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这几天就没消停过,刘家老宅前围着的人比县里唯一那家肯德基开业时还多。我骑着电动车路过,故意放慢速度。人群中,刘家老爷子红着眼眶,手里攥着一串钥匙,讲着关于他孙子的事。
“高考状元啊!咱们沟村出了个高考状元!”
沟村,一个连公交车都不愿意多开两班的地方,出了个状元。
我是十年前嫁到这个村子的,确切地说,是嫁给了刘家的二儿子——刘建国。
那时候我在县城超市做收银员,刘建国开三轮摩托车送货。后来我们熟了,再后来我就嫁过来了。没想到,婚礼第二天,我就听见婆婆在水井边对邻居说:“这个媳妇,手倒是白,就不知道能不能干活。”
她没看见我站在门后。
我当时想,我一个县城姑娘,干脆利落地嫁到乡下来,还不够有诚意吗?
可婆家人不这么想。在他们眼中,我是”高攀”了他们家。倒不是刘家多么富贵,而是在农村,男孩子本来就稀缺,找媳妇难,我一个超市收银员,竟然就这么嫁来了,总归是有猫腻的。
“肯定是看上咱家那几亩拆迁地了。”婆婆经常这么说。
我不争辩。我只是不明白,一个农村家庭,为什么处处提防着自己的儿媳妇。

刘建国倒是个老实人,只是不懂得体贴。每次看到我因为婆家人的冷言冷语而红了眼圈,他就挠挠头:“他们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我怀孕的时候,婆婆连一碗鸡汤都没给我煮过。我自己去镇上买了几只土鸡回来炖,她却数落我不会过日子,乱花钱。
“你知道一只鸡要下多少个蛋吗?十几个呢!”
我低头数了数碗里的鸡肉,没说话。
儿子小建出生后,我才明白,在这个家,只有生了孩子才算真正有了地位。不过这地位也没高到哪去,顶多是从外人变成了半个自己人。
公公还算好说话,有时候看到婆婆对我横眉冷对的,会悄悄塞给我几个鸡蛋:“自己煮了吃,补补身子。”
可这样的善意转瞬即逝。
小建刚上初中那年,村里通知要拆迁了。这本来是好事,家家户户兴高采烈。可刘家却因此暗流涌动。
公公想把拆迁款和新分的安置房都登记在他和大儿子名下。
“这是为了防止万一你们离婚,外人把财产分走。”婆婆直截了当地说。在她眼里,十年过去,我依然是”外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刘建国却还是那副老好人的样子:“爸妈年纪大了,他们不放心也正常。”
那段时间,我真的想过离婚。如果不是为了小建,我可能早就走了。
小建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我知道农村孩子翻身的唯一途径就是读书,所以省吃俭用也要给他报各种补习班。
婆婆不明白:“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认识字,会算账就行了。”
我不理她,每个月省下的钱都用来给小建买教辅资料。有一次,我偷偷卖了几只鸡去给小建报名奥数班,回来被婆婆发现了,差点没把房顶骂翻了。
“败家娘们!”
我咬着牙,心想着等小建考上大学,我就带着他离开这个家。
小建上高中后,学习更加刻苦了。每天凌晨四点半起床,我总是起得比他还早,给他熬一碗稀饭。
刘家的老屋子透风,冬天冷得要命。我拿自己做小时工的钱,偷偷给小建买了个二手电热毯。婆婆发现后,不由分说地拔了插头:“耗电!”
后来我干脆每天晚上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被窝,等他睡着了才离开。

高三那年冬天特别冷,小建的手冻得起了冻疮。我心疼得不行,跑遍了县城的药店才买到一盒据说特别管用的药膏。
我把药膏递给他的时候,他看着我冻得通红的手,突然抱住我:“妈,等我考上大学,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那一刻,我觉得这十年的委屈都值了。
高考前的那个晚上,全家人都紧张得睡不着觉。出乎我意料的是,平时对读书不屑一顾的公公,居然拄着拐杖去祠堂给祖宗上了香。
“求祖宗保佑小建考上好大学。”他回来后嘀咕着。
我没想到,公公心里还是在乎小建的。
高考那两天,我站在考场外面,心比小建还要悬着。我不敢离开,就在附近租了个小旅馆住下。中午给他送饭,下午接他回家。刘建国因为要跑运输没时间过来,婆家其他人也没来,就我一个人。
成绩出来那天,我正在厨房洗菜。小建冲进来,脸上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妈!我考了沟村第一名!估分能上重点大学!”
我手一抖,菜刀差点掉在地上。

“真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老师刚才打电话通知的!”
我紧紧抱住他,眼泪止不住地流。十年的委屈,十年的坚持,在这一刻全都值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沟村几十年没出过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更别说高考成绩全县前十了。
我原以为公婆会为孙子高兴,却没想到婆婆第一反应是:“考那么好,学费不是更贵了?”
我冷笑一声,没接话。
倒是公公,那天晚上把我和小建叫到了他屋里。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布包,颤颤巍巍地打开。里面是一沓发黄的存折和几张纸币。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原本是打算养老的。现在…全给小建上学用。”
我愣住了。没想到公公竟然有这样的私房钱。

更让我意外的是,第二天一大早,村委会来人通知,说是要给小建开表彰会。这在沟村前所未有。
表彰会那天,全村人都来了。县里的教育局领导也来了,还带了锦旗和奖金。
当小建被叫到台上发言时,我站在人群后面,心里满是自豪。
可我没想到的是,讲完话后,小建突然说:“我能不能请我妈妈上台?没有她,就没有我今天的成绩。”
全场安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小建走下台来,拉着我的手:“妈,上去吧。”
我木然地跟着他上了台。小建开始讲述这些年我是如何陪他学习,如何省吃俭用给他报补习班,如何在寒冬给他暖被窝…
他声音哽咽:“我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台下,我看到许多人眼眶发红。婆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公公却直直地看着我,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
那天晚上回家后,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婆婆难得地给我盛了一碗她亲手炖的鸡汤。

“喝吧,”她别扭地说,“你这些年也不容易。”
我没有推辞,默默地喝完了。
小建被省重点大学录取的通知书到了那天,全家人都在院子里看他拆信封。当他举起通知书的一刻,连婆婆的眼睛都湿润了。
公公更是激动得颤抖。他转身回屋,过了一会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钥匙。
然后,他在院子里,当着全家人的面,竟然对我跪了下来。
“妈!”小建吓坏了,赶紧去扶。
刘建国也上前想拉他起来,却被公公挥手拒绝。
“爸,您这是干什么?”我惊慌失措。
公公跪在地上,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下来:“闺女,这些年,我们对不住你。”
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公公叫我”闺女”。

他把钥匙递到我手里:“这是县城那套房子的钥匙。原本是准备给大哥一家的…但我和你婆婆商量过了,应该给你和小建。你受了太多委屈…”
我不敢接:“爸,您快起来,这使不得…”
公公执意要我接过钥匙:“拿着吧。就当是这些年对你的补偿。”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公公婆婆并非无情,只是几十年的农村生活,让他们习惯了防备和算计。他们把儿媳妇当外人,是因为害怕失去本就不多的财产。
而小建的成功,打破了这种防备。在农村,考上大学,特别是重点大学,不亚于中了彩票。何况是全村第一个考上重点的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这十年来,公公一直暗中观察我。他看到我对小建的付出,看到我忍气吞声的坚持,也看到了我为这个家默默做出的贡献。
他跪下的那一刻,不仅是把钥匙交给我,更是把整个刘家的尊严交到了我手上。
那把钥匙沉甸甸的,我感觉不只是一间房子的重量,还有十年委屈后终于获得的认可。
现在,小建已经在大学里读了一年了。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说将来要好好赚钱,给我买房子。
我和刘建国搬进了县城的那套房子,离乡下近一点,可以经常回去看看老人。婆婆现在对我好多了,虽然还是会唠叨,但眼神里的防备少了。

前几天下雨,我去给公公送伞。他站在村口的大树下避雨,看到我来了,笑得像个孩子。
“闺女来啦。”
雨水顺着树叶滴在他的肩膀上,镶了一道银边。
我把伞递给他,他却把我拉到伞下:“你也别淋着。”
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起撑着伞,走在泥泞的村道上。往前看,是窄窄的乡间小路,往后看,是我们走过的足迹,被雨水慢慢冲刷,却始终没有消失。
就像那些年的委屈与坚持,终于在儿子的成功中得到了回报。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结果,但小建给了我最好的答案。
我忽然想起公公递钥匙时的情景。他跪在地上的模样,不只是对我的愧疚,更是对命运的感恩。因为在这个小村庄里,能出一个大学生,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我和刘家的关系,就像这把钥匙,虽然生锈了十年,但最终还是打开了相互理解的门。
村里人现在见了我,都亲切地喊我”状元他妈”。
我笑着应下,心里却明白,小建的成功,是我在这个家十年坚持换来的。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有回报,但我,等到了。
我现在偶尔也会回趟沟村,每次回去,都会在那棵老槐树下坐一会儿。那是我当年嫁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景象。十年过去,槐树更高了,树干也更粗了,就像我在这个家一样,终于生了根。
这些年的苦我都记得,但现在想起来,却没那么苦了。因为我知道,熬过了十年的不被待见,我终于等到了那把属于自己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