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

文/编辑:nirvana
第一章:山中异匠 · 画魂师武陵山区之地,千山夹路,万壑藏烟,灵怪之事,不足为异。
村民夜话,多是“哪家孩儿中邪”“哪户坟头起雾”罢了。
若遇阴雨连绵,更有老嫗搬着小凳,倚门而坐,唠起那“赶尸的、画魂的、滚地通神的”种种怪谈。

话说明朝正德年间,武陵腹地有一村,名叫波罗寨。
此村依山傍水,晨雾不散,夜犬常吠。虽没有奇观,但村人皆知:此地有一人,不比旁人。
他不是跳神的梯玛,也不是押尸的赶匠,却干一桩叫“画魂”的活计。
此人姓彭名顺,行年四十有七,人称“彭老顺”。
彭老顺家住南山嘴,屋后一坡乱坟,屋前一湾死水。
每日里不种田、不打柴,只坐屋中磨墨描纸。
纸上画者非龙非虎,亦非官老财主,皆是些已入黄泉的面孔。
而且他画的死者也多不是常人,正常人家家里若有老人将老,早早就备好遗像了,请匠人画好,讲的是个圆满,也图个心安。
恰恰是那些横死的、失踪的、冤重的、尸骨无存的,才来请他画魂——有的死得突然,来不及留个像;有的死得不明不白,家里人心里堵得慌;还有些……压根就不敢给人看,画出来只是悄悄供在背后,一根香,几滴泪,烧给自己心头那一桩事。
这些死人有的满脸血污,有的仅余半张皮囊,他却能闭目片刻,落笔如神,转瞬便复一副端正面容,眼中似藏魂气。
常有人疑他这种职业是邪道,也有人拿着画像,哭得撕心裂肺,说像,说真像,说“他娘亲生时都没这般好看”。
久而久之,四乡八寨凡有无头尸、烂面骨,皆来求他画一魂影,供于灵前。
说起这“画魂”一门,其实起源很早,基本上是是从“赶尸”“梯玛”中分出来的老行当。

赶尸匠是赶路的,懂符咒,驱使尸体行走,所学多源于苗地古术,行中以“符引魂、铃唤步、酒避煞”为本事。
外人知道赶尸,多因一桩旧传:话说明朝征调土兵各地征战,永保土兵常被调去贵州、湖广、甚至云贵边地打仗。人死他乡,尸难归根,于是便有人押着尸体连夜赶回,讲的是“生随朝命,死归故山”。
这些死者常年尸骨未寒、魂魄未散,若不及时请归,便容易“挂煞”“乱坟”“招邪”。
赶尸匠的活计,便在于此——扶归枯骨,保得魂不乱走、尸不腐坏。一路符带、锣引、法酒洒路,昼伏夜行,三步一停,五步一念。
而画魂师这活计极难,因为魂气无形,他们不但要学会请神又得有驱使鬼邪之法,还得单靠一双眼,一手笔,画死人之魂影,不看人,不问口供,凭的是“坟前通气,地底望魂”。
规矩是这样的:画魂之人,需亲到坟前,不可隔山越水。
坛要自己布,纸要自己抄,笔须亲制,不使生毛,只用三年老狗之尾——此谓“通夜气”。
伏地滚三圈,是为“开魂根”;趴坟闭目,是为“观魂底”;
起身作画,一气呵成,不准停笔,不准回改——否则魂影走神,轻则像变,重则画者受惊、魂反附身,传言中曾有画魂师,三日三夜画错了人,最后自己变成纸上的脸,活活吓死。
更有那亡者怨重的、死不瞑目的,画时魂未安、气未散,纸上人物半现半灭,墨渍成血,有人画完收卷,竟闻坟头呻吟;

也有那家属太急,画未干便揭帛上供,结果魂还未定,就被招了回来,夜里走堂串屋,闹得一家鸡飞狗跳。
彭老顺在这行里,算得上响当当的人物。
十六岁时梦过亡父,梦里教他提笔画画;
十八岁随老梯玛入山,从死人嘴里掏过牙、从山神庙里偷过符;
三十岁那年,酉水大洪灾冲走无数百姓,尸体被捞回来,许多人被泡得根本不成人样,有的被鱼吃得都差不多了,彭老顺愣是在坟前观望了几天几夜,画了整整三十张魂像,而且张张都能对上面貌。
有人说他眼通阴阳,也有人说他脑里藏魂本。
也有不信邪的,专拿生人的面孔考他,他只笑笑,提笔一挥,竟画出那人老来模样,说一句:“还没到的时候呢,等将来死了你再拿来对。”

人家说,画匠画的是形,画魂师画的是命。
画得像,是手艺;画得准,是本事;画得不出事,那才是命硬。
但是这行要求太高,能有灵性学成的人不多,加之太累太邪,有人又吃不得那份孤寒寂寞的苦,所以能有成就的画魂师在武陵山区凤毛麟角。
可要是你真在大山里,看到某处坟前香火未散、纸灰未冷,有人穿黑袍、披白巾,独坐雨中,不言不语提笔画影——那你小声些,绕远点,莫回头。
第二章:曾祠请影 · 夜书魂名这年时值仲秋,雨连十日,山路泥深。
武陵溪州一带雾重风冷,连狗都少叫几声。
彭老顺在屋里缩了三日,不画魂,不收事,炉火都懒得添。
可就在这晚子时,柴门“咚咚”两声,被人轻轻叩响。
他披衣而出,门前无人,只见瓦盆上放着一张旧家谱、一封信,外加一锭银子,包在青布里,湿得发凉。
画魂的活儿,讲的是“请魂归位”,不是“求人办事”。画魂师忌与死者亲属头一面就接触,怕气场冲煞,也怕情绪搅动魂线。
一般都是信、谱、银先送到,话不出口,只凭纸上几句请托。
画不画、接不接,全看画师自己——愿者落笔,不愿就烧纸退银,谁也不怪。

信是溪渡“曾家”所写,说的是一位百年前的老祖——名唤曾怀节,原是本地一名百户,洪武二年随土司出征岭南,战死异地,尸骨无存,赶尸匠也没办法,只得衣冠回山。
如今曾氏欲重修祖祠,修谱立位,可先祖无像,香火久冷,族中梦兆频出,有神人托言曰:“须得一张像魂方安。”
族人起初不信,请了个熟识画匠,依着家谱上三两句形容随意描了幅神像,谁知画像挂上正堂那日,香怎么也点不燃,小儿夜梦祖祖不应,梦里哭说:“祖祖不认我,不让我进祠堂。”
族人惶恐,有老人说:“这怕是犯忌了。像画错了,魂没进来,反被搅着了。”
可这一百多年过去了,谁又见过那位老百户长什么样?
想来想去,才有人说起了南山嘴的彭老顺,说他能“画魂”,能请出人形,像画得准,魂才落得稳。
彭老顺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看那封皮上写着“曾照月奉托”五字,不禁叹了口气。
这曾照月,是他年轻时过山救下的后生。
“百年魂气,久散如风。”他喃喃一句,“但既是托我来做,那就不能推。”

可说到底,他心里其实也犯难。
画魂师请魂画影,有三忌:骨未归、魂未回、地不熟。
曾怀节尸骨不回,葬的是衣冠;战死岭南,魂落他乡,香火久断,气脉难续。画魂讲“地气通魂”,靠的是坟下那口“人间留气”引魂入纸。可这座冢底,根本连一根骨头都没有,他又能画谁?
但彭老顺那夜没睡。
他想了一夜,魂归是归不得了,可有没有可能,人在那边还记得这边?
魂归不了土,也许还记得家;香不认骨,也许还认名。
第二天一早,他收拾了画匣,起身去了鸣山傩坛——那是武陵旧地里,唯一一个能请“异地孤魂”的所在。
第二日清早,他收拾好笔卷与黑布,背上画匣,一路出了南山渡,绕溪而行,直到天黑,才到了鸣山脚下那座旧傩坛。
那傩坛供的不是神庙里的城隍,也不是皇历上的地祇,传说里叫“鬼谷主公”,是山野旧神,专管无人认领的游魂、异乡死者、失了香火的冤骨。
他在坛下点香九炷,剪了爪发,蘸炭灰草末,写了疏一道,封上抄写出来的家谱与画好的魂引符,焚于神前。
又自口中吐气,按步踏咒,行“禹步”三十六转,才倚在神座下闭目而坐。
庙祝是个半盲的老头,闻言直哆嗦,不敢作声,只连夜将庙门关了。
第三章:鸣山请神 · 冥中立词是夜三更,风止声绝,连山犬都不再吠。
坛中灯火忽地一收,蓝芯幽幽,亮得像虫眼。
香案前,烛影微摇,忽然间,坛下石阶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不重,却有水意,一步一声,如有人浸了脚走来。
彭老顺不睁眼,只让铜铃自响,纸卷自开。
他识得那气,那不是活人的风,而是魂未散、香未食的“旧骨气”。

左右廊下各走出一卒,一高一矮:高的如山魈,矮的如僬侥,二人作揖,然后自坛门外出。
不多时,门外响起鼓声、柝声,还有人高喊:“启坛锁,请魂主!”殿外火光闪闪,四个披甲褐衣人进来,跪于阶下,齐声曰:“曾百户有请,冥中立词。”
只见坛上神像动了,金冠蟒服,脸色肃然,须鬓斑白。一步步走下神座,口中呵气,像有万年寒气迎面而来。
接着,鬼吏引来一人,穿旧式藤甲,立于香案之侧,眉清目正,神色沉稳。
神问:“曾怀节何在?”
那魂应声道:“在。”
神再言:“族人求影,欲修家祠,立一魂像,为后辈传形。你可愿来?”

魂稍顿,低声道:“生前之形,是借天地一影,如今归虚久矣,后人若真敬我,何须认这张脸?”
神道:“形可散,意可传。但香火有主,魂归须名。你既在冥中受号,便不能在人间无影。
你后人初立祠像,形貌虚妄,名实不符,魂气无依,是以香不燃、犬夜吠、童夜惊,皆由像不合、位不正。
若无正像,魂将无位;若无魂主,香火难安。乡梓敬你,不为荣华,只求一点模样,使后人见之,如面其人。”
言罢,朱衣役吏引魂入西厢,不多时再出,着乌靴旧袍,头无冠、颈无领,神色清峻如山中石。
魂再拜:“愿奉命留影。”

彭老顺睁眼那刻,只觉堂中灯火忽地一亮,影重灯跳,像是有气从指背涌来。
他提笔不语,三笔定眉,两勾画鼻,一点成神,笔笔自转,不假思索,仿佛那魂气就在他身后吐气吹毫。
天将破晓,画已成。
像中人神情寂静,眼神深远,身着旧制军袍,无冠无领。
曾家后人一见,齐齐跪倒,老者哽咽道:“这就是先祖,梦里来过的模样!”
彭老顺却将笔搁下,只道一句:“那帽,他说不愿戴。”
后来有人考旧谱、翻军志,才知曾怀节战死之年,是陷水冲阵被冲走,衣领尽失。朝廷追封有名,却无棺归山。故魂来现形,仍是当年模样——无冠、无领,但不失威仪。
像挂于溪渡曾氏祠堂正中,香火自此不断,彭老顺的画匠之名亦传出溪州百里之外。
第四章:旧像重现 · 灶屋有灵彭老顺六十岁那年,基本已经不怎么动笔了。 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他儿子来做——招魂也好、请像也罢,只要不是冤气太重、邪祟太硬的活,他都懒得出门。
还好彭老顺的儿子学得不差,笔也稳,咒也熟,寨子里人常说:“老顺闭了门,他儿子就能扛得住。”
这年腊月,风重天冷。

彭老顺的儿子腊月初出了门,去了辰阳府,说是有人家祖坟翻修,要请他画四世祖像,画完就回。可眼看腊月中旬了,信没捎回来,人也没见踪影。
就在腊月十四这天下午,有人上门来请彭老顺。
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深蓝色旧袄,脚边鞋壳裂了,头发花白,眼圈通红,开口第一句就是:“彭师傅,我们家出怪事了,可能要请您走一趟。”
她姓杨,溪东垭口人。说三十年前,他们杨家有个闺女,叫杨细妹,自小定了亲,十七岁那年却跟一个下江客私奔了,被族里人寻回来,罚跪三日,打断两根肋骨。
谁知当晚细妹就和那下江人一道跳了酉水,可怜多日后尸骨方被捞了回来,已经不成人形。
按乡里规矩,这种事不能立碑,更不能入祖地。

但杨老太婆毕竟是她娘,心头疼,悄悄托人请了彭老顺,前往女儿坟前,布阵请神,让彭老顺给女儿画了一张魂像,裹布后藏在老灶屋墙缝里,三十年来日日烧香,从未断过。
家人最先还是颇为排斥,但是后来一想,女儿毕竟是老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但是今年我娘走了。”她低头,“我们打扫屋子,把画翻出来了。我几个侄子不信邪,说女人跳水丢脸,该烧。那天晚上就烧了。”
她抬起头,颤声微哑:“第二天早上,那画又出现在墙上。”

接下来几天,家里开始出怪事。 饭菜刚端上桌,桌角就自己翻; 香刚点着,烟就往画像那边飘; 有娃夜里哭,说锅灶边坐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一动不动看着他。
“我们晓得,细妹她怨气不重,她就是不甘心。” 杨家人不敢再动画像,只得请人来找彭老顺。
彭老顺听完,默了一会儿,说:“我来一趟。”
那天夜里,他只带了画匣、铜铃、灰符一叠。
第五章:焚画封魂 · 老顺归火腊月十五夜,垭口寒风裂瓦。 彭老顺独自来到杨家旧宅,画像仍在灶屋旧墙上挂着,香炉冷灰未动,铜钉陷得很深,像是从没拔下过。

他把香案搬进灶屋,画纸摊开,四角压符,焚香九枝,铜铃挂于顶梁。 月光从破瓦缝洒进来,照得墙上的画泛出一点水气。
他闭眼坐定,低念:“魂若未散,纸为归地,像为归门。今夜请来,不为祭,也不为逐,只为了断此缘。”
话音未落,铃声轻响,画纸微颤。 那画中人的眼皮慢慢抬起,像是从梦中睁开—— 嘴角竟缓缓动了,吐出一句:“你来了。”
彭老顺睁眼,知道——不是魂到,而是魂醒了。
他起笔,想以“归形引气”之法,重新为其定影封魂。
可笔才一落,那画纸“唰”地飞起,自空中张开,如纸鸢凌空。

画中人缓缓从纸里“浮”了出来,身影是墨,是风,是死水荡开的漪。 她的眼望着他,不哭不笑,只道:“我娘让你画了我,现在他们又要送走我。你说归魂,我归了三十年,终是个不被认的影子。”
话音落,纸张乱舞,铜铃自响,香火尽灭。
彭老顺连掐数咒,画阵却不应,咒符尽化灰尘。 画中人一声轻叹,张口吐出一口黑气,扑面而来。
他只觉五脏俱寒,口鼻流黑,知是“画魂反噬”。 强撑起身,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画上,大喝:“归纸!还形!”
画中人身形一滞,面露痛苦。 却又笑:“你我同气,镇我,便是灭你。”

她身影倏忽一闪,跃入阴影之中,化出无数纸面幻象,一时间满屋皆是她的脸,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张口唤他:“老顺……”
铜铃剧响,火光暗颤。 彭老顺急掐“锁形咒”,七指连印,符纸连扔,口中暴喝咒语。 屋中风起雷鸣,墙缝塌裂,窗扉乱响,却压不住那一张张浮起的面孔。
她的影子从屋角浮出一条长发,像水蛇一样缠上他的胳膊,他手中咒符一软,火苗熄灭。
“你让我留在这张纸上三十年,如今连这张纸也不留我。三十年来,我娘烧香,我不动。如今他们烧我……你说我还能去哪?”她轻声说。
他闭眼片刻,低声:“那便一起走。”
猛地起身,取出压底香匣中的最后一道咒符。他点火焚之,双手执符举过头顶,口中念出最后诀令:
“魂走纸返,形毁契绝。以我身命,为她封门!”

那符化为火光,腾空而起,正中画像。 整张画燃起烈焰,屋中风旋如鼓。 画中人长啸一声:“你为哪样要害我!”
“我不是害你。” 他缓缓应道,目中含泪, “我本不该画你……画魂无主即为禁术,三十年未请神位,是我误你今生也误你后魂。”
画中魂猛地挣扎,欲破纸冲出,却被火符强压,尖啸中化作一道黑影冲天而起,与火光一并炸裂于梁顶。
那一刻,整个灶屋仿佛炸响一声轰鸣。
火光吞没了整个灶屋,连带着彭老顺与那张画像,一同焚于无形。
翌日天亮,村人赶来,只见屋内灰烬未冷,香案塌陷,铜铃断作两节,画像无踪,彭老顺亦不见一丝痕迹。
有人说,那夜风极大,火烧三炷香时辰,却没烧穿屋顶; 也有人说,有人在屋中看见一老一女,相对跪坐于火中,眼神如静水,无声无语。
三日后,彭老顺的儿子从辰阳归来,跪在屋后那株栀子树下,焚香三柱,手执旧笔,一言不发。
后来他儿子也成了名——不比父亲那般狠气重法,却也能定魂绘影,解过冤疾,画过孤童,断过一桩“两魂争位”的怪事。人们说他笔风稳,手下净,最拿手的,是把人画得“安心”。
再后来,南山这边有人说:
彭家的画,不是画给死人看的,是真画给活人记的。
——让活人记住谁来过,又让该走的,好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