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熙二十三年,江南乡试。
时值八月,金陵城内暑气未消。贡院中,数千名考生已完成了三场九天的鏖战,此刻轮到考官们挑灯夜战,审阅那一篇篇关乎士子命运的锦绣文章。
礼部侍郎黄云师奉旨担任此次江南乡试主考,与同考官十余人连日阅卷,眼涩肩酸。这一日黄昏,黄云师独坐至公堂东侧的阅卷房内,案几上堆满了待审的朱卷。窗外蝉鸣渐歇,暮色四合,唯有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
"此文..."黄云师手中拈着一份考卷,沉吟良久。卷上墨迹清秀,破题、承题、起讲、入手,无一不精;至其中股、后股,更是议论风生,见解独到。卷末署名"杨天佑"三字,笔力遒劲,似有千钧。
黄云师轻叹一声,将这份考卷放入身旁的落卷箱中。箱内已堆积了数百份被淘汰的试卷,皆是文理不通或见解平庸之作。唯独这份"杨天佑"的考卷,实属上乘,却因言辞过于犀利,恐有触犯时忌之嫌。
"锋芒太露,非福也。"黄云师喃喃自语。为官多年,他深知科场文章贵在含蓄中见真章,而非咄咄逼人。更何况当今天子虽开明,但文字之狱亦时有发生,他身为主考,不得不为考生计深远。
夜渐深,黄云师伸了个懒腰,唤来书吏将落卷箱封存,自己则回房歇息。临行前,他无意中瞥见案几上烛光映照下,似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定睛看时,却什么也没有。
"许是眼花了。"黄云师摇摇头,掩门离去。
次日清晨,黄云师早早来到阅卷房,准备继续审阅余下的考卷。推门而入,他猛地怔住了——昨夜被他亲手放入落卷箱的杨天佑考卷,此刻竟赫然摆在案几正中!
"这..."黄云师快步上前,拿起考卷仔细查看,确是自己昨日淘汰的那份无疑。他急忙检查落卷箱,封条完好无损,箱锁亦无撬动痕迹。
"来人!"黄云师唤来昨夜值守的书吏,"可有人动过这落卷箱?"
书吏一脸茫然:"回大人,小的彻夜值守,绝无人靠近。"
黄云师眉头紧锁,挥手让书吏退下。他重新审视这份考卷,疑为昨日自己记错了,或许并未将其放入箱中。于是再次将考卷放入落卷箱,亲眼看着书吏上锁贴封,这才安心继续阅卷。
这一日,黄云师审阅了百余份考卷,至晚方歇。临行前,他特意检查了落卷箱,确认杨天佑的考卷仍在其中,这才放心离去。
第三日清晨,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黄云师推开阅卷房门,那份杨天佑的考卷再次出现在案几上,而且摆放得端端正正,仿佛有人刻意为之。落卷箱依旧封存完好,毫无被开启的迹象。
"怪哉!"黄云师额上渗出冷汗。他唤来所有书吏严加询问,众人皆指天发誓未曾动过。同考官们闻讯赶来,见状也啧啧称奇。
"莫非是..."一位年长的同考官欲言又止。
"是什么?"黄云师追问。
"下官不敢妄言。只是听闻科场之中,常有鬼神之事..."
黄云师面色一沉:"子不语怪力乱神!定是有人作祟。"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已生疑窦。
这一日,黄云师特意将杨天佑的考卷单独锁入一个小木匣中,钥匙随身携带。入夜后,他佯装回房休息,实则潜伏在阅卷房隔壁的小间内,静观其变。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忽然,黄云师听到阅卷房内传来细微的"沙沙"声,似有东西在爬动。他屏住呼吸,轻轻捅破窗纸向内窥视。
烛光下,三只体型硕大的黑鼠正从墙角洞中钻出。它们毛色油亮,眼珠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绿光。为首一只体型最大,足有小猫般大小,它人立而起,左右环顾,然后径直向落卷箱爬去。
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三只老鼠竟合力推开了沉重的落卷箱盖——那本需成年男子用力才能开启的箱盖,在它们协作下缓缓倾斜。随后,大黑鼠跳入箱中,不多时便拖出了那份杨天佑的考卷。
"这..."黄云师几乎要惊呼出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三只老鼠分工明确:一只在前引路,一只在中间背负考卷,一只在后警戒。它们将考卷拖至案几旁,然后竟似人一般,将考卷推上了案几,还细心地将卷面展平,不留一丝皱褶。
做完这一切,三只老鼠并未立即离去,而是排成一排,对着考卷作揖三次,这才依次钻回墙洞。
黄云师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推门进入阅卷房,拿起那份考卷,发现上面竟无半点鼠爪痕迹,干净如新。
"奇哉!怪哉!"黄云师在房中踱步,"鼠辈为何独对此卷如此上心?这杨天佑究竟是何许人也?"
翌日,黄云师暂停阅卷,命人暗中查访这位名叫杨天佑的考生。不多时,书吏回报:杨天佑乃苏州府吴县人士,家道中落,祖父曾为前明举人,父亲早逝,与寡母相依为命。此人勤奋好学,却屡试不第,今年已三十有五。
"还有一事颇为蹊跷,"书吏补充道,"据杨天佑邻里所言,杨家有个古怪家规——三代不得养猫。"
黄云师眼中精光一闪:"三代不养猫?可有说缘由?"
书吏摇头:"邻里只说这是杨天佑祖父杨文举定下的规矩,具体原因无人知晓。"
黄云师沉思良久,忽然拍案道:"我明白了!速去查访杨文举生平,尤其是与鼠有关的轶事!"
三日后,书吏带回了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
原来,杨文举年轻时曾借住在一座古寺中苦读。一日深夜,他听到佛龛后有幼鼠哀鸣,循声望去,见一只野猫正欲捕食一窝幼鼠。杨文举心生怜悯,驱走野猫,救下了那窝小鼠。当夜,他梦见一黑衣老者向他作揖致谢,称:"君救吾子孙,吾族当报。然猫乃吾族天敌,望君家三代不养,以全此恩。"
杨文举醒后,虽觉怪异,但宁可信其有,遂立下家规:杨家三代不得养猫。后来他考中举人,家道中兴,临终前还特意叮嘱子孙遵守此规。
黄云师听罢,长叹一声:"原来如此!鼠辈知恩图报,不忍见恩人之后落第,故显灵相助。"他当即取出杨天佑的考卷,重新审阅。
这一次,他抛却顾虑,纯粹以文章论优劣。细读之下,发现杨天佑的文章虽言辞犀利,但言之有物,切中时弊,实为不可多得的佳作。先前自己因怕惹祸而将其淘汰,确有不公。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黄云师感慨道,"杨家因一念之善得鼠报,我若再因怯懦而埋没人才,岂非有违天理?"
当夜,黄云师在阅卷房内焚香一炷,对着墙角鼠洞方向拱手道:"诸君高义,黄某已明。杨生之卷,定当公正以待。"
说也奇怪,自此之后,那份考卷再未无故出现在案几上。
放榜之日,杨天佑果然高中。当他得知自己名登桂榜时,竟喜极而泣,长跪于地,向天叩首。邻里纷纷前来道贺,却无人知晓这背后那段奇异的因果。
后来,杨天佑登门拜谢黄云师。黄云师只字不提老鼠之事,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令祖积德行善,福泽子孙。你当以此为勉,将来为官,亦当以仁心待人。"
杨天佑虽不明就里,但见座师神色庄重,便郑重应下。
三年后,杨天佑考中进士,外放为知县。到任之初,当地鼠患严重,他却严禁属下使用毒饵,而是命人广设捕鼠笼,捉到后尽数放生郊外。同僚不解,他笑而不答。
某夜,杨天佑梦见三只黑鼠向他作揖,中间一只口吐人言:"恩公之德,吾族难忘。今特来告辞,将迁居深山,不再扰民。"言罢化作三道黑烟散去。
次日,县衙内外鼠踪全无,鼠患自此平息。百姓皆称杨知县德感动天,唯有杨天佑自己,望着祖传的那幅"三代不养猫"的家训,若有所思。
而黄云师晚年撰写《科场见闻录》时,将这段经历如实记载,并在文末批注:"科场虽有鬼神,然终以文章取士。杨生之才,本应高中,鼠辈不过促成其遇合耳。然则世间因果,岂可轻忽?为善者,天必报之;为恶者,神必殛之。读书人当以杨文举为鉴,心存善念,天必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