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陆苍短篇系列:猫脸将军

火耀西南 2025-04-19 03:43:33

本故事纯属虚构

文/编辑:nirvana

贞观年间,吐蕃赞普征西南,遣重臣噶尔·桑珠领兵镇松岭雪线,驻节于茶马北道之咽喉。

桑珠生得异相:面微兽形,耳锐而高,鼻阔不豁,唇薄如线,双目类猫,夜间映火,眸泛幽光。军中畏其目,亦服其德,呼之为“猫脸将军”。

公素严军纪,不扰乡寨,不夺民物。其麾下若有欺民者,辄斩以示众。曾遇大雪封岭,三寨断粮,公割军储三成,转运入村,活民百口。

后因直言谏主,忤于权相,遂被诬以“通汉失地”之罪,遂于雪夜遭围。公不战,独披甲端坐岭巅而亡。三日尸不腐,雪绕三尺不覆,双目怒睁如生。

是夜营疫暴发,卒死十余,营中惶恐。其亲将焚甲祭骨,于岭口建庙安魂,塑像供奉。其后百姓感其遗恩,远近设庙祀之,至今不绝。

民间咸传:雪夜行商,若有心诚者迷道,常见一黑甲之骑士,自雾中而出,面戴猫面,默引其出险。然若贪鄙之徒入其境者,多有暴毙,尸现庙旁者有之。

《川边异记》卷五·松卫旧闻

第一章:松潘卫

大雪从昨日未时就没停过,压得松潘卫城里连狗都不叫了。

陆苍坐在窗下,一盏热茶捧在手中,喝不出滋味。他看着窗纸被雪压得鼓起的影子,心中忽然浮出一句话:

——“松潘天寒地远,陆大人好生珍重。”

这话是那位内廷掌事王公公在刑部后堂说的,语气平平,听着却比砍头还冷。

去年刑部查出官盐暗换、伪票洗钱之案,陆苍提卷上堂,断得直白,不避权贵,一纸结案书便将账目指向内府所设织造局,连带着揭了某些东厂人的面子。

三日后,他便被“借调外任”,从正三品的刑部侍郎,贬为四川松潘卫“兵备佥书”。

名为佥书,实则冷职,既无品阶实权,也无裁断兵政之权,挂个名头,权当打发了事。可这“松潘”两字一出来,朝中人都明白,是天尽头去了。

松潘卫设自洪武十二年,是明初征西设防之地,扼守茶马古道北道与藏区咽喉。左连河湟旧地,右接川中茂州,南通叠溪,三卫一线,皆是为防边乱、制番路所设。

最先朝廷本是和其他卫所一样,在这里屯兵屯田,结果苦寒之地,根本种不出粮食,便只能年年自内地拨粮、派兵、封关修堡,耗钱又费人。

陆苍最烦的,就是这破地方连好茶叶都运不上来,全是送去藏地的砖茶。

“说是边关重地,连一泡武夷都喝不上。”他放下茶盏,叹了口气。

门边的沈清锋不说话,照旧坐得笔挺。风雪扑打在窗上,他却好像还在朝堂,不肯歪一下身子。

张二宝蹲在火炉边,正往铜壶里添雪,头也不抬道:“老爷,您这人就是口是心非,您过去不是常说喝什么不重要,重要是心静嘛。再说好歹卫所东边的阿波土司不是还经常送您一些蒙顶茶来吗!”

陆苍被张二宝逗得哈哈一笑,道:“对对,这个阿波土司确实人不错,这朋友值得深交的。”

陆苍又转头看了沈清锋一眼,似笑非笑地调侃道:“哎呀,咱们的沈将军本该在南京披甲挂印,如今却在这边塞雪窝里跟我喝雪煮的茶,我于心何忍啊?”

沈清锋笑着一拱手:“大人就不要取笑我了,末将自请削职随大人外放,既随其人,便不计其职。”

陆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收起笑容,神色有点疲倦:“你这性子,早晚还是要吃亏的。”

张二宝趁机插话安慰:“老爷,您也要想开些,那您说咱们这一路来,可不光是吃亏嘛。叠溪那边的盐汤鸡,茂州的酸笋面,还有那边茶马道口子上晒的风干羊腿,哪样咱没吃呢,是吧?”

陆苍听着,忽然道:“二宝啊,你们可知几个卫所是怎么来的?”

张二宝一愣,摇头。

陆苍望向窗外雪幕,慢慢说道:“洪武年间,徐达冯胜征蜀,入川道远,西北一线兵少将孤,吐蕃旧部频扰不绝。朝廷设松潘卫为首,又设茂州卫、叠溪卫为辅,三卫连线,形成封锁,哪曾想现如今是兵户虚报、军粮亏空、乌拉差役折抵成俗,要是不亲自来看看,何曾敢想这边关军镇,早已只剩个壳。”

他说到这,语气一顿,轻声自嘲道:“就像我这兵备佥书,挂着个缺,每天就是打打猎看看书,不过还好,难得清闲一下啊。”

屋里一阵沉默。炉火跳了一下,铜壶“哧”地冒出热气。

张二宝忙去端壶,嘴上还在打圆场:“老爷别这么说,说不定过段时间就官复原职了。咱们仨,总归还是能杀回京城的。”

陆苍没说话,只抬眼望了望屋外那片被雪压得几乎塌下去的山岭。天光晦暗,风正紧,白茫茫的天地间像是藏着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就在这时,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砰砰”被敲响。

“佥书大人在否?出事了!”

第二章:巡逻队

门外风雪扑面,那名军士浑身是霜,一脚踏进屋便扑通跪下,声音哆嗦:“陆大人!出事了!昨天出去的巡逻队……巡逻队的人疯了,死了,守备大人请您……请您赶紧过去一趟!”

张二宝“腾”地站起身,茶盏差点撒了:“巡逻队是你们卫所的差事,怎么来惊动我们老爷?”

军士连连叩头:“守备大人说……这案子邪得紧,说老爷是刑部出身的断案官,求您务必一看!”

陆苍放下茶盏:“讲清楚。”

军士喘着气道:“大人知道,我们每日都会有专门的巡逻小队出外巡查官道和周边山地,结果昨天,一支十人的巡逻队出去后就再没回营。

今日未时,寻山兵在雪岭背后发现失踪的小队——人没全死,有人跪着喊,有人已经倒地。喊什么‘猫脸将军来了’……喊得声嘶力竭,嗓子全哑,血都冻在脖子上!等援兵翻过山去,剩下的九个已无气,只有一个疯了,反复念着那句——‘猫脸将军来了’……”

沈清锋起身:“大人,末将随行。”

陆苍站起身,披上斗篷:“走。”

雪夜翻山不过一刻,三人随军士抵达山后营地。尸体九具,列在雪中,用军毯草草盖住;一旁木棚内,幸存者被绑着,满脸惊恐,双目痴直,口中呢喃未断。

“猫脸将军……来了……我看见他了……骑马来的……”

陆苍蹲下,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并不是癫狂,而是恐惧——深入骨髓的那种。

“谁来了?”陆苍问。

“猫……猫脸的那个……庙那边……他看见我了……”

陆苍起身,掀开尸体草毯,一一检查。

“脸色发紫,嘴张不合,咽喉里冻着残痰,肌肉抽搐未平,死时剧烈用力。”他看了沈清锋一眼,“不像冻死,也不像是毒。”

沈清锋沉声:“像喊死的。”

陆苍点头:“可能被什么东西迷惑心智,然后……不停的喊。”

张二宝插嘴:“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他们不是在庙边出事的吗?”

军士在旁应道:“没错,就在山梁那头一块平地,老兵叫‘半山坳’,那儿有座猫脸将军庙,小得很,我们寻常不走那道,也不驻兵。”

“带我去。”陆苍拢紧斗篷,拔脚上山。

猫脸将军庙就在雪坳尽头,破门旧瓦,四面皆封,仅留前门开缝。陆苍推门而入,屋中空空,只一尊雕像供在正中——高不过五尺,披甲持戟,猫脸如生,绿松石做成的双眼,被映得发亮。

陆苍静静站了片刻,转身对沈清锋道:“让人封庙、设哨、勿近,等我查清。”

风声又起,门外雪如筛粉,几只乌鸦掠过山坳,落在庙檐上,发出一声尖利的叫。

第三章:茶马路

几日风雪过去,山城短暂放晴。

陆苍坐在屋中翻阅松潘卫旧档,案前炭炉刚添过火,一页卷宗翻到一半,他忽然停了手。

他盯着那页泛黄的纸,上头写着一段旧笔记:

“乙酉年,边民惊传猫脸将军夜啸,雪中迷路者三人无归。守备令焚香三日,事遂止。”

沈清锋站在一旁,见他神色微异,问:“大人,这‘猫脸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陆苍没急着回答,而是轻轻合上那册旧档案,语气平静:“一位死在雪岭上的吐蕃将军,传说中长着一张猫脸,死不瞑目,尸不化。山民敬畏,在山坳立庙供奉。有人说他引人出雪山,也有人说他专取贪恶之命。”

张二宝听得脖子都缩了进去,吐了吐舌头:“这分明是鬼神作祟!大人,我们还是别掺和的好,这种事啊,谁插手谁倒霉。”

陆苍看了他一眼,语气冷下来:“你随我断案多年,还信鬼?”

他顿了顿,转向窗外:“朗朗乾坤,世上哪来那么多鬼神?!”

张二宝悻悻地缩了缩脖子,没敢接话。

只是陆苍说完这话,心中也并不踏实。

是谁?为何要对一支山口巡逻小队下手?他们身上又有什么值得掩杀的秘密?至此,线索断裂。

案子陷入停滞,直到半个月后,又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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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刚过午,松潘卫粮台照例点验物资。军需长官急匆匆赶到守备官厅回报:“大人,南路粮队至今未达!”

守备脸色顿变:“该队按期从叠溪卫出发,经茂州入松潘,算日子早就该到了。”

这事闹得卫所上下一片风声鹤唳。

松潘不同别处,这地方地高土薄,年年需内地调粮入卫,是朝廷重点供给的几个边地之一,若军粮出事,整个卫所都得饿。

正在焦头烂额时,一队商人急报入营。

为首那位满身泥雪,进门便急道:“大人,我们前日进山,在前岭峡谷遇到一队运粮车,全翻在那,粮袋还在,车马都在,可人全没气了……全都倒在雪下,脸发紫,嘴张得老大,跟之前那个猫脸……猫脸……”

守备一听,腿都软了。

很快,一队人随商人赶往峡谷,发现果然如其所言:一整支运粮队伍,四十余人,横七竖八的横在雪中,像是被谁扼住喉咙勒死。山壁上,一块残碑露出雪尖,赫然又是:

“猫脸将军庙”。

陆苍闻报,立刻赶赴现场。

现场雪面未见挣扎痕迹,每人死状一致——张口、面紫、眼突,和先前巡逻队的死法一模一样。

他蹲在一具尸体旁,沉默良久,忽然问身后军士:“这批人,全死了吗?”

军士迟疑:“大概是……全了吧?”

“谁验的尸?谁清点的人头?”

没人敢说话。

陆苍站起身,看了沈清锋一眼:“我要路条。”

众人一愣。

“按朝廷规矩,从叠溪到松潘的运粮,必须领取路条——也为清粮台账。每一份路条,对应一人,凡入境则记。”

陆苍亲赴叠溪卫。

调出兵部所存路引,仔细一查,路条共发四十八份,而现场只收回了四十七具尸体。

少了一个人。

“失踪者何名?”

军册一查,报出一名军官之名——赵二。

陆苍目光陡冷,终于意识到:这不是鬼神索命,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夺命局,而赵二,是那个活着的人。

而很可能是,他是知情的人。

第四章 :离山前

陆苍再次踏上雪岭,那座猫脸将军庙依旧立在山口,风雪之中,静得像个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空壳。

庙门没锁,推开就是一股旧木的霉气。神像还是那副模样——黑甲猫脸,双目绿光。香案上没香灰,也没供品,只有一块折角的黄符,被人压在石案角落,早风干了。

“你觉得这像有神灵庇佑的样子吗?”陆苍问。

松潘卫那名随行的副将低声道:“大人,这种小庙,在咱们这边多得是。往西走几十里,翻过黑虎岭,那边土司的地界上,每十里都有一座。有的供山神,有的供雪鬼,也有供这猫脸将军的。”

“猫脸将军之说,在藏地民间流传不止一日,”他顿了顿,又道,“有的老人说见过庙里神像落泪,有的说雪夜有人在庙里借过火,第二日便活着走出了雪线。”

“那你信吗?”陆苍回头问他。

那副将苦笑:“卑职不敢信,也不敢不信。这几桩出事,接得太紧了,确实邪。”

陆苍没再说话,只是盯着神像看了片刻,然后转身下山。

可他还没来得及把庙里那点残灰理清,又一桩更离奇的消息传来。

这一次,是一支前往藏地的砖茶大商帮,彻底失踪了。

不仅是人——连马、茶包、账本、器物,连一根麻绳都没留下。像是整个商队在雪岭间被人一口吞了。报信的是山下一个路过的驿丐,说前日傍晚曾远远看见那商队沿着雪道入了白羊口,第二日再走那道时,连雪上的马蹄印都被风吹没了。

陆苍皱眉:“白羊口,也有猫脸将军庙?”

军士答:“有一座旧的,在道旁坡上,原来就没人管。这次……是又出事了。”

接下来的十几日,消息一桩接一桩——

有人说一支往康藏去的挑夫队没回头,也有人说从川主庙走西道的茶贩子一去不归。每一次出事的地点,都绕不开一个共同点——附近都有猫脸将军庙。

风声越传越邪,有人开始自发焚香祭庙,也有人夜夜不敢出寨,连茶马古道都空了半截。

就在风声最紧的时候,四川布政使司的一纸调令送到了松潘。

刑部侍郎陆苍,官复原职!即日启程,回京赴任。

消息一出,沈清锋张二宝都欢喜得不行,张二宝当场放了个铜锅,说要杀只鸡犒劳老爷;沈清锋则什么都没说,只收拾行囊,重新擦起佩刀。

陆苍没笑,只站在廊下望雪。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可这案子……还没完。

临行前一夜,守备设宴送行。

一桌人最先还其乐融融,结果一说到猫脸将军案,大家一下冷了场,气氛比风还寒。再到酒至半巡,守备突然举杯,道:“陆大人这一走,今天聚在这酒桌上的一帮人估计这摊子,怕就要散了。”

陆苍愣了一下,问:“守备大人何出此言?”

守备旋即摆摆手,指着旁边的松潘卫副守备李万钧道:“朝廷折子刚下来,李大人被严厉斥责,说是督责不严。唉,茶马道那边接连出事,怎么瞒得住?那块地方,原是他管的。”

话一说完,守备便低头饮酒,似是有些懊恼自己多嘴,又像只是在发牢骚。

陆苍不动声色,轻轻地转了转手里的酒盏,没接话。

副守备也只低着头倒酒,倒得杯口满满,酒水微溢,一场宴会在压抑中不欢而散。

屋里一阵风吹过,吹得席上灯火一跳,仿佛庙前神像睁了睁眼。

这一夜的酒席,比雪更凉。

第五章:流浪汉

一早,雪歇云静,松潘卫上空透出久违的青白天光。

屋里收拾得差不多了,陆苍站在门前,看着张二宝收箱打包。

他本可当日启程,但心里始终牵挂案未结,便将行期推后两日,打算走前先绕道一趟,去拜访东南阿波土司——这些日子,土司一直暗中照应,对他帮得不少。

陆苍等骑马绕山三十里,入寨时天色已近中午。

阿波土司亲自出迎,笑说:“陆老爷这是要走了?”

陆苍拱手笑道:“有旨在身,不敢不回啊。”

阿波土司喜道:“陆大人官复原职了吗?真是可喜可贺啊!”

寒暄过后进屋饮茶,正说话间,外头院中传来“哐啷”一声响,有桶跌落在石阶上。

陆苍微微侧身往外看,只见一名衣裳破旧、头缠黑布的男子慌慌张张地蹲下提桶,余光瞥见堂中人,身子一顿,随后头一低,快步走了。

土司笑了笑:“哦,大人不要惊慌,这是寨里的杂役,前些天从后山被我的百姓救回来的,快冻死了,我叫他留下打些杂活,算是积点德。”

“他说是哪来的?”

“只说南边来的,问不出具体地名,说话带点汉口音,但模样却不像本地人。我问多了,他就摇头,像是怕人。”

陆苍没说话,只盯着那人的背影,目光微微凝住,多年办案的经历告诉他,此人似乎没那么简单。

入席后,二人又热情的交谈了许久。

这时陆苍给沈青锋递了个眼神,起身随意道:“哎呀,牦牛肉吃多了,我去院里走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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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苍绕到院后,挑水的小路刚结过霜,泥印犹新。

这个流浪汉引起了陆苍浓厚的兴趣,当时那人走路时两足落点极稳,落地先脚掌、后脚跟,膝不过足尖,步频一致,步伐不大却节奏分明,典型的军行步法。

他肩略有高低,右肩有一道旧压痕,似是年久负重磨出的痕;

双腿略有外张,膝内扣、足弓轻陷,走下斜坡时脚步缓、腿微屈,分明是战马下鞍的落地动作——只有骑兵才会有这种“下鞍缓冲”的自然姿态。

更怪的是,他提水桶时左手提物、右肩压力,护桶极稳,但袖口却明显磨损得多——说明他常年左侧用力、防护训练出身,像是持盾骑兵或管军械者。

陆苍站在雪地上,思索片刻便朝官寨中的杂役房而去,果然发现那人走进了西厢柴屋,陆苍这才轻声吩咐:

“清锋,盯住他。看他住哪间屋,然后........”

沈青锋会意的点了点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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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未久,沈清锋回报:“他住西角旧柴屋,一进屋就点灯烧水,把身上洗干净后,翻出个小匣。我趁他离开时进屋查了一下,找到这个。”

说着,递来一只巴掌大的木哨,通体磨得光润,尾端刻着细字:“赵二自执·辛未年”。

陆苍接过哨子,眉目一沉,轻声道:“果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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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灯火摇动,穿着藏袍的剽悍土司兵分列两侧,那人被沈青锋制住带进来时,浑身发抖,连磕三个头,连声道:“大人饶命!我不是贼!”

陆苍坐在案后,目光冷静如冰:“你当然不是贼,你,是卫所军官,也就是前些日子,在猫脸将军庙外的峡谷中失踪的赵二!”

此言一出,土司大堂中的人纷纷惊讶起来,只见那人咬着牙,不语。

“你鞋底前掌磨得最薄,后跟外斜,说明你常年走山道、背重物;你走路带军步,膝不过足尖,是军里出过长途的人;你膝骨内扣、足弓内陷,是川边卫所全鞍制骑兵常年练出的骑姿残留。”

他顿了顿,慢慢补上一句:

“你穿着破袍,但束袖是军制左缠右锁,鞋底是卫所统一款式。

赵二,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人一下子崩了,趴地大哭:“大人,我不是叛兵!我不敢回去……”

“说!”

赵二低头跪着,身子都在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

“那晚,我们扎营在峡谷里,天黑得早,雪下得不大,但风吹得人头疼。我们刚吃完干粮,外头就来了几个人,说是松潘卫的巡山兵。”

陆苍身子一震,说:“松潘卫的兵!”

赵二抬头看了陆苍一眼,眼里全是惊惧:

“是的,腰牌、兵服都没问题。他们说这边最近不太平,猫脸将军庙就在附近,劝我们别在峡谷扎营,还说雪大山险,早些睡觉才好。说完就走了。”

“我们也没多想,想着我们人多,躲进毡里准备过夜了。”

“可没过一顿饭工夫,我就觉得不对劲。外面的篝火中隐隐有股怪味儿,像是炒艾灰,我就纳闷——谁点了这玩意?”

“再抬头一看——我发誓,我真看见了——峡谷口起了雾,有个穿黑甲的骑马人慢慢走出来,那人长着一张。。。一张猫的脸,直直地盯着我们营地。”

土司官寨中的人都惊呼起来,赵二手指轻轻发抖,喉咙干得发哑:

“那不是骑马,那像是飘过来的。后头跟着一群人,全穿黑衣,一声不吭。那猫脸将军举手一指,身后的黑影就开始拖人……我听到撕裂衣服的声音,也听到谁想喊,结果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谁掐住了。”

“我想动,可腿麻得像冻住了。后来有个兄弟滚过来压到我,我一推他,自己一下子翻进了营地边的溪水里——那水冷得像刀子,泼在我身上,我瞬间清醒。”

“可我不敢动,就趴在水里,屏着气。风吹着,溪水拍着我脸,我看着他们把一个一个人拖走……然后把粮食、茶包都带走了。”

陆苍沉声问:“茶包?!你们怎么还带着茶包?”

赵二点头:“大人可能还不是很熟悉这里的门道,其实卫所上面的人里头,现在都私自在贩运茶叶到藏地,挣的钱远比薪俸高了数倍。“

陆苍继续问“那些黑衣人你可见过?”

赵二道:”我认得最前头的那个——是松潘卫副守备身边的冯三,带的是副守备那一营的马队。”

他哭道:“我躲在冰冷的水里吓得不敢动,等他们走了,我才敢逃。可山封路断,我只能一路往南跑,最后在雪窝子里躺了三天,被寨兵捡回来……我不敢回卫所,不敢讲真话,丢了茶包我回去也是个死……”

陆苍站起身,没再看他,缓缓道:

“看来这事比相信中要复杂多了......”

他走到堂门口,风一吹灯影抖动,他衣袍微动,语声低沉:

“看来,该请猫脸将军出来走一趟了。”

第六章:请将出

第二日清晨,雪未化,山风已紧。

陆苍坐在柴屋前,捧着热茶不语,手中那只小木哨来回转着,像是在拈珠。

“你说,他们若真是副守备一营的兵……这些天怕不是早猜着我该走了?”他轻声问。

沈清锋站在一旁:“从赵二说的时间看,他们已不止一次下手,此刻应该正在找下一笔货。”

陆苍点头:“那我们不如送上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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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内,陆苍遣人快骑送信至叠溪卫,又转入阿波土司旗下数寨,以朝廷腰牌下令调兵。三日后,一支马帮悄然成行,自官道以西,经白羊口直奔猫脸将军庙旧址。

马帮装作运砖茶入藏,大车十二辆,驮马三十匹,挑夫、脚夫五十余人,全系叠溪卫营兵、土司寨兵化装而成。为防泄漏,真正的重兵埋伏于十里外青峪口左右两侧山腰,藏于林木雪堆之间。

沈清锋与张二宝分头引队,陆苍身着客商常服,亲自混在马帮之中。

黄昏时分,马帮扎营于白羊口南侧山坳,三面皆崖,背临神庙,风雪渐紧。陆苍等人卸下驮包,升起篝火,按马帮惯例列锅造饭。

忽听山道有蹄声由远及近。

十余骑自上而下,马匹皆披辔,士兵穿松潘卫军服,言行整肃,腰佩制牌,为首之人抱拳高声道:

“我们是松潘卫营兵,奉命巡山!前方雪阻官道,夜宿庙前恐冲神禁,望尔等早歇,莫扰旧庙!”

张二宝作揖还礼:“谢军爷指点,我们略歇一夜便走。”

那些人点头,绕营一圈,目光四扫,确认帐篷分布、车马位置后,便打马离去,声势并不张扬。

夜风渐起,火堆燃旺,人心也渐松懈。

但陆苍一下就注意到,那些松潘卫的士兵悄悄在营火中心的枯枝中混进了极细的白色香粉,点燃时无烟无味,却随火气缓缓散出,飘满整座营地。

陆苍冷笑了一声,不动声色。

果然不久,有人哈欠连连,说风头醉人;再一阵,又有人扶额自语,说眼前重影、耳中嗡响;再下一刻,已有人一头栽倒在草垛边,无声无息。

四下睡声低沉,人影东倒西歪,脚步声稀落如退潮。

而陆苍、沈青锋、张二宝早已用湿布捂住口鼻,假意躺在了人群之中。

就在此时,峡谷口起了一层雾,风中雪乱,雪中现影。

一骑黑马无声踏雪而来,马上人黑甲披身,戴一张猫面面具,猫眼泛出暗绿微光,在雪夜中宛若鬼火。

他身后跟着十数名黑衣人,手执绳索与短刃,步伐整齐,静默无声。

那猫脸将军未发一语,只抬手一指——

黑衣人纷纷上前搬动驮包,解开马匹。

猫脸将军坐在马上,双眼无光,动作如神祇。

直到他指向第三人时——营地西头的雪包中,忽有一人翻身跃起。

是沈清锋。

他一刀斩出,逼退近身黑衣人,厉喝:

“动手!”

林中火光骤亮,叠溪卫兵与阿波土司的土兵自四方跃出,枪戟排空,鼓声轰然炸响!

张二宝从车后翻出,抡鞭拍马高喊:“收网!”

黑衣人登时大乱,猫脸将军惊马欲逃,却被沈清锋一把拦住去路,短兵相接,三合之下,力不敌,落马被擒。

陆苍冷笑着上前,一把将面具一撕——正是松潘卫副守备一营校尉冯三。

他看见陆苍,吓得面如土色,颤声道:“陆......陆大人?”

第七章:真相白

次日清晨,沈清锋带着由叠溪卫兵与土司兵混编乔装的一行人,装作松潘卫一营兵丁,如常回营。

马蹄踏雪进营,晨雾未散,副守备李万钧立于帐外未语,身后立着几名亲兵。

冯三上前沉声道:

“大人,任务已清。货已销净,无人尾踪。”

李万钧开口,声音低哑:

“辛苦了。让弟兄们歇息,风大,别冻着。”

冯三和身后的沈清锋低头应是。

李万钧却没转身进帐,而是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雪线,像是在出神。他身子不高,穿着冻得发硬的老甲,披风下边已起毛边。

良久,他自语般说了一句:

“人啊……就是到老了,才知道自己当年的命,原来是白拼的。”

沈清锋没说话,只在原地立定。

李万钧低头,咳了一声,忽而咳出血来。他抬手抹去,苦笑:

“这身子啊,也没几年好用了。”

他转身进帐,众人随入。

不多时,一人高声喊道:“大人!你快看……”

话未说完,身后的沈清锋站起,缓缓揭下面上的半遮雪巾,露出真容。

营帐四角鼓声顿起,风吹帐帘,甲光如水泼入营中。

李万钧并未惊慌,他只是静静站着,闭了闭眼,睁开时,那目光竟比方才更清明几分。

帐外脚步声杂乱,陆苍、松潘守备、阿波土司、叠溪卫指挥依次入营,列座四方,兵刃已封,道路已断。

李万钧站在风口,一句话也没说,像是想说什么,又像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时,松潘守备忽然踏前一步,厉声喝道:

“李万钧!这几月你一营私调巡兵、假借神名、遮掩劫杀、私运茶包,整个卫所被你耍得团团转!”

他声音像砸钟一般在营里炸响,眼眶都红了,指着副守备骂:

“你背着老子做这些事,到底还不还认我这个上官?!你心里还有没有半分军纪了?!”

李万钧却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苍凉: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你当然不知道——你穿着官袍,带着吏员,坐在驿馆里批兵册,看着折子发令,你顶多在这守三年,然后就回成都、升官、入部堂。”

“而我呢?我从十几岁就在这雪线上巡山、杀贼、护茶队,手底下几百号人,朝廷每年一桶糙米、两匹粗布,巡山的弟兄死在风雪里,有几个尸首收得回来?抚恤银?你听过吗?”

“我守这口子三十五年,平事端、通茶道、管番兵、压马帮,没功也有苦!如今朝里只认关系,不认命;咱们山下尸堆成坡,天子耳朵不响一点儿声!”

他瞪着松潘守备,眼中血丝浮现:

“你来得光鲜,走得也体面。我他妈就像一块冻肉贴在这山口上,谁来都踩我一脚。你凭什么骂我?!”

他一步踏前,胸口起伏如雷:

“你们下雪天巡过山吗?你们吃过三天炒青菜、啃马料的日子吗?你们亲手给兄弟穿过破棉袍、把尸首挖出来装进旧麻袋里送回家吗?!”

他一字一句,像在咬血:

“我知道我错了!我借了猫脸将军的名,我吓唬人——可我他娘的心里过得去!我不这样,我手下那帮老兄弟和他们的妻儿老小就得冻死饿死,一家一家地喝西北风!”

他一拍盔甲,从怀里掏出账本,“啪”一声丢到案上:

“你要骂?你先看这个!我这些年给了谁多少银子、多少布、多少粮,全在上头——我分文未取!我现在老了,动不了啦,我不现在加把劲,我这帮老兄弟以后怎么办?”

“我不怕死。我怕我死了,这本账,就没人看了。”

李万钧望着陆苍,眼神近乎哀求:

“陆大人,你是读书人,你也随兄弟们巡过山。你翻翻这账……你觉得这些人值不值!”

帐中静极了,连火声都听不见。

陆苍缓缓拾起那本账,翻了一页。

上面写着:

“甲申年 冬巡兵黄七冻断三指,补皮手套三双,银二钱。”

再一页:

“乙酉年 夏,老李负伤退役,买耕牛一头,地契半分,银十三两。”

再一页:

“丁亥年 小陈阵亡,遗孤五岁,支书读私塾三年,银十五两。”

陆苍半蹲着,手指摩挲那本账,指尖一行行掠过,忽然轻声问道:

“你有没有给自己留一文?”

李万钧摇了摇头,声音哑得像破钟:

“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朝廷不要我是迟早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我不过是草芥罢了。”

沈清锋捏紧了刀,张二宝咬着牙,眼圈微红。

松潘守备低声叹了口气:“他讲的……也不是假话。”

帐中静得仿佛听得见雪在滴。

就在这时,冯三忽然“咚”地一声跪下,额头磕在地上,重重一响: “大人!他若不死,我愿代受主谋之罪——这事是我执行,是我下手,李大人……他是救我们命的人!”

他声如破竹,声震全场: “他若死,我冯三一辈子欠命;若他活,我替他去死!”

紧接着军帐内外数百军士纷纷下跪“我们愿替李大人死!”

李万钧猛地转头,吼道:“冯三你给我闭嘴!”

冯三却抬头,目光中没有惧意,只有硬气: “大人,你教过我们,杀人要敢认,扛事要有胆。死我一个冯三有什么,那么多袍泽兄弟和他们的家人以后还要靠大人啊!”

陆苍站起身,沉吟良久,一言未发,只提笔,走至营帐角落的文案几前,摊开一页卷宗。

他写得极慢,每一笔如割。

写完,轻轻吹干墨迹,将两份卷宗叠好,放入一只暗封黄皮袋中,递给松潘守备,道: “本案主犯冯三,已供清,证据确凿,赃物俱全,劫杀之事起于私念,伪托神灵,副守备审后定为失察,革职停任。”

松潘守备眉头微动:“……陆大人要这么写?”

陆苍点头,语气如常: “已结之案,再揭便生枝节。朝廷不喜反复,陛下尤厌‘边军互劾’。”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我回京自有折子,但此案本地止于此。尸体火化,庙封路断,活人重新编营。你替我抄清这份卷宗,三日后由你署押发往布政司即可。”

松潘守备一怔,低声道:“……那李万钧呢?”

陆苍没有回头,只低声道: “李万钧,昨夜军情扰动中失踪。巡兵查至第三隘口,见其甲坠悬崖,崖下为雪谷,尸骨未寻,记作‘报耗失兵’,不再追究。”

冯三闻言一震,抬头望他,眼中满是激动。

陆苍走回原位,坐下,轻声道: “我今日既断此案,也破此局。但账我已看,情我也记。你们这些人该死的已经死,该活的,好自为之。”

尾声

陆苍离开那日,回望雪岭,张二宝回头问:“老爷,虽然我知道你最讨厌说鬼神,但是我还是想问那么一句,那猫脸将军……到底是不是真的有?”

陆苍背着手走在雪里,闻言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沈青锋看了眼雪谷,缓声道:“你这人啊!神不一定要真有,只要人怕,它就活着。”

山风卷雪,案,已结;神,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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