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妮回村那天,天空飘着小雨。
不是那种能把衣服浇透的大雨,就是绵绵的,像是天上有人在抖灰尘。我在村口的小卖部门前,看见李师傅开着他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停了下来。
李师傅摇下车窗,叼着根没点着的烟:“老王,出来帮把手呗。”
一个瘦高个女人从车上下来,头发有些乱,脸色苍白得像是一夜没睡,手里紧紧攥着个塑料袋。塑料袋上印着”吉祥超市”几个红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被她的手指遮住了一半。
等等,这不是大妮吗?
十年不见,我差点没认出来。记忆里那个扎着高马尾,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姑娘,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大妮?真是你啊!”我放下手里的扫帚迎上去。
她愣了一下,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王叔,好久不见。”
声音哑得像是许久没说过话。
李师傅从后备箱里拖出两个行李箱,一个红色的,贴着几张褪色的贴纸;另一个黑色的,崭新,但拉链处有点裂开了。
“就这些了?”我问。
大妮点点头,目光落在地上的水坑里。水坑里映着她的脸,被雨滴打碎又重组。
“听说你和城里那个…”我话说一半,看到大妮脸上表情变了,赶紧住嘴。
村里就这样,什么事都瞒不住。大妮在城里离婚的事,前几天就传开了。有人说她老公出轨,有人说她不会生,还有人说是她跟着外地老板跑了又被甩了,各种版本,七嘴八舌。

“回来住多久?”我转移话题。
“不知道。”她抬起头,眼神空洞,“可能很久吧。”
大妮妈早年间得了癌,走得早。大妮爹在她高中毕业那年出去打工,在工地上被钢筋砸中,落下残疾。这些年住在村东头的平房里,靠低保和种点菜过活。
大妮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
那几天,我经常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站在一起,眼睛盯着大妮家的方向,压低声音说话。
“听说她老公把房子车子都拿走了。”
“这不废话嘛,城里户口多金贵,她能分到啥?”
“可怜见的,当初多神气啊,看不上村里小伙子,现在还不是灰溜溜回来了。”
“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不舒服,却也没法反驳。村里人的眼光就这样,看你上去容易,看你下来更容易。
大妮爹看起来倒挺高兴,整天在村里溜达,见人就说:“俺闺女回来了,以后有依靠了。”
只有我注意到,大妮每天晚上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点着蚊香,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村里的星星多,城里人常说能看到银河,但我知道大妮看的不是星星。

变化是从老二叔去看大妮那天开始的。
老二叔是村里的能人,年轻时在县里当过会计,后来自己开了个小厂,做些简单的塑料制品,日子过得还算滋润。他和大妮爹是发小,常年走动。
那天傍晚,二叔提着两条烟,一瓶白酒,还拎着个塑料袋去了大妮家。村里谁家有喜事,二叔就是这番标配。
我正好路过,看见二叔从大妮家出来时,脸色严肃。大妮送他到门口,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后来才知道,二叔那天给大妮送去了5万块钱。
“不是白给你的,”村里人传,二叔是这么对大妮说的,“算是借你的,以后有钱了再还我。你爹那情况,总得有个出路,总不能在村里等死吧。”
村里人笑话:二叔这钱怕是打水漂了。大妮能干啥?城里待惯了,农活也不会干,手又细,在这穷山沟能有啥出息?
大概过了两周,我的小卖部门前多了辆电动三轮车,车斗上放着个大木箱,木箱前面贴着个红纸,用黑笔写着”冰棍雪糕”四个大字。
大妮戴着顶草帽,穿着件白T恤,系着围裙,站在三轮车旁。
“王叔,我这摆在你门口,不碍事吧?”
我愣了一下:“卖冰棍?”
她点点头,声音里有点不好意思:“想做点小生意,挣点钱。”
“行啊,挺好的。”我爽快地答应了,心想这丫头倒是想得开,能动起来就是好事。

一开始生意冷清。村里人买东西都习惯了我这小卖部,冰柜里也有冰棍卖。虽然好奇,但没几个人愿意多走几步去买大妮的。
直到有天下午,几个上完学的小孩围在大妮的三轮车前,指指点点。
“这是啥冰棍?咋是彩色的?”
“看着像城里那种,我姐姐去县城读书,拍过照片给我看。”
大妮笑了,是我回村后第一次见她真心笑:“这叫水果冰淇淋,我自己做的,有草莓味、芒果味、蓝莓味,还有牛奶味的,你们要尝尝吗?”
小孩子们眼睛亮了,但又犹豫地看了看口袋:“多少钱一个?”
“今天第一天,免费尝,每人一个。”大妮说着,从木箱里拿出几个五颜六色的冰淇淋。
那天晚上,村里的微信群炸锅了。
“大妮卖的那个啥冰淇淋,真好吃!”
“闺女说比县城超市卖的还好吃,明天还想去买。”
“这丫头在城里学了手艺啊,这手艺不错。”
接下来几天,大妮的三轮车前总是围着人,多是小孩子,也有专门来买的大人。大妮那木箱里的冰淇淋也越来越多样,不光有各种口味的冰淇淋,还有奶茶、果汁什么的。每天下午两点,准时出现在我小卖部门前,太阳落山才收摊。
我有时看着大妮忙碌的身影,想起她刚回村时那个站在雨中的落魄女人,简直判若两人。

八月的一天下午,热得连知了都不叫了。我正在屋里纳凉,听见外面大妮的三轮车停下,我想着出去打个招呼。
刚推开门,就看见村支书刘大海站在大妮的车前,脸色不善。
“这个三轮车不能停这,挡道了。”刘支书指着三轮车说。
大妮愣了一下:“王叔同意了的,我不是挡在路中间…”
“现在政策严,整治村容村貌,流动摊贩全部取缔,你这个必须撤了。”刘支书的声音很大,引来不少人围观。
我赶紧出门解释:“刘支书,她这个不碍事的,再说也不是每天都在,就下午几个小时…”
“这是上头的政策,不是我说了算的。”刘支书打断我,“大妮,你要是想做生意,去申请个营业执照,租个门面,光明正大做,这种游击队式的做法,坚决不行。”
大妮咬着嘴唇,眼圈红了,但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收摊。”
等刘支书走后,大妮默默地收拾东西,我帮她把木箱搬上三轮车,问:“接下来怎么打算?”
她抬头看我,眼睛里带着我熟悉的倔强:“王叔,你知道村口那个废弃的供销社门面还租得出去吗?”
十天后,村口的老供销社变了样。
原本脱落的红漆被刷成了天蓝色,门前的水泥地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添了几张彩色的塑料桌椅。门头上挂着个新牌子:
“妮妮甜品站”

开业那天,大妮穿了条新裙子,把头发扎起来,又染了个黄色的发尾,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十年前刚出嫁时的样子。
店里不光卖冰淇淋,还有各种小甜点、奶茶、果汁。墙上贴着个手写的菜单,下面是各种照片,都是大妮做的甜品。
“大妮,生意兴隆啊!”我买了杯奶茶,坐在门口的塑料椅上。
“还行,总算有个正经地方了。”她笑着说,眼睛扫过店里的每个角落,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其实在城里时,我学过西点,还拿了证,就是一直没用上。”
“怎么想起来卖这个?”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头擦拭柜台:“离婚后,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剩这点手艺。想着回来看看爹,没想到一住就是这么久。看他那样子,我也走不了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还好有二叔帮忙,不然我连这个店都开不起来。”她递给我一个纸袋,里面是刚做好的蛋挞,“尝尝,新品。”
奇怪的是,大妮的店竟然在村里火了起来。
先是附近几个村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来光顾,然后是县城里的学生周末结伴而来,甚至有城里的自驾游客专门来买她的甜品。
村里人开始议论:大妮运气真好,做个甜品店都能火。
我知道不是运气。我常在她店里坐着,看她凌晨四点起床准备面粉,看她一遍遍试验配方,看她把不满意的产品全部倒掉重来,看她对每一个顾客笑脸相迎,即使手臂上的烫伤还没好。
开店半年后,大妮请了两个村里的年轻媳妇帮忙,每天下午店里总是座无虚席。

“听说县城那边有人想让大妮去开分店呢。”村里人开始这么传。
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去大妮店里买些面包,正好遇见二叔也在。
“来,大妮,这是前段时间你给我的钱。”二叔把一个信封推给大妮,“我不能收你的,当初说借你是怕你不要,现在看你这么有出息,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大妮摇摇头:“二叔,没有你那5万,我连这个店都开不起来。钱我是一定要还的,而且要加利息。”
二叔笑了:“行,那这5万你先拿着,当作我投资你店里的股金。以后赚了钱,分我点红利就成。”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暖暖的。大妮不仅仅是有了生意,更是在村里找回了尊严和位置。
第二年春天,大妮的店扩大了一倍,增加了简餐,还在县城开了分店。
有天我去店里,看见墙上挂了张新照片:是大妮和她爹的合影。照片里的大妮爹坐在轮椅上,穿着一件新外套,笑得合不拢嘴;大妮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脸上是平静的幸福。
照片旁边还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感谢生活给我的每一次打击,让我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最让村里沸腾的是去年秋天的事。

县电视台来拍大妮的创业故事,说是什么”返乡创业典型”。记者问她怎么从一个离婚妇女变成了创业成功的店主。
大妮笑着说:“我只是把生活中的苦变成了甜品里的甜,仅此而已。”
村里人都跑去看热闹,刘支书更是站在最前面,好像大妮的成功有他一份功劳似的。
采访完,大妮请全村人吃了顿饭。席间,大妮爹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说:“老王啊,我闺女有出息吧?谁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我闺女比那些臭小子强多了!”
我看着大妮在餐桌间忙碌的身影,想起那个雨天她回村时的样子,不禁感慨万千。
上周,大妮新开的县城店开业,我特意去捧场。
店里生意火爆,大妮忙得顾不上招呼我。我坐在角落里喝茶,听到隔壁桌两个年轻女孩子聊天。
“听说这家老板以前在城里是富太太,后来被家暴离婚,一分钱没分到。”
“真的假的?那她怎么做起这么大的生意来了?”
“听说是有个富商看上她,投资了很多钱。”
“哇,那她运气真好啊。”
我听着,忍不住笑了。村里人的是非,城里人的传言,都只看到结果,没人知道过程中的艰辛。
离开时,大妮送我到门口,问我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生意兴隆。”我由衷地说。
她突然问:“王叔,你说我这样算成功吗?”
我看着她,这个从城里失意而归,又在乡村重新站起来的女人,点点头:“当然算。”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熟悉的月牙形:“其实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当初没离婚,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自己还能做这些。”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我突然明白,大妮的甜品店之所以能让全村沸腾,不是因为她的冰淇淋有多好吃,而是因为她用自己的故事,给所有人上了一课:
生活把你推到谷底时,也许正是你重新出发的起点。
回村的路上,我想起大妮店里那句话:“感谢生活给我的每一次打击,让我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路边的油菜花开得正盛,金黄一片,像大妮的甜品店一样,在这个小村庄里,格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