”

他打断我：“张叔，不好意思。公是公，私是私，您这个违章得按规矩来。”

一瞬间我有点恼火。行，小年轻讲规矩，那就规矩办吧。

他把我的证件收走，转身走向交警车。交警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老交警，灰白头发，戴着老花镜，在认真记录什么，那认真劲儿好像在写什么重要报告。原来是带教啊，怪不得这么认真。

我突然想起上个月小陈结婚后，老赵还约我吃饭，说对这个女婿很满意，公安大学毕业，老实本分，有文化。当时我就笑他：你闺女那个脾气，别人不嫌弃就不错了。

没说的，我也只能老老实实认罚。闯红灯加开车玩手机，这么算起来，怎么也得扣好几分罚几百块。

小陈回来了，表情严肃：“张叔，按照《道路交通安全法》，您这个闯红灯要罚200扣6分，开车玩手机罚1800扣6分，一共2000元，扣12分。”

“啥？”我差点跳起来，“手机那个就罚1800？”

“是的，新规定。机动车驾驶人在道路上驾驶机动车时拨打、接听手持电话或者观看电子设备的，处1000元以上2000元以下罚款。您这属于情节比较严重的，所以是1800。”

我看小陈解释得头头是道，墨镜反光把他的眼睛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一点表情。他旁边的老交警则把纸抬起来仔细看，那专注样儿，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在偷笑。

“那行，我认罚。”我咽了口气，伸手去拿自己的证件。

“稍等，”他把手挪开了一点，“现场罚款需要打印违章单，您先掏手机扫这个码，把款交了。”

我拿出手机，扫了码，付了2000块钱。心里还是不舒服，毕竟是熟人，这么公事公办，多少有点不近人情。

但话说回来，人家小伙子按规矩办事，也挑不出毛病。想想看，我要是不认识他，他按规矩处罚，我能说啥？正因为认识，我才希望能通融一下，这心理其实也不太对。

付完款，小陈把违章单和我的证件一起递还给我：“张叔，您下次开车注意安全。”

“知道了。”我接过单子，没好气地塞进了口袋。

“对了，”他犹豫了一下，“下周二是我岳父生日，您要是有空，可以一起来坐坐。”

我看着他那张认真的脸，心想：你小子罚完我就邀请我？还挺有意思。

“行，到时候我找老赵去。”

“谢谢张叔。”他点点头，回交警车上去了。

星期二到了，我带了条茅台，是去年过节单位发的福利，一直没舍得喝。想想老赵平时对我不错，女婿又把我罚了，这酒刚好拿去祝寿。

老赵家住在县城东边的老小区，单元门锁坏了，用砖头垫着。电梯里贴着几张美甲广告，有一张边角已经卷起来了，但电话号码还能看清。

“老张来了！”老赵一开门就热情地把我迎进去。

屋里已经坐了几个人，都是老熟人，有单位的同事，有老赵的亲戚。老赵妻子李姐在厨房忙活，她总是那种笑呵呵的性格，看见谁都亲热。

客厅墙上挂着老赵一家三口的合影，女儿赵慧穿着警校制服，又高又瘦，五官随她妈，但眼神倔强，像她爸。合影旁边放着一个搪瓷杯，里面插着几支干枯的勿忘我，花瓣已经变成了蓝紫色的纸片。

小陈不在，据说去接赵慧下班。我坐下没多久，门外传来钥匙声，小两口回来了。

赵慧一进门就跟我打招呼：“张叔好！”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话。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对小陈那天的执法还是有点耿耿于怀。

李姐把菜一盘盘端上来，十几个菜，大鱼大肉，还有一盘炸花生米，是老赵的最爱。菜上齐了，老赵张罗着倒酒，小陈主动来帮忙。

“爸，这酒我来倒吧。”小陈拿起酒瓶，“您先坐。”

他的手很稳，倒酒时一点不抖，每杯的量都差不多。

老赵高兴地说：“我这女婿，办事就是稳当。”

我没吭声，低头夹了块红烧肉。

菜上齐了，酒也满上了，开始吃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挺热闹。小陈很少插话，一直安静地给各位长辈夹菜。

老赵举起酒杯：“来，大家喝一个。感谢各位今天来给我过生日。”

大家都站起来，举杯相碰。我不得不承认，老赵家的酒是真不错，入口绵柔，回味悠长。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转向了工作。老赵提起了交管大队最近的严查行动。

“现在交通违法查得严，效果挺好，县城闯红灯的少多了。”老赵看了小陈一眼，满脸骄傲。

“是啊，”我冷不丁插了一句，“上周我就被罚了2000，扣了12分。”

桌上一下子安静了。

老赵愣了一下：“谁罚的你？”

我笑笑，指了指小陈：“你女婿啊。”

老赵转头看小陈：“你罚的？”

小陈点点头：“张叔闯红灯还用手机，按规定处罚的。”

“这么重？”老赵皱起眉头。

“爸，法律规定就是这样。”小陈很认真地说。

老赵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知不知道老张是我的老同事？”

“知道。”

“那你还罚他？”

“违法就要处罚，无论是谁。”小陈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放屁！”老赵突然拍桌子，“人情世故都不懂？”

一旁的李姐赶紧劝：“老赵，别生气，吃饭呢。”

赵慧脸色也变了：“爸，我老公没做错。”

老赵更生气了：“没做错？老张是我几十年的朋友，你老公罚他2000，还好意思请人家来吃饭？”

我有点尴尬，想缓和气氛：“老赵，算了，规矩就是规矩，小陈也是公事公办…”

“什么公事公办！”老赵打断我，“这叫不懂做人！”

小陈放下筷子：“爸，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平等？”老赵冷笑，“那你怎么不去查领导？专找熟人罚？”

赵慧站起来：“爸，您别这样说陈军。他就是这性格，做事认真。”

老赵看着女儿，突然叹了口气：“早知道他这样，我就不同意你嫁给他了。”

“老赵！”李姐拉了老赵一下。

我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老赵，别这么说。小陈这样挺好，现在这年头，讲原则的年轻人不多了。”

老赵摇摇头，脸色不太好：“我去趟厕所。”

他起身离开，但走了几步，突然扶着墙停下来。

“老赵？”我喊了一声。

他转过头，脸色煞白，额头冒汗，眼神涣散：“我…头晕…”

话没说完，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爸！”赵慧尖叫起来。

小陈反应最快，冲过去检查老赵的情况：“叔叔！叔叔！”他转头对我们喊：“快打120！”

我赶紧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李姐哭着扑到老赵身边。

救护车很快来了，把老赵送去了医院。小陈开车带着李姐和赵慧跟过去，我和其他几个朋友也赶紧开车跟上。

医院急诊室外，我们焦急地等待着。李姐一直在哭，赵慧安慰着母亲，小陈则一言不发地站在走廊上，脸色比老赵晕倒时还要苍白。

医生出来了，说老赵是高血压引起的短暂性脑缺血，不算很严重，但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我们稍微松了口气。老赵被推到病房后，渐渐醒过来了。

“水…”他虚弱地说。

赵慧倒了杯水，小心地喂他喝。

老赵喝了几口，看了看围在床边的我们，目光在小陈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转向赵慧：“女儿，爸对不起你，不该在大家面前说那些话。”

“爸，您别说了，好好休息。”赵慧握住父亲的手。

老赵摇摇头：“不，我得说清楚。”他看着小陈，“小陈，你过来。”

小陈走到床边，俯下身：“爸，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老赵抬手制止了他：“不，你没错。我生气不是因为你罚了老张，而是…”他叹了口气，“而是我想起了你妈。”

病房里安静下来。

“你妈当年也是交警，也像你这样，认死理。有天查酒驾，拦下一辆豪车，结果发现是市里某个领导的亲戚。”老赵的眼睛湿润了，“她坚持要处罚，被穿小鞋，后来……后来出了意外。”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陈的母亲早就不在了。

老赵继续说：“我看你跟她一个样，心里害怕。怕你也遇到不讲理的人，怕你太较真吃亏…”

小陈眼圈红了：“爸，我不知道…”

“我本来想告诉你，让你别太认死理，但又怕说了你会变通，会学那些钻空子的人。”老赵抓住小陈的手，“我纠结了很久，所以才对你发火，对不起。”

李姐在一旁抹眼泪：“我们老赵就是这样，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总是相反。”

我想起老赵当年在单位里，也是出了名的死脑筋，办事一板一眼。说起来，小陈和他还真有几分相似。

老赵看着小陈：“你做得对，法律就是法律。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做人既要讲原则，也要有人情味，两者并不矛盾。”

小陈点点头：“我明白了，爸。”

老赵虚弱地笑了笑，对我说：“老张，对不起，搞砸了你的晚饭。”

我连忙摆手：“说什么呢，你好好养病。”

老赵冲小陈眨眨眼：“我还挺佩服你，敢罚老张。你知道吗，当年他在单位，那可是出了名的刺头，连局长都怕他三分。”

我笑骂：“胡说八道什么！”

大家都笑了，气氛轻松了许多。

护士进来查房，说病人需要休息，我们都起身准备离开。

临走前，老赵拉住我的手：“老张，别怪小陈。我早该告诉他，他妈的事，还有…”他压低声音，“早该告诉他，我女儿不好惹，跟她妈一个脾气。”

我忍不住笑了：“这我知道，当年在单位，谁不知道你老婆是’铁面交警’李艳华？”

老赵也笑了，但很快又咳嗽起来。

“别说了，好好休息。”我拍拍他的手，转身离开。

走出医院，夜色已深。小陈送我到停车场，我们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

到了我的车前，小陈突然开口：“张叔，对不起。”

我摆摆手：“别，你做得对。法律就是法律，我违规了就该罚。”

“不是因为罚款的事。”小陈抬头看着我，“是因为我一直没告诉您，我妈妈和您认识。”

我愣了一下：“你妈妈？李艳华？”

他点点头：“妈妈生前常提起您，说您是单位里最讲原则的人，从不拿原则做交易。”

我沉默了。李艳华，那个雷厉风行的女交警，二十年前因公殉职。当时我已经调离交警队，但那个消息还是让我很震惊。她留下了一个十岁的儿子，就是眼前的小陈。

“我一直把您当榜样。”小陈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着光，“所以那天见到您违规，我…我很失望，但又不能不执法。”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处罚得特别严厉？”

“对不起，我太教条了。”小陈低下头，“其实罚款可以从轻的，但我…我就是气您不该违规。”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对，我应该被罚。”顿了顿，我又补充道，“但你爸说得也对，法律之外，还有人情世故。做人太较真，容易伤人伤己。”

“我会记住的。”小陈点点头，“对了，您知道岳父为什么说’早告诉你她不能嫁’吗？”

我笑了：“知道。你岳母当年在交警队那是出了名的硬骨头，从不徇私，得罪了不少人。你岳父怕你跟她一样太固执，会害了自己。”

“可后来他说，他担心的是我太固执，会害了慧慧。”小陈苦笑。

“这话有道理。”我想了想，“两个太固执的人在一起，家里得天天吵架。赵慧跟她妈一样，脾气倔得很。”

小陈笑了：“是，我们经常因为原则问题吵架。”

“那你们怎么解决？”

“各让一步。”小陈认真地说，“我学着变通，她学着坚持。”

我点点头：“挺好。人生没有绝对的对错，关键是找到平衡。”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我打开车门，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那2000块罚款…”

小陈摇摇头：“法律就是法律，该罚的还是要罚。”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我突然觉得，李艳华会为有这样的儿子感到骄傲。

“行，那我认罚。”我笑着钻进车里，“下次我请你喝酒，到时候可别再罚我了。”

小陈也笑了：“张叔放心，只要您不违规，我绝不乱罚。”

我发动车子，摇下车窗：“替我向你岳父问好，就说2000块钱，物有所值。”

小陈疑惑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调皮地眨眨眼，“通过这2000块，我认识了一个真正的交警，比许多披着警服的人都更值得尊敬。”

小陈站在原地，向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我开着车离开了医院，后视镜里，小陈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我突然想起了他的母亲，那个雷厉风行的女交警，也是这样，一身正气，不畏强权。

回到家，我的老狗摇着尾巴迎接我。我摸摸它的头，心里想着，明天该去把驾驶证补考了。12分扣完了，但人生还长，路还要走。做人嘛，既要讲原则，也要讲人情，关键是心中有杆秤，知道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放下。

就像小陈和赵慧，一个太过固执，一个太过倔强，但他们学会了互相包容，找到了平衡点。这大概就是人生的智慧。

当然，此刻我唯一的遗憾是，那顿生日饭没吃完，李姐烧的红烧肉，我只吃了一块，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