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底下纳鞋底的刘婶子忽地打了个寒颤,针尖在鬓角处比划了两下:"您诸位听见没?打三更天起,王二家那破篱笆墙就吱呀吱呀响,活像让啥东西挠得慌。"
"不能够吧?"剃头匠赵四爷正往铜盆里续热水,白汽腾得他眯起眼,"王二那后生孝顺得十里八村都挑大拇指,前日还见他给老母亲熬药,灶王爷跟前跪得膝盖都青了。"
药铺掌柜的拨着算盘珠子插话:"昨儿个晌午我亲眼瞧见,王二攥着半吊钱在当铺门口转悠三圈,最后愣是买了斤红糖。"这话说得周遭人都叹起气来,王二老娘瘫在床上三年,家里早让药罐子熬得底朝天了。
日头刚偏西,王二挎着竹篓往家赶。胡同口张员外家新漆的朱漆大门敞着,俩家丁正往外抬箩筐,里头装满黄澄澄的玉米粒。王二别过脸,这玉米原是前日雨夜张员外家围墙塌了,撒在他家菜畦里的。当时王二连夜给拾掇好,今儿个却瞧见张员外拿着地契在巷子口比划,敢情是连他家那二分薄田都要吞了。
"二哥留步!"后头有人喊,原是私塾周先生的小厮,"先生请您去一趟,说是有要紧事。"王二心头突突直跳,周先生是村里唯一识文断字的,前日他求先生给老娘写封信寄给城隍庙求平安符,莫非是有了回音?
周先生书房里飘着墨香,案头摆着本泛黄的《二十四孝图》。老先生捻须道:"昨夜我梦见城隍爷驾着青骢马,说王家孝子感动神鬼,特赐……"话未说完,窗外忽起阴风,案头宣纸哗啦啦卷到半空。周先生脸色骤变,起身啪地合上窗棂:"此事不可外泄,你速去城隍庙……"
王二前脚刚出院门,后脚张员外家的小厮就溜进来,往周先生袖筒里塞了锭银子。周先生掂了掂分量,嘴角翘成月牙:"放心,保管让他三更莫过槐树坡。"
月亮刚爬上院墙,王二揣着周先生给的黄符往城隍庙赶。夜风裹着沙粒子往脸上抽,他紧着衣襟琢磨:周先生为何非要他子夜时分来?那黄符上歪歪扭扭画着朱砂符,闻着倒有股子艾草香。
槐树坡的野坟地泛着磷火,王二正犹豫,忽听得有人哼"莲花落"。定睛望去,个佝偻身影坐在歪脖子柳树下,身边搁着个破瓦罐。
"这位老哥……"王二刚开口,那老叫花子猛地回头,半张脸藏在乱发里:"后生可是王家二郎?"王二惊得后退半步,这老叫花子怎知他排行?

"莫怕。"老叫花子掀开瓦罐,里头飘出热气,"来喝口热汤,你娘最爱喝的粳米粥。"王二浑身汗毛倒竖——老娘瘫在床上三年,从未与人提过这口嗜好啊!
老叫花子见他发愣,枯枝般的手指往东南方一指:"看见那团红雾没?城隍庙的香火早让脏东西占了,你速去村西土地庙……"话没说完,远处传来梆子声,老叫花子倏地钻进柳树干里,树皮上赫然留着个人形凹痕。
王二撒腿就往土地庙跑。破庙门虚掩着,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贴着门缝瞅,月光下竟有团黑影在神像前扭动,活像条褪了毛的狸猫。
"周家小厮?"王二差点喊出声。那黑影捧着个黄布包袱,正往神像底座下塞。王二认出包袱角上绣着"张"字,分明是张员外的物件!
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王二揣着从土地庙顺来的黄布包袱往家走。包袱沉甸甸的,里头是半截黑驴蹄子和本发霉的账册。账册上记着张员外这些年强占田产的劣迹,最后一页写着:"吞王二家二亩七分地,必遭天谴。"
"二郎啊!"刚进门,老娘颤巍巍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夜里可听见你爹咳嗽了?他说冷得慌……"王二心头一紧,老爹十年前就淹死在村头河里,这分明是……
窗外忽地刮起旋风,纸钱啪地贴在窗棂上。王二想起老叫花子的话,忙掏出周先生给的黄符贴在门框上。那黄符竟泛起青光,纸钱应声而燃。
"是孝子鬼。"老娘的声音突然清亮起来,"你爹当年救过落水的孩童,积了阴德。这孝子鬼最是护着至纯的孝心……"话没说完,喉头又响起痰鸣。
王二给老娘掖好被角,摸到褥子底下有硬物。翻出来一看,是块青玉貔貅佩,雕工古朴,背面刻着"积善之家"四个字。这玉佩打哪来的?王二正纳闷,院门哐当一声被撞开。
张员外带着家丁闯进来,皮笑肉不笑:"听说二郎得了宝贝?不如让叔伯开开眼……"说着就要往内屋闯。王二横身挡住,瞥见张员外腰间露出半截红绳,系着个褪色的桃木符——正是周先生昨日塞给他的!

日头毒得能晒化石板,村口老槐树下聚着百十号人。张员外站在石碾上,举着账册抖得哗啦响:"王二私通妖孽,证据确凿!"家丁捧着黑驴蹄子和玉佩,人群里炸开锅。
王二跪在晒得发烫的青砖上,看见刘婶子躲在人群后头抹泪。周先生摇着折扇踱步:"人证物证俱在,依村规当沉潭……"
"且慢!"
众人回头,见个鹤发童颜的老道站在村口,身后跟着个背剑的书童。老道径直走到王二跟前,拿起玉佩端详:"此乃前朝御史的'清心佩',能辨忠奸。"说着往张员外面前一递。
玉佩刚触到张员外衣襟,突然泛起红光。老道剑指张员外:"尔食民膏,占田产,勾结阴司……"张员外脸色煞白,腰间的桃木符突然自燃,火苗子窜得老高。
"周家小厮招了。"人群外头传来衙役的吆喝,"张员外昨夜往土地庙送阴钱,想借邪祟害王二……"
日头偏西时,张员外家的库房被衙役贴满封条。王二搀着老娘往家走,见老槐树底下躺着个破瓦罐,里头有半碗粳米粥,余温尚存。
"那孝子鬼……"王二刚开口,老娘指指瓦罐:"阴德积得多了,自然会化形报恩。"瓦罐上不知何时刻着行小字:"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蝉鸣吵得日头都发了蔫,王二攥着老道塞给他的罗盘往深山走。这罗盘是昨儿老道临走前给的,黑檀木盘上浮着颗朱砂痣,说是能指去病消灾的灵药。
"二郎啊,那山腰的洞住着小狐仙……"刘婶子追出二里地,被王二拦了回去。他何尝不知道深山有豺狼,可老娘痰迷了心窍,昨夜竟认不得人了。

罗盘上的朱砂痣突然往西偏了三分。王二拨开一人高的蒿草,见着个青石洞,洞口垂着珠帘似的藤萝。刚要开口,洞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钻出只白狐,前爪捧着朵七彩灵芝。
"这竟成了精!"王二倒退两步,白狐却将灵芝搁在地上,尾巴扫出个圆圈。王二想起老道的话,咬牙踏进圈里。眼前忽地金光大盛,再睁眼时,竟站在片开满金莲的谷地,那灵芝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孝心可嘉。"身后传来鹤发童颜的老道声音,"这灵芝需配无根水,速去山顶接三更天的雨水。"王二刚要拜谢,老道已化作青烟消散。
山顶的老松树上蹲着只乌鸦,眼珠随着王二打转。三更天的雨说来就来,王二仰着脖子接雨水,忽听得树下传来窸窣声。月光漏过云层,照见个佝偻身影,赫然是那日柳树下的老叫花子!
"快下来!"老叫花子急得直跺脚,树皮簌簌往下掉渣,"这树要成精啦!"王二刚爬下树,老松树突然伸出枝桠要卷他。老叫花子甩出破瓦罐,罐底露出的符咒竟镇住妖气。
雨水中,老叫花子的脸忽明忽暗:"你爹的阴魂附在树里,就等今夜……"话音未落,山腰传来狼嚎,几十双绿眼睛往山顶聚拢。老叫花子推王二进山洞:"拿着灵芝快走,我在洞口拖住它们!"
王二刚要争辩,洞口突然腾起冲天火光。老叫花子的破棉絮浸了桐油,竟在雨中烧得噼啪作响。王二抹着眼泪往山下跑,怀里灵芝泛着微光,照亮满山遍野的脚印。
晨鸡报晓时,王二跌跌撞撞回到家。老娘服下灵芝汤,脸上泛起红晕,竟能认出人来了。刘婶子端着鸡蛋羹来看望,见着空药罐直念佛:"真是孝子感动天地!"
周先生却夹着包袱来辞行,说他昨夜梦见城隍爷震怒,要治他助纣为虐之罪。王二往他包袱里塞了俩鸡蛋,周先生老泪纵横:"当年你爹救我命时,也是这般……"
这话头突然断了。窗外飘来纸钱,王二瞥见个熟悉的人影在槐树底下闪过——那佝偻的老叫花子,正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作揖。

秋分那日,老道突然出现在村口,身后跟着个戴枷锁的阴差。老道指着张员外家方向:"那厮贪了阴司香火,该去油锅走一遭了。"村民们这才知道,原来张员外早与城隍庙的邪祟勾结,妄图吞并全村田产。
王二搀着老娘去谢老道,却见老道对着老槐树作揖:"多亏了柳仙指点……"话音未落,树上飘下片焦黑的树皮,正是那日老叫花子贴符咒的那块。
夜色渐浓时,王二在梦中见着老叫花子。月光下,老叫花子的脸竟与老爹有七分相似:"那柳树是我当年救的孩童,它吸了十年天地精华,只为护你周全……"
如今老槐树底下添了张新供桌,摆着王二老娘的牌位。每逢清明,总有人瞧见个佝偻身影在扫墓,转身却只剩满地槐花。
刘婶子的小孙子问:"那孝子鬼到底长啥样?"王二指着供桌上泛黄的《二十四孝图》:"孝心就是鬼,鬼就是孝心。你看那图上古人,哪个不是把爹娘背在脊梁上?"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王二望着村口新立的石碑——上头刻着"积善桥"三个大字,正是用张员外家拆下来的青砖砌的。桥下流水潺潺,倒映着蓝天白云,恍惚间竟有青褂老者的倒影,对着桥头的孝子碑作揖。
这故事里头的孝子鬼,说是鬼,实则是人心头那点念想。王二他爹当年救孩童积了德,孩童化柳仙报恩;王二自己孝顺着老娘,感得献灵芝。反倒是张员外这种活阎王,贪了阳间的田产不算,还要勾着阴司的邪祟,可不就得让油锅炼炼心肝?
您诸位想想,这世道不就是面照妖镜?孝心是金子,贪欲是烂泥。金子再埋汰也发光,烂泥糊上金箔还是臭的。所以说啊,甭管是人是鬼,肚子里的那杆秤得摆正喽——上头是天理,下头是良心,中间那根秤杆子,可不就是个"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