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格外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破旧的平房四处漏风,我和妹妹挤在床上瑟瑟发抖。半夜,我听见母亲偷偷起来给我们加被子,压抑的哭声在黑暗中一抽一抽的,听得我心里一阵酸楚。生活实在太难了,后来,母亲经人介绍认识了李长海,一个隔壁镇的木匠。
第一次见他,他骑着辆掉漆的自行车,从破旧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两根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妹妹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却扭头跑开了,躲在老柳树后面偷偷哭。我不想母亲改嫁,我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搬到李长海家后,我处处躲着他,饭也不好好吃,总是拿着个干馒头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啃。
可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变着法子给我们做好吃的。他问邻居我爱吃什么,然后特意做给我吃。“尝尝这个红烧肉,你爱吃不?这可是你妈说的你最爱吃的。”他夹了一块肉放到我碗里,那慈祥的模样,像极了记忆中的父亲。可我心里那道坎儿,却怎么也过不去。
学校的日子更不好过,陈桂明那几个孩子总是欺负我,叫我“野孩子”,说我妈不要脸。他们往我书包里塞臭鸡蛋,害得我整天抱着书包不敢放,放学就抱着书包跑。班主任王老师知道后,悄悄给我换了座位,还让我当了劳动委员,说是让我多参加集体活动。学校离家有三里地,我每天走得鞋子都磨破了。
有天下大雨,我淋成了落汤鸡。李长海打着伞在学校门口等我,那是他刚做工回来。“咋不带伞啊?”他把伞往我这边偏了偏,自己半个身子都淋湿了。路上,他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说他也是从小没爹,是他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的。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敲开我的房门:“小明啊,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儿子,咱不能孬,也不能欺负人,但更不能让人欺负。明儿我去学校一趟。”第二天放学,陈桂明竟然主动跟我道歉,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低头。后来听同学说,李长海找到了陈桂明的父亲,两人在村口的大树下谈了整整一下午。
从那以后,我开始试着接受李长海。我跟着他学起了木工,从最简单的刨木头开始。每次我弄得满身木屑,他就笑呵呵地说:“慢慢来,着啥急,木工活儿啊,就跟做人一样,得一步一个脚印。” 有次我不小心刨到手,他心疼得不得了,连夜走了十多里路去镇上给我买药。
妹妹上学后,他每天骑着那辆掉漆的二八大杠接送,风雨无阻。那辆自行车很旧,车链子总是咯吱咯吱地响,他骑得特别慢,生怕把妹妹颠着。冬天,他把自己的棉手套给妹妹戴,自己的手冻得通红,却总是说:“大老爷们儿不怕冷。”
1995年夏天,我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李长海高兴得眼睛都红了。他拿出攒了好久的钱给我买了个新书包,还特意去县城买了两斤猪肉,说要给我们改善伙食。那天晚上,他偷偷塞给我一个信封:“这是这些年做工赚的,你拿着。”我打开一看,全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还带着木屑的香味,我紧紧攥着信封,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上高中后我住校,每到周末回家,总能看见院子里堆着新的木料。李长海接了不少活儿,说是要给我攒大学学费,他常常干到半夜,我们都睡了,还能听见他在院子里忙活的声音。有一年冬天,他感冒发烧了还在干活,急得母亲直掉眼泪,他却笑着说:“没事,小明马上就要高考了,咱得多攒点钱不是?”那个冬天,他咳嗽了整整三个月。
高三那年,我学习特别用功,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看书。深夜做题时,我总是想起李长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起他教我打榫卯时说的话:“干啥都得用心,马虎不得。”我的成绩突飞猛进,连王老师都说我像变了个人,还专门来家访,说我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那天晚上,李长海高兴得睡不着觉,在院子里抽了一晚上的旱烟。
1998年,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李长海激动得手都在抖,嘴上却逞强说:“早就知道你行。”晚上,我俩坐在院子里,月光洒在我们身上,我们喝着酒,他突然说:“还记得当初那些事不?你那会儿可不待见我。”我的鼻子一酸,喊了一声:“爸。”他愣了一下,眼圈红了,借着倒酒的功夫抹了把脸。
上大学那天,他送我去车站,临走时塞给我一个木匣子,说是给我雕的。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小巧的木工工具,还有一张字条:好好学习,别忘了爹教你的本事。我看着他站在站台上的背影,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如今,我也当了父亲,每次看着儿子,就想起李长海教我的话:做人不能孬,但要明事理。前些日子,李长海来我家帮忙装修,还是那副老样子,认真得不得了。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我忽然明白,生活就像他教我做的木工活儿,看着粗犷,其实处处都要用心。
屋里传来儿子的笑声,李长海正教他削木头:“慢慢来,别急,你爸当年学这个也费了不少功夫呢。”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倔强的小男孩。夕阳西下,把爷俩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那一刻,我知道,这辈子,我们都是最亲的人。门外飘来阵阵木香,那是李长海在院子里忙活,儿子跑过来,手里拿着个歪歪扭扭的木头小马,说是爷爷教他刻的。我摸着儿子的头,看着窗外,阳光正好,照得人心里暖暖的,就像当年李长海的那双手,粗糙却温暖。爱,就是这样,润物无声,却又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