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铁镣砸在青石板上直冒火星子。王铁生被衙役从死牢里拖出来时,正是七月十五中元夜。月光惨白得像泼了层石灰水,照得他后脖颈的恶鬼纹身泛着青。
"爷们儿,今儿这差事可邪性。"老衙役往掌心啐口唾沫,攥紧鬼头刀。新来的小狱卒缩在墙角直打摆子,裤裆湿了一片也没人笑话——任谁听说要斩首个背后纹钟馗都镇不住的恶鬼,都得两股战战。
王铁生咧着豁牙笑:"爷爷我十八层地狱都闯过,还差你们这几刀?"他后背的恶鬼纹的是个青面獠牙的夜叉,左手掐着个哭啼的婴孩,右手拎着串铜钱。这纹身打他劫了保定府刘员外家就开始发痒,后来每害一条人命,那夜叉的眼珠便红上一分。
刑场设在城隍庙前的空场,四周插着七根镇魂旗。监斩官刚喊了"时辰到",王铁生突然把头昂得老高,喉咙里滚出非人非兽的怪笑。众人就瞅见他后颈的纹身竟活泛起来,夜叉的利爪好似要穿透皮肉,婴孩的哭声忽远忽近地飘来。
"妈耶!"小狱卒摔碎酒壶,监斩官当场尿了裤子。老衙役的鬼头刀"当啷"坠地,刀刃上竟凝着层黑血。王铁生趁乱挣断铁链,狞笑着往城隍庙里钻,那夜叉的虚影已从他脊梁骨上爬出来半截。
"老周头,您真瞧见那恶鬼从纹身上爬出来了?"茶摊上,说书先生唾沫星子飞溅。仵作老周蹲在条凳上,捧着海碗"滋溜"吸溜豆汁,紫铜烟锅在鞋底磕得当当响。
"屁的恶鬼,是磁州窑烧的镇纸鬼。"老周突然压低嗓子,"你们可知王铁生纹的是啥?那夜叉掐的婴孩,正是刘员外家被摔死的七少爷!他每害一人,夜叉就吞一枚铜钱——如今那畜牲后背,铜钱都摞成串了!"
人群"嗡"地炸开。卖糖葫芦的老汉突然插嘴:"怪道前日城隍庙祝疯了,说供桌底下有铜钱在滚……"话没说完,城隍庙方向突然腾起团绿莹莹的火光,照得半边天都像浸了胆汁。
老周猛地起身,烟袋锅戳得青石板火星四溅:"坏了!那畜牲在挖罗汉竹!"他跛着脚就往庙里奔,众人这才想起,老周年轻时在潭柘寺当过五年火工,法号慧能。

城隍庙后院,王铁生正抡着镐头刨竹根。月光下,十八根罗汉竹金光流转,竹节上竟刻着《楞严咒》。每刨断一根,他后背的夜叉就长大三分,可那竹根却像生了铜筋铁骨,震得他虎口迸裂。
"王铁生!"老周撞开庙门,怀里抱着个油布包,"你可知这罗汉竹是谁栽的?"他抖开油布,露出截焦黑竹筒,筒内嵌着枚舍利子,正是潭柘寺失传三十年的镇寺之宝。
王铁生狂笑:"老秃驴的玩意儿,正好给爷爷当夜壶!"他抄起镐头劈向竹丛,却见老周突然咬破舌尖,将带血唾沫喷在竹根上。霎时间,罗汉竹迸发万道金光,夜叉虚影被照得惨叫连连,王铁生后背的纹身竟开始冒青烟。
"这是鲁智深在五台山砍断的罗汉竹!"老周嘶吼着,"当年他醉打山门,禅师便以此竹制戒尺,每节刻一道《大悲咒》!你这畜牲吞了多少冤魂,今日全给你超度喽!"
王铁生突然跪倒在地,后背的夜叉竟从纹身上剥离,化作团黑雾往竹丛里钻。老周抄起舍利子便砸,金光撞在黑雾上迸出火星。说时迟那时快,小狱卒举着桐油灯冲进来,灯芯爆开的瞬间,黑雾里突然传出婴儿啼哭。
"在东南角!"老周抄起镐头刨地,挖出半截青铜匣,匣内竟是个玉雕的婴孩。王铁生突然七窍流血,指着玉雕尖叫:"刘员外家的七少爷!我掐死他时,把传家宝塞进了棺材……"
话没说完,城隍像突然睁眼,供桌上的铜钱"叮叮当当"滚成串。老周抱起玉雕婴孩,发现襁褓里裹着片竹简,上书:"壬寅年七月初七,王铁生劫刘府,摔死七少爷于罗汉竹下……"
"天作孽犹可恕!"老周高举舍利子,罗汉竹突然拔地而起,将王铁生钉死在竹影里。那夜叉虚影在金光中扭曲,化作团青烟钻进玉雕婴孩体内。

晨钟响时,衙役们发现王铁生硬邦邦跪在竹丛前,后背纹身的夜叉已变成闭目罗汉。老周蹲在廊下抽旱烟,油布包里的竹筒又多了枚铜钱——正是刘府七少爷棺中失踪的压舌钱。
"该斩首的,早被镇在潭柘寺后山的雷音洞里了。"老周敲掉烟灰,露出竹筒底款"鲁智深断竹铭志"六个篆字。小狱卒突然指着王铁生后背:"那罗汉……在流泪!"
众人凑近细看,竹节上的《楞严咒》竟渗出盐粒大的水珠。老周突然起身,跛着脚往雷音洞方向去。晨雾中,他哼的调子像极了五台山和尚诵经时的板眼。
雷音洞里,被镇压百年的王铁生恶灵突然睁眼。他看见自己后背纹着的夜叉正在啃食婴孩,每吞一枚铜钱,身上的枷锁便松一分。洞顶突然滴下血珠,正是老周咬破的舌尖血。
"大师,您当年为何不在此了结我?"恶灵嘶吼。
黑暗中传来鲁智深的声音:"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你欠的十七条人命,该由潭柘寺的罗汉竹来收……"话音未落,洞外传来晨钟,恶灵惨叫着重新被锁进竹节。
老周在洞口磕了三个头,怀里的竹筒突然裂开,露出里面那截罗汉竹——正是当年鲁智深亲手所植,竹节上刻着:"斩尽三尸方为佛,超度众生始见天。"
回到城隍庙时,王铁生的尸身已化作青铜像,跪在罗汉竹前。背上的纹身变成十八罗汉降妖图,最下面那尊罗汉怀里,抱着刘府七少爷的玉雕。

说书先生正给围观的百姓讲新段子:"……要说最奇的,是那小狱卒后来考中了武举人,在潭柘寺出家当了和尚。老周头呢?有人说他成了雷音洞的守洞人,也有人说……"
"得嘞得嘞,豆汁儿都凉啦!"老周端着海碗挤进人群,紫铜烟锅敲得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当当响,"下回分解——且看那罗汉竹里,还镇着多少孽障!"
慧明在潭柘寺扫了三年落叶,袈裟上还沾着雷音洞的铜锈味。这日他挑着木桶往罗汉竹丛浇水,忽听得竹节"咔嚓"轻响,十八根金竹竟齐刷刷弯下腰,像给什么人鞠躬。
"要现世了。"方丈递来半截雷击木,木纹里嵌着老周当年留下的舍利子,"当年王铁生作恶时,寺里罗汉竹便少了一节。如今竹节长满,他的孽债也该清算了。"
子夜,慧明在竹丛守夜。月亮圆得邪乎,照得每片竹叶都泛着金边。突然,地下传来铜钱碰撞声,接着是婴儿啼哭。他举起雷击木,就见王铁生的青铜像裂开了纹,恶灵裹着黑雾往竹林外窜。
"站住!"慧明掷出舍利子,金光撞在黑雾上炸开火星。恶灵怪笑着往寺后悬崖飘:"和尚,你可知罗汉竹为何十八根?当年鲁智深禅师在此斩妖,每降一妖便种一竹。你师父老周,原是禅师转世!"
恶灵已飘至悬崖边缘,黑雾里突然伸出无数只小手,正是这些年被他害死的冤魂。慧明念起《往生咒》,舍利子悬在半空滴溜溜转,照得恶灵身上的枷锁"咔嗒"作响。
"大师!大师救我!"恶灵突然转向老周,"当年在五台山,是您教我刻竹明志……"老周竹筒里的铜钱突然"叮叮"乱跳,正是刘府七少爷的压舌钱。

"是你该救自己。"老周将竹筒抛向空中,十八根罗汉竹突然拔地而起,在月光下织成金网。恶灵在网中挣扎,每动一下,身上便剥落片带着血纹的竹衣。
慧明突然明白过来。三年前他考武举人时,试卷上莫名多了滴竹沥,闻着像老周的烟袋油。监考官说这竹沥化作"天"字,助他得了头名。如今想来,怕是鲁智深禅师在点化。
"师父!"他转身跪下,"弟子愿代这恶灵受过。"老周摇头:"因果不可替。你看那竹节。"慧明抬头,见每根竹节上都浮着人名,正是王铁生害过的十七条性命。最末一节空着,竹皮上渗出新鲜竹沥。
恶灵突然暴起,黑雾吞没了半轮明月。老周将竹筒里的铜钱撒向天空,金光化作十八罗汉虚影。慧明看见自己的法号竟出现在竹节上,慌忙念起《大悲咒》。
"轰隆"一声雷响,恶灵被劈成两截。黑雾散去后,地上躺着王铁生的青铜像,后背罗汉图已补全最后一笔。慧明凑近细看,那新刻的罗汉竟与自己面容有七分相似。
"了结了。"老周将竹筒埋进竹根,"这最后一节,是你超度恶灵的功德。往后罗汉竹再满十八根……"他忽然住口,望着悬崖下翻腾的云雾。慧明顺着师父目光看去,隐约见着个胖大和尚的身影,正在云里对着竹丛作揖。
三十年后的中元夜,慧明成了潭柘寺住持。小沙弥问他竹丛为何永远十八根,他指着最老的竹节:"看见这裂纹没有?当年王铁生作恶时裂的。如今竹节虽老,裂纹里却长出新芽。"

山门外传来铜铃声,老周背着紫铜烟袋踱进来,怀里抱着坛竹叶青。师徒俩坐在竹丛下喝酒,月光照得每片竹叶都泛着金边。慧明突然指着最细的竹节:"师父,这节上怎么刻着个'周'字?"
老周灌了口酒,烟袋锅在鞋底磕得当当响:"当年鲁智深禅师圆寂前,把最后的竹种交给了我。他说善恶如竹,落地生根,总有一天要……"
话音未落,竹丛突然"沙沙"作响,十八根金竹齐刷刷弯下腰,像在给什么人鞠躬。慧明抬头望去,见着个背着婴孩的妇人,正在月光下对着竹丛磕头。她怀里的襁褓上,隐约绣着半截竹纹。
晨钟响时,竹丛里多了根新笋。慧明浇水时发现,那笋尖上凝着滴露珠,映出个胖大和尚的影子。他忽然想起老周常说的那句话:"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山风掠过竹丛,惊起满院铜钱响。最粗的那根罗汉竹上,新刻的《往生咒》正渗出淡淡竹沥,闻着像极了我师父当年酿的竹叶青。慧明望着竹影里隐约的僧人身影,合十念了声佛号。
这故事里,罗汉竹是个妙喻。竹节刻着人名,是孽债也是功德;竹根埋着铜钱,是贪欲也是因果。王铁生以为吞了铜钱便能消灾,却不知每枚铜钱都是锁链,最终将他钉死在善恶秤上。
老周说善恶如竹,落地生根。这竹节里既有恶灵的血纹,也有慧明的法号;既有刘府少爷的压舌钱,也有鲁智深的舍利子。人间事本就如竹,看着是单独一根,底下根须却盘根错节。今日你刻下的恶行,终将成为来日捆住手脚的竹篾;此刻你种下的善因,也会化作他年渡人过河的竹筏。
潭柘寺的晨钟又响了。十八根罗汉竹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给每个过路人讲述因果。您若细听,那竹节碰撞的声音,分明在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