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最新事件 ■素材:周晓阳
(本人用第一人称写故事,素材有原型,但情节有所演绎,请勿对号入座!)

85年,我被分配到浙南的茶林乡第一初中教书。说是第一初中,其实整个茶林乡就这么一所破破烂烂的初中,几间泥墙草顶的教室,十来个打着呵欠的学生,外加一群整天在操场上晒太阳的老教师。
我叫周晓阳,南方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说起来,我这个名字还挺文艺的,可我这个人长得一点都不文艺。瘦瘦高高的个子,皮肤黝黑,戴着一副厚厚的近视镜,活脱脱一个“书呆子”的样子。在大学里,女同学们都亲切地管我叫“周书呆”。
记得我初到茶林乡的那天,正值夏末秋初,天气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衬衫,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书本的蛇皮袋。一下火车,热浪扑面而来,我的眼镜片上顿时蒙上一层白雾。
茶林乡是个偏僻的小山村,从县城到这里要坐两个小时的班车。班车破旧不堪,车厢里飘着一股汽油味,混杂着晕车乘客的呕吐味。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连绵的山峦和层层叠叠的梯田,心里七上八下的。
“后生仔,你是新来的老师吧?”邻座一个操着浓重乡音的老大爷递给我一颗话梅,“这鬼天气,含颗话梅解解暑。”
我接过话梅,点点头:“是啊,大爷。我是来教语文的。”
“教书好啊,教书好!”老大爷咧嘴笑了,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不过啊,现在的娃娃不爱读书。我们村里的娃娃,读到初中就不读了,都跑出去打工了。”
我叹了口气。这种情况,在师范上学时就听老师说过。八十年代初期,农村的教育确实很落后,很多孩子都没机会接受完整的教育。
“茶林乡到啦!”司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班车停在一个破旧的土坯房前面。这就是茶林乡的汽车站,如果这也能叫汽车站的话。
我拎着行李下了车,问老大爷:“大爷,请问第一初中怎么走?”
“哦,你往前走,看到一棵大榕树,往右拐,走十分钟就到了。”老大爷笑呵呵地说,“那棵榕树可有年头了,全乡都晓得。”
我提着行李,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往前走。八月的太阳毒辣辣的,晒得人头昏脑胀。路边的杂草被晒得蔫头耷脑的,蝉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息。
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老大爷说的那棵榕树。这确实是棵大树,树冠遮天蔽日,树根盘根错节,像一条条巨龙般蜿蜒在地上。树下有几个老人在乘凉,见到我这个陌生人,都好奇地打量着。
顺着老大爷指的方向,我很快就看到了第一初中的大门。说是大门,其实就是两根水泥柱子,上面横着一块掉了漆的牌子,上书“茶林乡第一初中”几个模糊的大字。

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操场上跳来跳去。操场是用泥土夯实的,长着星星点点的野草。教学楼是土坯房和砖瓦房混搭的风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你是新来的周老师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我是王教导主任。”
王主任穿着一件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脚下蹬着一双解放鞋,看起来很和蔼。他帮我安排了住处,就在教学楼后面的一间小平房里。
房间不大,只有十几平米,家具也很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方桌,一把竹椅,还有个简易的衣柜。墙上挂着一个电扇,但是转起来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条件简陋,委屈你了。”王主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学校穷,就这个条件。”
我连忙摆手:“不委屈,挺好的。”
放下行李,我跟着王主任去办公室报到。一路上,王主任给我介绍学校的情况。整个学校只有六个班,每个班二十来个学生,老师加上我一共十个人。
“你是教九年级的语文。”王主任说,“九年级只有一个班,十七个学生。”
十七个学生,这么少?我有些意外。
王主任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有些学生读到八年级就不读了,出去打工了。现在能坚持到九年级的,都是想考高中的。”
我点点头。这种情况,在农村很常见。很多学生读不完初中就辍学了,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准备去学校。虽然还没开学,但是王主任说让我先熟悉一下环境。
我沿着田埂往学校走,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洒在稻田里,泛起一片金黄。露珠挂在稻穗上,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蛙声此起彼伏,蝉鸣阵阵,夹杂着晨风的细语,构成了一首天然的交响曲。
突然,我听到一阵啜泣声。
循声望去,在不远处的田埂上,蹲着一个女孩子。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碎花连衣裙,头发简单地扎成一个马尾辫。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显然是在哭泣。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同学,你怎么了?”

女孩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她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皮肤白净,五官清秀,只是此刻眼睛哭得红肿。
“没。。。没什么。”她慌忙擦掉眼泪,站起身来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我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周晓阳。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
女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怯生生地说:“我叫陈雨薇。我。。。我去年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今年高考。。。高考没考上。”
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别哭了,考不上还可以再考嘛。”
“可是。。。可是我爸爸病了,家里需要钱。”她抽泣着说,“我二叔说,让我去广东打工。可是我不想去,我想再考一次。”
我看着这个在田埂上哭泣的女孩,突然想起了自己当年的经历。那一年,我第一次高考就落榜了,也是在田间地头哭过。如果不是我爸坚持让我复读,现在的我可能也在外面打工。
“你想学习?”我问她。
她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老师,你能教我吗?我。。。我想再试一次。”
我看着她诚恳的眼神,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我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学。”
“真的吗?”她破涕为笑,“谢谢老师!”
就这样,我和陈雨薇约定,每天放学后在教室里补课。这个决定,让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变。
开学了,我开始正式上课。九年级的学生虽然只有十七个,但是都很认真。每天早上,我骑着一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来上课,车轮碾过泥泞的小路,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放学后,我就留在教室里给陈雨薇补课。她学习很认真,每天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里面装满了我从县城买来的参考书。她说她最怕数学,但其实她的数学底子很好,当年还得过县里的奥数竞赛第一名。
“我就是发挥失常。”她低着头说,“去年高考,看到数学卷子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
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考试心理素质问题。于是,我每天不光教她知识点,还跟她聊天,帮她建立信心。
茶林乡的秋天来得特别快。才开学没多久,田野里的稻子就开始泛黄了。每天清晨,我都能看到陈雨薇在田里帮她妈妈干活。她个子不高,站在稻田里,像一株青翠的禾苗。
“雨薇啊,你咋不去广东打工?听说广东工资高着咧!”村口小卖部的张大婶问她。
“我要考大学。”陈雨薇坚定地说。
“哎哟,考什么大学啊!你看隔壁王寡妇家的闺女,去年去了广东,现在一个月能挣三百块钱呢!”

陈雨薇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低头插秧。
这样的话,她没少听到。村里人都觉得她在做无用功,但是她从来不为所动。每天放学后,她准时出现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地听我讲课。
有时候下雨,泥巴路滑得走不动,她就穿着沾满泥巴的胶鞋,顶着雨伞来上课。我看着她专注的样子,就想起了自己当年复读的时候。那种渴望改变命运的心情,我太熟悉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陈雨薇的进步很快,特别是语文。她说她最喜欢背诗,因为诗词里总能找到力量。
“老师,你说我能考上大学吗?”有一天晚上,她突然问我。
我正在批改她的作文,闻言抬起头来:“当然能。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她笑了,露出两个小酒窝:“我妈说,我这个人就是太倔了,认准一条路就死活不回头。”
“倔强未必是坏事。”我说,“有时候,倔强就是最大的优点。”
可是好景不长。十月底的时候,陈雨薇的妈妈突然病倒了。多年的操劳,让这个坚强的农村妇女累垮了身子。
“医生说要住院。”那天,陈雨薇哭着来找我,“要三千块钱。”
三千块钱,对现在的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在1985年的农村,这可是一笔巨款。我知道,陈雨薇家里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要去广东打工了。”她低着头说,“二叔说,他那边的厂子还缺人。”
我沉默了。我知道,如果她这次走了,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读书了。这就是现实,残酷得让人心疼。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睡不着。想起陈雨薇渴望读书的眼神,想起她在田埂上哭泣的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县城。我记得县城有个信用社,我想去借钱。
“对不起,没有抵押物,不能贷款。”工作人员冷冷地说。
我又去找了几个同学,好不容易才凑够了两千块钱。剩下的一千,我只好去当了自己的手表。这是我大学毕业时,父母省吃俭用给我买的一块上海牌手表。
“给。”我把钱交给陈雨薇,“这是借你的,等你考上大学工作了再还我。”
陈雨薇愣住了:“老师,这。。。”
“别说话,赶紧送你妈去医院。”我摆摆手,“作业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妈住院的时候,你可以在医院里看书。”
那天晚上,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我是傻子,有人说我别有用心。王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小周啊,你这样做不太好。”

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我还是固执地说:“主任,我就是想帮她圆一个大学梦。”
王主任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心太软了。”
陈雨薇的妈妈住院半个月就出院了。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养。这下,陈雨薇更加刻苦了,她说要用功课来报答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年底。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村里的年味越来越浓。大家都在准备过年,但陈雨薇还在坚持学习。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外面下起了大雪。我和陈雨薇在教室里复习,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雨薇!雨薇!”
是陈雨薇的二叔。他是专门从广东回来过年的,一进教室就嚷嚷着:“雨薇,广东那边工资涨了,现在一个月能挣四百块钱了!这读书有什么用?我们那厂子里,初中毕业就能当组长!”
陈雨薇低着头不说话。她二叔又转向我:“周老师,你也劝劝她吧。这年头,读书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出去挣钱。”
我正要说话,陈雨薇突然站了起来:“二叔,我不去。我要考大学,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坚定。那是一种不屈不挠的倔强,是一种追求理想的执着。
雪越下越大,我和陈雨薇被困在教室里。煤油灯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出一张坚毅的面容。
“老师,”她突然说,“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我点点头:“我相信你。”
那个雪夜,我们谈了很多。她说起她的理想,说起她想要改变的命运,说起她对未来的期待。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像是在见证着这一刻的誓言。
第二年开春,我接到调令,要去县城的重点中学任教。临走的前一天,我整理书籍的时候,发现了那本用了四年的《唐诗三百首》。
我把书留给了陈雨薇,在扉页上写道:“世间自有公道在,天道酬勤终不负。”
那天早上,我很早就走了,没有跟任何人告别。我怕自己会舍不得,怕自己会后悔。我只在办公室里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写满了我对陈雨薇的期望。
二十年后,当我在城市的一所大学门口驻足,看着莘莘学子进进出出,我不知道当年那个在田埂上哭泣的女孩,是否真的圆了大学梦?那本沾满泥土气息的《唐诗三百首》,是否还静静地躺在她的书架上?又或者,我们这一代人追求的知识改变命运的梦想,到底改变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