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表现这种不可思议的记忆|潘力对话保科丰巳

文化其实是个泉 2024-07-06 19:38:40
自由绘画第六期特邀导师保科丰巳Hoshina Toyomi日本著名当代艺术家,著名教育家

“后物派”代表人物

原日本东京艺术大学副校长1984年毕业于东京艺术大学美术学院绘画与油画专业,曾担任东京艺术大学理事、副校长。学生时期保科丰巳属于战后“川俣正一代”,使用木材,纸张,墨水和视频等材料来开发装置和绘画。保科教授早期作品受到日本“物派”艺术影响,在上世纪80年代创作了一系列前卫装置艺术,引起西方艺术界的关注。作为“后物派”代表性人物,他的作品一直以来都关注自然与人类处境,其创作大量采用天然素材,并在此中探究空间与身体感知的相互关系,同时对作品的文化背景、材料选择和形式表现方面都有着独特的思考。 间“木、纸、墨” 2016 保科丰巳访谈录 要表现这种不可思议的记忆 (选自《现场:对话日本当代艺术名家》作者:潘力 教授) 我们活在世界上,呼吸着,从事各种活动,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离不开前面我说过的DNA。基于这样的思想方式创造出来的作品才是好作品。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希望大家能够珍惜自己。——保科丰巳(“自由绘画”创研工作坊特邀导师,著名艺术家)潘力=潘:您的作品有很鲜明的日本特征,主要体现在材料上,这和您的生活经历有关系吗?

保科丰巳=保:我在一个非常传统的环境中长大,18岁以前,我几乎生活在江户时代。故乡住家的前面有一条河,我从出生那天开始,就听着流水的声音长大。我的家是日本传统样式的老房子,有障子的房间,经常能够感觉到外面的流水声和外面的阳光,特别能使人感到障子有微妙的时间记忆。从材料方面讲,木结构的房子、自然、纸和墨,我在小学曾学习过书法,墨和纸是我在日常生活中非常熟悉的。18岁以前是在这样的环境影响下长大,接触的都是非常直接的、没有压抑感的、自然的东西。

创作中的保科丰巳 潘:您上大学的专业是油画,后来是怎么转向做装置艺术的?

保:日本的绘画有两种类型,日本画和洋画或者说是油画。当初我入学油画学科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意识,每天画裸体素描,在画布上画油画。后来逐渐意识到,我为什么要画裸体?这在考前班已经画过很多了,已经接受过严格的训练了,由此开始失去兴趣,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大问题。

画裸体是西洋美术史的传统。我在学校里画画的时候,老师总是说“要表现你自己”,我作为日本人,生活在日本,习惯了日本文化,因此必须思考这样的表现方法。至于油画,或者说裸体画,是从古希腊时代开始欧洲传统文化中产生的概念。至于日本,明治时代之后或者说近代和江户时代之前的历史相比较,几乎是完全不同的国家。以前是没有油画的,有的全是中国美术的输入。在这样的流变中,日本美术的文脉十分重要,否则就无法立足于历史进行自我表现。

例如裸体画并没有以某种形式被吸收到日本美术里来。油画在日本也没有相适应的材料,由于日本多湿气,适应的是水性材质。此外,今天需要新的思想方式。这就是我对自己所学的油画失去信心的原因。没有意义,没有适合表现的题材,因为不是日本的。

黑色庭院 2023 潘:《冰上的痕迹》这件作品是您在家乡完成的,您当时是出于什么想法做这件作品的?

保:我当时曾经问自己:作为作品的表现,该以什么为基础来进行创作?自己相信的好的东西是什么呢?我觉得最有信赖价值的应该是我的身体。虽然相信自己的身体,但自己的想法和精神又是什么呢?当时对自己的志向还不是很清楚。

其实当初也没有想到《冰上的痕迹》能成为作品,后来才逐渐感到这个摄影作品意义重大,是非常真实、直白的作品。只通过自己的身体,不借助任何外力,是我和自然的对话。自然界中有生与死,而选择活着是不容置疑的。被美丽所吸引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但如果你不迎面向美丽走去,你就无法感受到你是活着的。安逸地品茶的生活,过于舒心不能算是活着,不是真正的人生。如果说什么是容易做到的,那就是模仿欧洲的油画和模仿传统的日本画。这是我在《冰上的痕迹》中想要表现的自我意识,也是最真实的表现,是下意识的。这种认识源于自己的文化土壤,能够感受到存在“之间”的世界的魅力。

冰上的痕迹 1980 潘:能谈谈当时的具体情形吗?

保:当时是冬天,结了冰的池塘是积雪的白色世界,白雪下面是冰,冰如果断裂,人将落水而死。自己的身体感到很害怕,我也告诫自己,不要去池塘的中心部,那里有危险。但是,面对如此美丽的冰雪世界,我还要回避它吗?为什么要到陆地上行走呢?我被在冰上行走的危险吸引着。我的一串脚印留在了白雪上,在这美丽的世界生与死共存。陆地上虽然安全,但那是一个安乐的世界,没有能够使人从心里感到满足的美丽,只有安全,但没有冒险。我在生与死的世界之间行走,感到了满足的心情。因此,在这幅作品中,人的身体和作品的场所两方面的要素缺一不可。其实作品不是制作出来的,而是一种沟通和交流。我并不是在冰面上一味地行走,走了一半就感觉足够了,就此打住。最初并没有打算只行走一半,而是池塘的冰面和白雪作为“场所”在与我的沟通中产生了某种形式感的东西。

潘:从图片上看,《场所的变容》这件装置是在海滩上,作品本身和这个环境有什么关系吗?

保:这是以“间”为主题而形成的作品,较之《冰上的痕迹》更为注重材料的使用。全长一百米左右,在滨松海滨的沙滩上以身体尺度为基准,宽度八十厘米,高及膝盖,人正好可以在其间行走。一百米的长度并非事先设定,而是在制作过程中根据实际行走的感觉形成的。作品矗立在海滩上,随着潮水的涨退,作品时而浸入海中,如同生长在海面上一般;时而又站立在陆地上。作品本身没有任何变化,却不断地往返于海水与陆地“之间”,因此这件作品的最大特征就是“场所”的时间和状态的变化。当它站立在陆地上时,给人以安心感;当它浸泡在海水中摇曳之际,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具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性和非日常性。

间 1980 潘:《无题》是您的成名作,是关于投影的思考,那作品实体有什么意义吗?

保:作品并非仅仅表现投影,而是体现投影与实体“间”的关系。看见投影的同时实际上也是看见实体,也就是说即使在屋子内部也能感觉到外部,虽然看不见外部,但外面的全部都能通过在障子门上的投影体现出来,即一种“似乎”的状态,因此能感知到外部。由非实体的影像产生出“错位”。因此,障子门也可以被理解为作品,也就是说“间”的作品如果没有这个媒介的话,就体会不到“差异”的存在,只能是一个“符号”。

法国哲学家索绪尔将现实社会的问题归结为全球一体化,即单一化和一元化的时代。相对于此的另一种思考方式,即提倡“差异”的存在。“差异”使人类有不同的思考方式,相互共生共存。从文化的角度思考是认同“差异”的存在,不同的思考方式是有益处的。此外,穷人、残疾人等特殊人群也必须得到尊重,全球化没有顾及特殊人群相对于环境的独自性,这是值得反思的。

我的作品不能随意被移动和放置到任何地方,没有一定的场所绝对无法完成,“场所”具有的蕴意是重要的。“差异”、“场”的主题与空间,某种条件是必要的。也就是说根据场所的条件制作作品,不到这个场所作品就无法形成。我这一代与物派相比较,装置的主要因素是重视“差异”和“场所”。即使外观一样,作品却是随着场所而变化的。

黑雨的记忆 2016 黑光 2016 潘:这是非常日本式的思考,您能就这个话题具体谈谈吗?

保:人类与自然存在着组合关系,文化是意象与记忆的构成物,如果只有单一性的话就不存在文化,将妨碍事物以及人类文化的创造性。为了对文化发展作出贡献,要根据自己的想像力进行创造。我从现代日本的立场出发,为了表现与亚洲共通的文化性,我的责任在于创造出充分体现个性的作品。我所表现的“差异”,就在于强调日本人的语言方式,将日本文化形态视觉化。例如日本的俳句,“岩にしみいる蝉の音”(直译:蝉鸣声渗入岩石),这就是充分体现日本文化的语言方式,外国人轻易很难理解。常识告诉我们,声音是无法进入岩石的,但是在日本就可以有这样的体验。将岩石和声音视为具有相同的属性,岩石并非一味的坚硬,而声音虽然没有硬度,但根据不同的情景也可以具有进入岩石的强度。尖锐的蝉鸣声与岩石的沉默形成鲜明对照,声音进入岩石也就可以想像。盛夏的骄阳下岩石显得软弱,冬天则给人冷峻生硬的印象。这就是日本的语言性,是对岩石作文字描述或者符号化时产生的“错位”,文化的不同通过语言的“差异”表现出来。因此,作品不仅仅是观看,而是要用身体去感受。

木·纸·墨 1984 潘:您近年来有些作品采用了视频、音响等多媒体效果,与过去有些不同。

保:我的艺术创作从一个阶段开始,是对使用媒材的思考,使用材料有所变化。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期,使用材料和作品样式比较规范化。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材料和作品主题都开始发生变化,较之物质性更注重想像力的表达。不限于使用纸墨等,也使用墙面和铁等,最近还使用影像,重要的是观念和构造,因此要重新思考作品的构成方式。我认为最近作品的想像力增强了,我的作品不是仅仅观看,而是要到现场去体验,并在那里展开想像,进而出现画面。以此为目的观看作品。我的早期作品重视身体的体验和感觉。最近以来更加深入,希望作品与观者能有更深入的关系。不同的观众就有不同的想像,我尽量使作品易于理解,让大家带着想像回去。

水的记忆 270×700×65cm 木、日本纸、墨、空间 1997 潘:我觉得《水的记忆》这件装置最集中体现了您的作品特征,您能谈谈水和记忆之间的关系吗?

保:《水的记忆》在纸上表现出墨的世界,由岩壁上渗出的地下水与墨混合拓印而成。常识告诉我们,雨水降在山体的表面,到形成泉水为止大约需要五至六年的时间,这是在我故乡的家门前经常能见到的景观。泉水虽然是我们今天见到的水,但同时它也有着往昔的“记忆”。另外一个例子是,当我站在自家的庭院仰望夜空,感觉自己被美丽的星光包围。这个星光是在我出生的几千万年前就发出的,因此,是成千上万光年前遥远过去的星光。也就是说我现在能够接触到过去,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从星光到泉水,自然界任何时候都存在着“记忆”,人类的身体也一样,例如被称为遗传基因的DNA,直接继承了祖父和父亲的生命信息。生活在今天的我们带着祖先生命的一半 “记忆”,也是东方的“记忆”。其实所有的“现在”都是存在于“记忆”之间。作为“场所”尤其是具有“记忆”的场所,在这个“场所”的水融入了数年前的记忆,这里的树木也融入了这个场所的所有记忆,我的作品正是要表现这种不可思议的记忆。

《水的记忆》在造型上呈非对称的双向曲面,具体而言,是外部空间的问题。观者在右侧的空间行走和感受体验,留下的是起伏不平的“记忆”。而到另一侧行走时,感受到的曲面与刚才的不一致,因此原先的记忆并不通用。由于空间的阻隔无法同时看到两个侧面,因此也无法进行比较。即使往返于两个侧面之间,也无法进行确认并导致知觉的混乱。长达七米的表面是无法准确记忆的,这是一件无法确认两面状态的作品,承载了由“现在”的“记忆”与水墨拓本制作的“过去”的“记忆”的双重构造的记忆。

黑色风景 2004 潘:我觉得《营造时空的场》有着很明显的日本建筑特征,您当时是基于怎样的思考?

保:这件作品是根据障子和屏风的启发,用木材制作的,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造型,中间夹着纸张。用燃烧的蜡烛将墙壁熏黑,并将烟的痕迹制作成上下颠倒的形状。如果从作品的照片上看,即使上下颠倒也没有变化,这是左右与空间构造的问题。这是我最初使用“这里”“那里”的概念,制作不可能存在的空间。归根结底,我思考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关注观者所处的“场”。因此制作的也不是作品本身,而是通过装置化的场面来营造观者的心理状态,或者说是以假象将观者引导进一种异常状态之中。也就是说,作品中什么都没有,作品是基于对观者的思考,制作能让他体验到的东西。至今为止的现代艺术作品总是在其中隐含着某种观念,总是考虑到观者的心理因素。我的作品不是这样,心理状态存在于观者一方。观者是有记忆的,我试图改变这种记忆。观者处于日常生活状态中,具有一般的日常概念,我的作品试图否定这种日常概念。

展览现场 春美术馆 上海 潘:我觉得您的作品总是在玩时间和空间的游戏,包括标题都很迷惑人。例如《这里·那里》,又是在对空间有所作为?

保:这是在岐阜县立美术馆的作品。纸张在空间中穿越,进入既成的建筑物之中。根据建筑结构和方向在空间中攀援。对人为的空间分割进行再次分割和分析。这件作品只能在这个场所存在,对特定的“场所”进行变更。如果说作品材料的话,建筑物本身也是作品材料。

对场所进行变更的观念的产生,是受到当年美国阿波罗登月飞船的宇航员撰写的著作的影响。他无论在乘坐宇宙飞船飞向月球的途中回望地球,还是从月球上眺望地球,地球都是一颗蓝色的星星。后来,他看到了月球的背面,那时一无所有的黑暗世界,令人恐惧。此时他的感受是,为了看见这个黑暗的世界,人类使用了几千年来积累的技术,特意来到这里,这只是一个死的世界。深重的孤独感使他陷入绝望。而在返回地球的途中,美丽的蓝色地球奇迹般地漂浮在宇宙,这样的景色只能是神的奇迹。如此说来,人类20个世纪以来的进步,最终只是为了看见自己的面貌。

由此,我制作了这件作品。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面貌。我们在看见他人的时候,实际上并不是在看他人,而是让他人看见自己的面貌。不是要看到外部世界,实际上那里只有自己的身影。这归根结底是内部与外部的问题,通过他人来确认自己。换句话说,人类是为了了解自己而进步的。 There is here Here is there 成都双年展作品 2005 潘:在我的记忆中,2005年您参加成都双年展的作品,是您至今为止规模最大的装置。

保:也许是这样,那是到四川省的峨眉山旅行时遇见的风景引发的构想。以当地拆除的旧民居的废砖、柳树、附近看见的瀑布的风景为素材。将这些全部移到展览现场,在这里重新构筑新的风景。峨眉山的瀑布不是日本的瀑布,显示器也是中国的产品,民工也是中国的农民,借他们的手完成的作品。全部都是与成都这个“场所”相关的材料、风景以及构思完成的作品。观众登上这个作品,看到从柳树根部向上空逆流的瀑布。膝盖能够感知到高处,用身体感知。观众成为风景的一部分。观者与作品不是对立的,而是在作品中共存。作者与作品、观者与作品一体化,这就是“场”的形式。

思考之井 2014 潘:除了空间的考虑之外,似乎还有时间上的思考?比如历时性。

保:“过去”是记忆的延续,是无法抹去的影像。“未来”是看不见的空白,暗示着所有的可能性。现代社会的问题是,人类生活在多媒体的信息时代,借助多媒体可以在家里制作虚构的世界,也可以在这个世界中生活。在这个虚构世界里,身体的必要性消失了,非物质或是相对性的神经系统基础的混乱,对现实麻木,现实与非现实的区别消失,也意味着精神与肉体的分裂,这就潜藏着某种危险性。因此,身体性和物质性在我们的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过去”存在于“现在”之中,未来作为预感隐藏在投影里。例如,庭院里的石头任何时候都存在,计算机里的世界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将自然界存在的“现在”与 “过去”即消逝的现实共同构成假想的世界,如果没有这两方面,“现在”则不可能存在。“间”的概念正是由此产生的,是非常现代的思考方式。我过去的作品还没有体现出这样的社会问题和精神状态。

下雨的房子 2016 潘:总体感觉您的作品材料和主题都很含蓄。

保:我的作品几乎都是使用植物系的材料,不使用动物系的材料。植物系是女性式的,日本文化就是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女性文化,也称为月亮文化。不是直接的,而是反射式的。因此想像是重要的,过于明白就谈不上美。 讲授中的保科丰巳 *文字由潘力教授提供图片由艺术家保科丰巳提供 7月与保科丰巳老师 面对面交流创作 “自由绘画”创研工作坊(第六期) 报名启动 “自由绘画”创研工作坊

第六期导师阵容揭晓

谭平、保科丰巳(日本)、顾黎明、黄拱烘(德国)线下交流时间:2024年7月22日-8月4日为期14天的集中式交流与创作

举办地点:北京

招收人数:28人

策划方:库艺术教育

主办方:艺时代(北京)国际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客服微信:kuyishu001联系电话:010-84786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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