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川蜀之地有一个鹰嘴崖,崖下藏着一个小村落,远远望去,就像一片被大山含在嘴里的柳叶。村里二十来户石屋错落在溪谷旁,青瓦上常年凝着雾珠子,远远望去,就像谁往山里撒了把碎钻,亮晶晶的。村西头有一户人家,有一女名叫阿莲,年方十二,生得秀秀气气,偏比男娃还能吃苦 —— 这故事,便要从这阿莲说起。
阿莲家的竹篱爬满淡紫色牵牛花,可打去冬起,窗内总传来咳声,像破了洞的风箱,一声接一声扯得人心慌。她娘瘦得只剩把骨头,肩胛凸得像老树根,手背青筋根根分明,摸上去比竹篱笆还糙。每到后半夜,娘就着油灯喝药,瓷勺碰着碗沿叮当响,阿莲数着那响声打盹,恍惚间总看见娘的影子在墙上晃,薄得像层纸,风一吹就要散。枕边堆着的粗瓷药碗,碗底结着黑黢黢的药渣,洗都洗不净,阿莲蹲在溪边刷碗时,水冲下来的药味混着寒气,冻得她指尖发木。
那日郎中进门,鞋底沾着山路上的红胶泥,在青石板上踩出深脚印。他袖口的艾草味还没散,刚搭上娘的手腕,眉峰就压成了陡崖。“脉如游丝,怕是……”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低头拨弄药箱里的戥子,铜链子晃得阿莲眼晕。“除非寻着鹰嘴崖顶的紫灵芝,借山神爷的灵气吊命。” 郎中临走时叹着气,布包角还勾着片枯叶,“可那崖壁比刀刃还陡,连老猿猴都难攀……” 门 “吱呀” 一声关上,阿莲盯着桌上没包完的草药,忽然想起爹走那天,也是这样的阴天,他背着弓箭出门,说要给娘打只野山鸡补身子,却再没回来。墙上挂着的旧蓑衣还滴着水,不知是哪年的雨,如今却连个替她撑伞的人都没了。
偏赶上梅雨季,天跟漏了似的。阿莲戴顶破斗笠,背篓里塞着镰刀,刀刃用磨破的围裙裹了三圈 —— 那是娘前年给她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如今边角都磨成了毛边。天麻麻亮她就出门,露水打湿的山径滑溜溜,每走三步就得用镰刀戳进土里借力。雨点子砸在斗笠上噼里啪啦,像有人在头顶撒豆子,山藤上的刺专挑她的嫩手扎,没爬多高,掌心就血糊糊的,渗出的血珠滴在背篓里,把刚采的蕨菜都染成了暗红。
行至半山腰,老樵夫刘伯正蹲在石头底下躲雨,烟袋锅明灭间映出满脸的皱纹,像被雨水泡发的树皮。他脚边摆着编到一半的竹筐,篾条还带着新鲜的青香,见阿莲攀爬的身影在雨幕里晃荡,惊得烟杆 “当啷” 掉在地上:“哎哟喂,小妮子不要命啦!这鹰嘴崖邪乎得很,前年王猎户暴雨天上去,说是瞅见崖顶有金光,结果连个尸首都没找着,只在崖底拾着顶破草帽,帽檐上还沾着紫雾……”
他的话被山风扯碎,混着雨点砸在阿莲心里,可她望着崖顶翻涌的紫雾,想起昨夜娘咳得攥住她的手,指甲都掐进她腕骨里,那温度比冷水还凉。“刘伯,我娘等不得啊……” 她的声音被雨声淹没,草鞋在青苔上打了个滑,整个人猛地撞在岩面上,膝盖磕出个青包,疼得她眼眶发热,却咬着牙继续往上蹭,背篓里的镰刀刮过石壁,发出刺耳的声响,惊飞了躲在岩缝里的山雀。
阿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尖划过睫毛时带下一串水珠,混着眼泪滴进领口,凉得她打了个寒颤。嗓子像塞着团浸了醋的棉絮,每说一个字都扯着疼:“刘伯你听,我娘昨夜咳得整宿没停,把枕头都咳湿了……” 话音未落,崖顶忽然腾起一团紫雾,起初只是淡淡一缕,眨眼间便聚成伞盖形状,在雨幕里忽明忽暗,边缘泛着细碎的金芒 —— 这模样,竟与三日前她趴在娘枕边打盹时,梦见父亲托着紫灵芝站在云端的景象分毫不差。她盯着那雾团,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 “山有灵”,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发颤的指尖却攥紧了藤蔓:“爹若在,定不会让娘就这样去……”
草鞋早被青苔磨得只剩层布底,脚趾头在泥浆里泡得泛白,每踩一步都要抠进岩缝里借力。山藤上的倒刺勾住她的袖口,“刺啦” 扯出道口子,冷风灌进衣襟,冻得她脊梁骨发僵。行至崖腰最陡处,她忽然听见头顶传来 “咔嚓” 声,抬头见碗口粗的野藤正从岩缝里崩开,藤蔓上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脸上。她慌忙松手躲避,后背猛地撞在石壁上,镰刀 “当啷” 掉进深谷,回声在空山里荡了很久 —— 没了镰刀,便只剩双手扒着岩缝往上蹭,指尖的血珠渗进石缝,在青灰色的岩壁上开出点点红梅。
就在她几乎要撑不住时,崖顶的紫雾突然向下翻涌,像条紫色的绸带飘至眼前。阿莲恍惚看见雾中浮现出紫灵芝的轮廓,伞盖边缘的金芒凝成细小的光点,簌簌落在她手背上,竟化作温热的触感。这幻觉让她浑身一振,低头看见腰间父亲留下的木牌正发烫,牌上刻的山鬼图案仿佛动了动,竟指向右侧岩缝 —— 那里垂着根手腕粗的老藤,藤叶上凝结的水珠,分明是紫雾的颜色。
爬至岩台时,阿莲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土,手掌被藤刺扎得血肉模糊。冷不丁一道金光劈开雨幕,她抬头望去,见丈许外站着个跛脚老翁,羊皮袄油亮得能照见人影,腰间红玉葫芦红得灼眼,雨滴在他周身三尺内凝成水幕,像悬着个透明的罩子。老翁的烟锅子在掌心敲出 “当啷” 声,嗓音像生锈的铁门轴:“女娃娃,借个火。” 惊得阿莲手一抖,这才发现攥在手里的火折子早被血水浸透,桑皮纸上的红痕歪歪扭扭,像极了父亲当年教她画的山茶花。
老翁没接火,烟锅子却突然转向崖边,铜烟嘴映着紫雾:“看见那岩缝里的紫疙瘩没?山神爷的眼珠子藏在雾里呢。” 他随手抛来个葫芦瓢,木瓢刚触到阿莲的背篓,表面便浮出青藤纹路,藤蔓末端竟刻着半朵灵芝图案 —— 与她梦里父亲手中的一模一样。阿莲指尖发颤,想起父亲曾说 “遇着戴红葫芦的跛脚人,便是山神爷派来的”,此刻再看老翁腰间的葫芦,红得愈发透亮,竟似有火焰在里头跳动。
鹰嘴涧的水比冰还凉,阿莲舀到第三瓢时,脚底一滑,整个人往深潭栽去。她尖叫一声,心想这下完了,忽觉腰间一紧,低头一看,那葫芦瓢竟变成青藤蔓,牢牢缠住她腰,跟活物似的把她拽回了崖顶。再看老翁,正盘腿坐在一丛紫灵芝旁,旱烟冒的烟都是青紫色的,绕着灵芝打转。“小老儿救你一命,得拿十年阳寿来换啊。” 老翁半开玩笑地说。阿莲 “扑通” 跪下,额头贴在石头上:“您要二十年、三十年都成!只要我娘能好……” 想起娘的病容,她眼泪止不住地掉。老翁突然大笑,震得山崖直晃:“傻丫头!当年你爹在林子里救过我,这灵芝就当是还他的恩情。” 说着掰下半朵灵芝塞进她怀里,又把红玉葫芦往背篓一丢,“拿这葫芦盛晨露给你娘喝,记住了,它见着黑心人会叫唤。” 阿莲抬头想谢,可老翁已随紫雾消失,只剩灵芝在雨里泛着光。
阿莲的娘喝了灵芝汤,果然慢慢好了起来。头一回能倚着门框晒太阳时,她望着女儿晒在竹匾里的紫灵芝碎屑,指尖轻轻摩挲着红玉葫芦上的雕花,忽然落下泪来 —— 那是阿莲爹走后,她头一回露出笑模样。葫芦里的晨露盛在粗瓷碗里,总泛着淡淡的紫光,喝进肚里凉津津的,连咳了半年的老痰都顺了。到了盛夏,阿莲用葫芦装山泉水,放在灶台上大半天,揭开木塞时竟还冒着凉气,喝一口能甜到心尖上,比镇上卖的酸梅汤还受用。
自打这以后,村里人的脚步便常往阿莲家门前晃。有借葫芦瞧稀奇的,有讨灵芝渣子泡水的,阿莲都客客气气地应着,唯有那红玉葫芦从不离身。可人心就像秋后的山核桃,硬的软的都藏在壳里 —— 张婶夸着葫芦漂亮,转身就跟人说 “指不定是偷了山神的宝贝”;王大爷讨了半片灵芝干,却在酒桌上嚼舌根,说阿莲遇着的老翁是山鬼变的。最数李老二难缠,他本就好赌,输光了田产不说,还欠着村东头的酒钱,自打见了红玉葫芦,便常醉醺醺地蹲在阿莲家篱笆外,盯着葫芦眼红得冒火,嘴里嘟嘟囔囔:“凭啥个小妮子能得宝?指不定里头装着金山银山呢!” 有回趁阿莲上山采药,他竟摸进院子扒窗缝,被葫芦 “嗡嗡” 的响声惊得摔了个屁股蹲,从此逢人便说 “那葫芦会咬人,准是成了精”。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到了中元夜。月亮刚爬上鹰嘴崖,山神庙方向突然传来 “噼啪” 的踩碎石声。阿莲吹灭油灯想瞧瞧,就见山下火把连成串,像条吐着火信子的赤练蛇,直往庙门蹿。领头的李老二扛着斧头,酒气隔着半里地都能闻见,他身后跟着七八个汉子,全是平日里爱赌爱闹的,手里的锄头、铁锹晃得人眼晕。“听说那丫头把宝贝葫芦供在神像底下!” 李老二的嗓门比破锣还响,斧头重重劈在庙门上,木屑飞溅间,神像腰间的凹痕在火光里若隐若现,“砸开神像,金子还能少得了?” 他这话一落,几个汉子便跟着起哄,庙前的老槐树都被吵得簌簌掉叶子。
阿莲攥着红玉葫芦冲出门时,手心里全是汗。葫芦在掌心发烫,雕花处的纹路竟隐隐发亮,像活过来的藤蔓在爬动。庙门口的汉子们刚要砸第二下,葫芦突然 “嗡 ——” 地响起来,声音尖得像刀刮竹席,惊得众人抱头蹲地。李老二的斧头 “当啷” 落地,酒也醒了大半,抬头看见阿莲站在月光里,手中葫芦泛着红光,竟与神像腰间的凹痕一模一样 ——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王猎户坠崖那晚,鹰嘴崖顶也曾闪过这样的红光,脊梁骨顿时窜起股凉气。
阿莲攥着红玉葫芦往山神庙跑时,掌心的汗把葫芦焐得发烫,葫芦上的雕花硌得掌心生疼。庙门的铜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刚跨过门槛,葫芦突然在掌心剧烈震颤,“嗡嗡” 声像根细针扎进太阳穴,越扩越大,震得她耳膜生疼。举着火把的汉子们霎时惨叫着抱头蹲下,斧头、锄头 “当啷” 砸在青石板上,火星子溅进尘埃里 —— 李老二的酒壶从腰间滚落,在地上滚出一串歪斜的水痕,映着他扭曲的脸。
庙内的月光像浸了水的银纱,神像腰间的凹痕在阴影里忽明忽暗,竟与手中葫芦底部的弧度严丝合缝。阿莲的指尖刚触到凹痕边缘,冰凉的石纹突然让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胡话:“山神庙的跛脚大爷…… 腰上挂着个红葫芦……” 那时她趴在娘的膝头,只当是父亲烧糊涂了说的浑话,此刻望着葫芦上若隐若现的藤蔓纹路,突然想起鹰嘴崖上老翁羊皮袄下的那道旧疤 —— 原来父亲当年救下的跛脚大爷,真的是山神爷的化身,而这红玉葫芦,早在她记事起就与这方山水结下了缘分。
她颤抖着将葫芦按进凹痕,指腹触到石壁上细密的刻纹,像是谁用指甲反复划过的痕迹,竟与葫芦底部的雕花一一吻合。金光乍现时,暖意从掌心涌遍全身,老翁的声音混着旱烟的焦香在头顶炸开:“你爹背着你进庙躲雨那年,你才刚会走路,攥着我的葫芦穗子不松手,小奶牙咬得穗子直晃,倒像是你才是这葫芦的主儿……” 话音未落,金光中浮现出模糊的人影 —— 年轻时的父亲背着弓箭站在老翁身旁,冲她眨了眨眼,肩上的箭袋还挂着片紫灵芝的碎屑,正是三年前他进山时的模样。
当指尖再触到冰凉的石面,葫芦已稳稳嵌进神像腰间,表面的红玉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块活过来的火炭。庙外的汉子们正连滚带爬地往山下逃,火把的光渐渐缩成几点萤火,只剩李老二趴在门槛上,盯着神像腰间的红光瑟瑟发抖。阿莲伸手摸了摸葫芦,触手处竟有体温般的暖意,仿佛老翁的烟袋锅刚搁在这里,余温未散 —— 原来这葫芦从来都不是什么仙家法宝,而是父亲用救命之恩结下的善缘,是山神爷藏在岁月里的回信。
打那以后,山神庙的神像腰间总泛着红光,每逢暴雨天,鹰嘴崖方向总会传来 “叮当” 的葫芦响,混着若有若无的山调,像有人坐在云端抽烟袋。村人路过庙前,常看见阿莲对着神像发呆,手里攥着半片风干的紫灵芝 —— 那是当年老翁掰下的灵芝剩下的碎屑,三年过去仍泛着微光。有人说看见她对着葫芦说话时,葫芦口会飘出紫雾,恍若老翁的身影在雾里颔首;也有人说暴雨夜路过鹰嘴崖,曾听见老翁的笑声混着葫芦响,与当年阿莲遇救时一模一样。
阿莲知道,那不是神仙显灵,是父亲的善念化作了山间的晨露、崖顶的灵芝,还有这世世代代护着村子的微光。就像山脚下的老槐树,根须缠着根须,把故事埋进年轮 —— 二十年前父亲救下跛脚老翁时,不会想到那把射向黑熊的箭,会在多年后为女儿劈开一条生路;而阿莲攀着藤条往上爬时,也不会想到掌心的血珠,会滴进山神爷的画卷,绘出一场跨越生死的缘分。
要说这世间最灵验的,从来不是什么神仙法宝,而是人心头那股子放不下的善念与牵挂。你看那红玉葫芦嵌在神像腰间,映着月光明明灭灭,像极了人间代代相传的灯火 —— 只要有人信善、向善、守善,这灯火便永远不会熄灭,照着山径,暖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