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我叫张建国,是陈家河镇出了名的卖水果的。说起我卖水果的经历,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会儿我还在村里种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和缓慢的牛车差不多,慢腾腾的,看不到啥奔头。我爹常说:“建国啊,你这个后生仔,就不能学学隔壁王麻子家的老二?人家靠卖水果,一年能挣两千多呢!”
听我爹这么一说,我心里就犯嘀咕:这卖水果的买卖,真有这么好做?那天晚上,我躺在自家的老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夏夜蝉鸣,透过木窗的月光斑驳地洒在我那件打着补丁的衬衫上,我突然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拎着我妈给我准备的煮鸡蛋和咸菜,踩着我那辆掉了漆的二八自行车,直奔王麻子家。王麻子正在院子里给他家的水果编筐子,看到我来,眯着眼笑道:“建国啊,一大早的,来俺家有啥事?”
“王叔,我想跟你学卖水果。”我直截了当地说。

王麻子听了,放下手里的竹条,摸出一支烟来,递给我一支。我赶紧摆手:“王叔,我不会抽。”
“不会抽烟?”王麻子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好啊,不抽烟,省钱!这卖水果的买卖,最重要的就是省钱。你小子有这个觉悟,说不定真能做成这买卖!”
就这样,我跟着王麻子学起了卖水果的门道。果园里怎么挑水果,什么季节卖什么果子,哪个批发市场的价钱实惠,王麻子都一一教给我。他常说:“建国啊,卖水果和谈恋爱差不多,都得用心。你看这水蜜桃,表皮粉嫩,轻轻一捏就能感受到它的软硬程度,这和摸姑娘的手,是一个道理。。。。。。”
“王叔,您少贫了!”我红着脸打断他的话。说起姑娘,我就想起了我们初中的班花陈月琴。那时候的陈月琴,就像是水蜜桃一样粉嫩可人,走起路来轻盈似燕,说话的声音软糯清甜,就像熟透的蜜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可惜啊,像陈月琴这样的女孩,注定是和我们这些泥腿子没有缘分的。听说她毕业后被家里安排嫁给了镇上开布庄的刘光明。刘家在镇上也算是个大户人家了,家里有三间瓦房,还开了一间布庄。

学了半年,我终于开始自己做起了水果生意。一开始,我只敢在村口摆个小摊,卖些时令水果。慢慢地,我胆子大了,开始骑着三轮车到镇上去卖。说起三轮车,还是我用全部积蓄买的二手车,虽然有点破旧,但是载货方便。
那天是八月十五,我骑着三轮车,拉了一车的水蜜桃到镇上去卖。那时候正是桃子最甜的季节,我特意挑了些个头大、色泽好的,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才摆完摊,就听见街对面的布庄里传来一阵哭声。
我探头望去,只见布庄门口站着几个指指点点的人。这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踉跄跄地从布庄里跑出来,转眼就昏倒在我的水果摊前。我定睛一看,差点没把手里的水蜜桃摔在地上——这不是陈月琴吗?
“月琴!月琴!”我赶紧蹲下身子,轻轻地拍打她的脸,却发现她的脸颊上有一道明显的淤青。我的心猛地一紧,赶紧把她扶到我的三轮车后座上。这时候,布庄里冲出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指着我骂道:“死丫头,又跑出来丢人现眼!”
我认出这是刘家的婆婆。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我赶紧挡在三轮车前:“大婶,月琴这是怎么了?”

“关你屁事!”刘婆婆瞪着我,“一个卖水果的,少管闲事!”
这时候,月琴在三轮车上微微动了动。我趁刘婆婆不注意,赶紧骑上三轮车,载着月琴就往镇外驶去。身后传来刘婆婆的叫骂声:“站住!你这个小偷,把我儿媳妇拐跑了!”
我哪管那么多,使劲蹬着三轮车,一口气骑出了镇子。来到镇外的一片树林里,我才停下车。月琴已经醒了,靠在三轮车后座上默默流泪。
“月琴,你这是。。。。。。”我递给她一个水蜜桃,“先吃点东西吧。”
她接过桃子,手腕上露出一道青紫的勒痕。看到这个,我的心揪得更紧了。
“建国,”她轻声叫我的名字,“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初中同学。。。。。。”
“我当然记得!你是我们班的班花,成绩最好的。。。。。。”
她苦笑了一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我,就是个可怜虫。”说着,她慢慢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密密麻麻的伤痕。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都是刘家人打的?”
月琴点点头:“刘光明好赌,输了钱就回来打我。他妈更狠,说我是个不会生养的,天天让我干活,稍有不顺心就打骂。。。。。。”
我听着,心里一阵阵发酸。记得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月琴是多么活泼开朗的一个姑娘啊!她总是穿着蓝色的学生装,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们这些男生,哪个不偷偷地喜欢她?可谁能想到,短短几年时间,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建国,”她突然抓住我的手,“你能不能帮帮我?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我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一横:“你等着,我这就送你回娘家去!”
“不行!”她摇摇头,“我娘家也指望不上。我爹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死也得死在婆家。。。。。。”

看着她绝望的样子,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勇气:“月琴,要不。。。。。。”我深吸一口气,“要不你跟我走吧!”
月琴愣住了:“跟你走?去哪儿?”
我一边想一边说:“我在县城有个表哥,开了间小饭馆。我们先去投靠他,然后再想办法。”
月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咬咬牙:“好!”
就这样,我骑着三轮车,载着月琴往县城方向驶去。路上,我们经过一片成熟的稻田,金黄的稻穗在夕阳下微微摇晃,像是在为我们的决定默默祝福。
“建国,”月琴突然开口,“你还记得咱们初中的时候吗?那会儿你总是偷偷塞零食到我课桌里。”
我有些不好意思:“你都知道是我?”

“傻瓜,”她轻笑一声,“你每次放完东西都要在门口张望半天,整个班就你最不会掩饰。”
听她这么说,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是啊,那时候的我,就是个傻小子。每次去小卖部,都要给她买一包五分钱的瓜子或者一颗两分钱的水果糖。虽然知道自己配不上班花,但还是忍不住想对她好。
到了县城,我把水果摊子交给了表哥帮忙处理。表哥问我要干什么去,我只说有急事要办。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就是觉得不能让月琴再回到那个火坑里去。
我用卖掉水果摊的钱,在县城郊区租了间小屋。屋子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月琴很能干,没几天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还会做一手好菜,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饭吃。
“建国,”有一天她一边择菜一边问我,“你就不后悔救我出来吗?”
我正在院子里劈柴,闻言抬起头来:“后悔什么?”

“你看,为了我,你把水果摊都卖了。现在还得躲躲藏藏的。。。。。。”
我放下斧头,走到她身边:“月琴,你还记得咱们初中语文课本上学过的一句诗吗?”
她疑惑地看着我。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故意学着当年语文老师的腔调,“你看,屈原写这句诗的时候,也是在逃难。可是他并不觉得苦,因为他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事。”
月琴被我逗笑了:“你什么时候学会用古诗来开导人了?”
“这不是跟你学的吗?当年班上背古诗,就属你最拿手。”
正说着,隔壁李大娘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茄子过来:“月琴啊,这是我刚炒的茄子,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自从搬来这里,左邻右舍都把我们当成新婚夫妻。李大娘是个热心肠,常常给月琴传授些生活经验。我们也没解释,就随他们去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找了份工地上搬砖的活,月琴在附近一家小服装厂做缝纫工。虽然过得清苦,但总算有了盼头。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傍晚,我正要下工地回家,突然看见几个陌生人在我们住的小巷子里转悠。其中一个,赫然就是刘家的亲戚!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还好我机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后门去看看情况。果然,几个人正在我们的屋子周围转来转去,还不时向邻居打听什么。
“糟了!”我赶紧跑到服装厂,把月琴接出来。
“建国,怎么了?”月琴看我慌张的样子,也跟着紧张起来。
“刘家人找来了!”我一边拉着她往外走,一边解释,“咱们得赶紧走!”
月琴的脸一下子白了:“那。。。那我们去哪儿?”

我想了想:“先去我老家吧,我爹虽然脾气倔,但心肠软,不会不管我们的。”
说走就走,我们连家都没回,就直接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车。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月琴靠在我肩上睡着了。看着她疲惫的脸庞,我心里一阵心疼:这个女孩子,究竟要受多少苦?
到了家,我爹果然大发雷霆:“你个兔崽子,竟敢拐人家的媳妇!这是要砸了咱们老张家的牌坊啊!”
我妈倒是心疼月琴:“哎哟,这孩子瘦得!来来来,先喝碗粥垫垫肚子。”
我跪在地上,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母。说到刘家怎么虐待月琴的时候,我妈的眼泪都下来了:“这些天杀的,怎么能这么对待一个女娃子!”
我爹听完,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既然人已经到了咱家,总不能赶出去。不过。。。。。。”他严肃地看着我,“你得对人家负责!”

就这样,月琴在我家住了下来。我爹怕刘家找上门来,就让我们住在后山的老屋里。那是我爷爷生前住的地方,虽然有些破旧,但是很隐蔽。
我每天下山帮人做工,顺便在集市上卖些山货。月琴在家里养些鸡鸭,种点菜,日子过得清贫但踏实。晚上的时候,我们就坐在屋前的石阶上,看着远处的星星,说说笑笑。
“建国,”有一天晚上,月琴突然问我,“你说,我们这样逃避,值得吗?”
我看着她的侧脸,认真地说:“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值得。”
月琴靠在我肩上:“可是,我们这样会连累你。。。。。。”
“别想那么多,”我打断她的话,“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月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建国,你知道吗?其实在初中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这个人特别好。”
我愣了一下:“啊?”

“你总是默默地帮助别人,从来不邀功。记得有一次下大雨,我忘记带伞,你把自己的伞给我,自己淋着雨回家,第二天就发烧了。”
我挠挠头:“这你都记得啊。。。。。。”
“当然记得,”她轻声说,“其实那时候,要是能自己选择的话。。。。。。”
她的话没说完,但我懂她的意思。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如果当初她能自己做主,也许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我在山上开垦了一块地,种上了各种水果。月琴养的鸡鸭越来越多,每天都能下不少蛋。我们还在屋前种了一棵桃树,月琴说,等桃树开花的时候,就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早上,我下山去集市卖鸡蛋的时候,碰到了我的堂哥张根生。
“建国!”他神色慌张地拉住我,“刘家人找到咱们村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他们人呢?”

“在村口打听你的下落,说是要把月琴带回去。他们还带了好多人,看样子来者不善啊!”
我二话不说,撒腿就往山上跑。跑到半路,突然听到山上传来月琴的尖叫声。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拼命地往上冲。
到了屋前,只见几个男人正在拖着月琴往外走。月琴拼命挣扎,衣服都被撕破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月琴:“你们干什么!”
“你这个拐子!”一个彪形大汉一拳打在我肚子上,“敢拐我兄弟的媳妇,今天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我死死地护着月琴,任凭拳脚落在身上:“你们走!月琴不会跟你们回去的!”
刘光明冲过来,扬手就要打月琴,“你给我家丢尽了脸,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我挡在月琴前面,硬生生地挨了这一巴掌。就在这时,村里的人也闻讯赶来了。
“住手!”我爹拄着拐杖,带着一群村民冲上山来。

刘光明看见这阵势,色厚气壮了起来:“老张,你们家的儿子拐了我媳妇,这事你得给个说法!”
我爹“啪”的一声把拐杖杵在地上:“说法?你把人家姑娘打成这样,倒要说法了?我们村里人可都看见了,月琴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时候,我妈也赶了上来,一把拉过月琴:“这孩子,你看看,都瘦得皮包骨头了。你们刘家,究竟是娶媳妇还是买个丫头使唤?”
村里人议论纷纷:“就是,我可听说了,刘家把月琴当牛马使,还三天两头打骂。。。。。。”
“这么漂亮的姑娘,遭这份罪。。。。。。”
刘光明见势不妙,指着我鼻子骂道:“你个小偷,偷人都偷到自己家来了!今天要是不把人交出来,我就报官!”
“报官?”我突然笑了,“好啊,那就报官吧!让大家都评评理,到底是我们理亏,还是你们刘家理亏!”

我这一喊,刘光明反倒不敢出声了。他们家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经不起查问。
这时候,月琴突然站了出来。她擦了擦眼泪,大声说:“我自己会说话!我不回刘家了,死也不回去!”
她转过身,跪在我爹妈面前:“叔叔阿姨,我知道给你们家添麻烦了。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到那个火坑里去。我愿意给建国做牛做马,求你们收留我。。。。。。”
我妈赶紧把她扶起来:“好孩子,你别说这些话。你要是愿意,就留在我们家。以后啊,你就是我的女儿!”
刘家人见硬的不行,开始来软的。刘光明的妈撞上来要死要活:“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们刘家对你不好吗?你。。。。。。”
“够了!”我爹打断她的话,“月琴的苦,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们要是还有良心,就别再来找她了!”
刘家人见实在无法,只好悻悻地离开了。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来找过月琴。

这件事过去半年后,我和月琴在村里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婚礼上,月琴穿着我妈年轻时候的嫁衣,笑得那么灿烂。我爹喝了点小酒,拉着我说:“臭小子,这个媳妇,值!”
可是,日子还是不好过。村里人背地里指指点点,说我们“不守规矩”。月琴的娘家人也来闹过,说我们“败坏门风”。
那天晚上,我和月琴又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月琴说:“建国,要不我们离开这里吧?”
“离开?去哪儿?”我看着她。
“听说深圳那边发展得不错,要不我们去试试?”月琴轻声说,“反正在这里,我们也。。。”
我明白她的意思。虽然刘家人不来了,但是流言蜚语总是不断。特别是村里一些说媒的老太太,见了我们就摇头叹气:“这样的日子,能过得长久吗?”
我看着月琴清瘦的脸庞,心里一阵心疼。她为了我,已经受了太多苦了。

“好,”我握住她的手,“我们去深圳。到了那边,没人认识我们,我们重新开始。”
第二天,我们就商量着收拾东西。我爹知道后,叹了口气:“也好,年轻人嘛,该出去闯闯。”我妈偷偷塞给我们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多年的钱。
临走那天,天还没亮。我和月琴背着简单的行李,站在村口等长途车。晨雾中,我们种的那棵桃树若隐若现。
“建国,”月琴突然说,“等以后有钱了,我们再回来看看这棵桃树好吗?”
我点点头:“好,到时候我们看它开花。”
车来了,我们坐上车,渐渐远离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初升的太阳把一切都染成了金色。
月琴靠在我肩上:“建国,你说我们这样逃,值得吗?”

我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不是逃,是为了过得更好。”
“可是。。。。。。”
“月琴,”我打断她的话,“你还记得我们种的那棵桃树吗?等它开花的时候,我们就回来。到时候,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的选择是对的。”
车子继续向前,驶向未知的远方。我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只要有月琴在身边,再苦再难的日子我也愿意过。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月琴二十六岁。我们带着一个破旧的行李包和三百块钱,就这样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和月琴在深圳打拼出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家业。我们开了一家水果超市,专门经营各地的特色水果。月琴负责经营,我负责采购,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可是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老家那棵桃树。不知道,它现在开花了没有?那些当年说我们“不守规矩”的人,现在过得怎么样?
有时候我在想,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这样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