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春三月的江南,细雨如丝,将青石板路浸润得泛着幽光。赵明德撑着油纸伞,腋下夹着几册刚从书肆借来的《南华经》抄本,匆匆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他今年二十有三,生得眉清目秀,虽出身寒门,却因才学过人而小有名气,只是屡试不第,至今仍是个白身。
天色已晚,街巷中行人稀少。赵明德转过一条僻静小巷时,忽见前方有个黑影晃动。他心头一紧,握紧了伞柄,待走近些才看清是位身着青色道袍的老者。那道士须发皆白,面容却红润如婴儿,一双眼睛在暮色中竟泛着淡淡的金光。
"这位公子,可是赵明德赵书生?"道士开口,声音如清泉击石。
赵生惊讶不已,连忙拱手:"正是在下。不知仙长如何知晓小生姓名?"
道士捋须微笑:"贫道玄真子,奉东海龙王之命,特来邀请公子赴宴。"
赵生闻言,先是愕然,继而失笑:"仙长莫要戏弄小生。龙王乃水中神明,怎会邀请我这凡俗书生?"
玄真子不答,从袖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简递来。赵生接过,只见玉简上浮现出几行金字:"诚邀赵明德公子于今夜子时赴龙堂夜宴,共赏明月。——东海龙王敖广谨启。"
赵生手一抖,玉简险些落地。他自幼读过不少志怪传奇,却从未想过这等奇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正踌躇间,玄真子又道:"公子若不信,可随贫道前往一观。若觉有诈,随时可返。"
或许是连日苦读烦闷,又或是那玉简上的金字确有魔力,赵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既如此,小生便随仙长走一遭。"
玄真子满意地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青玉葫芦,拔开塞子轻吹一口气。霎时间,葫芦口喷出一团白雾,将二人包裹其中。赵生只觉脚下一轻,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景物飞速变换,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已来到一处从未见过的湖畔。
此时明月已升至中天,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满天星斗。玄真子指向湖心:"龙堂就在湖底,公子请随我来。"
赵生望着幽深的湖水,不禁迟疑:"这...小生不通水性..."
玄真子大笑,从袖中取出一颗碧绿珠子塞入赵生手中:"此乃避水珠,含在口中可如鱼般游水。"赵生将信将疑地将珠子含入口中,顿觉一股清凉之气流遍全身。玄真子拉着他的手,纵身跃入湖中。
出乎意料的是,赵生并未感到窒息,反而呼吸自如。湖水在他面前自动分开,形成一条透明通道。随着下潜,四周渐渐亮起幽蓝光芒,各种奇形怪状的水族从身边游过,有长着人脸的鲤鱼,背着龟壳的童子,还有手持钢叉的虾兵蟹将,纷纷向玄真子行礼。
不多时,前方出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群,檐角飞翘,琉璃瓦在幽蓝水光中闪烁着七彩光芒。正门上方悬挂一块玉匾,上书"东海龙宫"四个篆体大字。
"这...这真是龙宫?"赵生目瞪口呆。
玄真子含笑点头:"正是。龙王已在正殿设宴,公子请随我来。"
穿过几重宫门,赵生被引入一座宏伟大殿。殿中灯火通明,数十张玉案排列有序,案上摆满珍馐美味,许多衣着华丽的宾客已经入席。赵生注意到,这些宾客大多生有异相:有的额生龙角,有的耳后长腮,还有的身披鳞甲,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赵公子到!"玄真子高声宣布。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投向赵生。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却见正中央主座上一位头戴金冠、身着龙袍的长者起身相迎:"赵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快快入席!"
玄真子低声介绍:"此乃东海龙王敖广。"赵生连忙行大礼,被龙王亲手扶起:"公子不必多礼,今日设宴赏月,特邀人间才子共襄盛举,实乃龙宫幸事。"
赵生被安排在左侧第三席,与一位年轻女子相邻而坐。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身着淡青色纱裙,肤若凝脂,眉目如画,额间一点朱砂更添几分仙气。见赵生看来,她微微颔首,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位是..."赵生小声询问引路的侍女。
侍女恭敬答道:"此乃龙王三公主,闺名敖清。"
赵生心头一跳,连忙行礼:"小生赵明德,见过公主。"
敖清掩口轻笑:"赵公子不必拘礼。父王常说人间才子风雅,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宴席开始,各种闻所未闻的珍馐美味轮番上阵:有能让人耳聪目明的"智慧羹",食后三日不饿的"辟谷糕",还有饮下后口齿生香的"百花酿"。席间更有仙女起舞,乐师奏乐,一派仙家气象。
酒过三巡,敖清轻声问道:"赵公子在人间以何为业?"
赵生苦笑:"惭愧,小生不过一介书生,虽十年寒窗,却屡试不第,至今仍无功名。"
敖清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功名利禄不过浮云。我观公子眉宇间有清气,必是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
赵生心头一暖:"公主过誉了。倒是这龙宫仙境,令小生大开眼界。不知公主平日有何消遣?"
敖清指向殿外:"龙宫后园有处'映月潭',每逢月圆之夜,潭水会映出三界奇景。公子若有兴趣,宴后我可引你一观。"
赵生大喜:"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宴会持续到子夜时分,宾客渐散。敖清向龙王告退后,带着赵生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一处幽静花园。园中央果然有一泓清潭,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天上明月。
"公子请看。"敖清纤手轻挥,潭水忽然泛起涟漪,渐渐显现出人间景象:繁华的市集,苦读的学子,还有赵生熟悉的家乡小院。
赵生惊叹不已:"此真神物也!"
敖清微笑:"这映月潭连通三界水脉,可观天下事。公子若有思念之人,只需心中默想,潭水自会显现。"
赵生闻言,想起家中年迈的母亲,心中默念。果然,潭水画面变换,显出一位白发老妇正在油灯下缝补衣裳。赵生眼眶微热:"母亲..."
敖清见状,轻声道:"公子孝心可嘉。不如我赠你一物。"说着从发间取下一枚珍珠簪子,"此物名'千里目',持之可观远方景物。公子归家后,可时常见到令堂。"
赵生感激不尽,却不敢接受如此贵重礼物:"公主厚赐,小生愧不敢当。"
敖清将簪子塞入他手中:"区区小物,何足挂齿。只盼公子莫忘今夜之会。"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个驼背老者,生得龟目鳖唇,手持玉杖,面带不悦之色:"三公主,夜深露重,怎还与凡人私会?龙王若知,必会责怪。"
敖清神色一凛:"龟丞相多虑了。赵公子是父王贵客,我不过尽地主之谊。"
龟丞相眯眼打量赵生:"凡人入龙宫,本就违逆天规。老朽劝公子早些离去,免生祸端。"
赵生心中不悦,却不敢造次,只得拱手:"小生蒙龙王厚爱,受邀赴宴,绝无冒犯之意。"
敖清拉了拉赵生衣袖:"天色已晚,我送公子回去。"说罢,不顾龟丞相阴沉的目光,带着赵生快步离开。
回到湖边,明月已西斜。敖清取出一方丝帕:"此乃'云霞帕',铺于水面可化舟。公子乘之可返人间。"
赵生依依不舍:"不知何时能再见到公主?"
敖清低头轻语:"若是有缘...三日后月圆之夜,公子可来此湖边,我自会相见。"
赵生大喜,郑重作揖:"小生定当赴约。"
踏上云霞帕所化的小舟,赵生回头望去,只见敖清站在湖畔,衣袂飘飘,宛若谪仙。小舟无风自动,很快驶向湖心。一阵雾气升起,待散去时,赵生已回到最初遇见玄真子的小巷,手中紧握着那枚珍珠簪子,东方已现鱼肚白。
赵明德回到家中,天已微明。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柴门,生怕惊动母亲。屋内传来老妇人均匀的呼吸声,他心头一松,悄悄回到自己房间。
从怀中取出那枚珍珠簪子,在晨光中细细端详。簪头珍珠有拇指大小,通体晶莹,内里似有云霞流动。想起敖清所言,他握紧簪子,心中默念母亲。奇异的是,珍珠中竟渐渐显现出母亲安睡的影像,连被角的补丁都清晰可见。
"此真仙家宝物也!"赵生惊叹不已,小心地将簪子藏入贴身的锦囊中。
这一日,赵生神思恍惚,眼前总浮现敖清那含笑的眉眼。他铺纸研墨,想将昨夜奇遇记录下来,却又怕被人看见惹来祸端,最终只在纸上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一句,便揉作一团投入香炉。
好不容易挨到第三日黄昏,赵生向母亲谎称去友人处借书,匆匆出门。暮色中,他沿着记忆中的小路来到那片神秘的湖畔。明月刚刚升起,湖面泛着银光,四周寂静无人。
"公主会来吗?"赵生心中忐忑,在湖边一块青石上坐下等待。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忽见湖心泛起涟漪,一圈圈波纹向岸边扩散。赵生站起身,只见水面升起一团雾气,渐渐凝聚成人形。雾气散去,敖清一袭白衣立于水面,朝他盈盈一笑。
"让公子久等了。"她轻点水面,如履平地般走到岸边。
赵生连忙行礼:"公主言重,小生刚到不久。"
敖清抿嘴一笑:"公子何必如此拘礼?今夜月色正好,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莲花的手帕,轻轻一抖,那手帕竟化作一叶扁舟浮于水面。
二人登舟,小舟无桨自动,向湖心驶去。行至湖中央,敖清从发间拔下一支玉簪,在虚空中画了个圆。霎时间,湖水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水晶般的通道。
"抓紧我。"敖清轻声道。赵生只觉手腕一凉,已被她握住。眼前一花,身体仿佛穿过一层冰凉的水幕,再看时,已置身于一座五彩珊瑚构成的亭台中。四周游鱼成群,奇花异草在海底摇曳生姿,远处龙宫的金顶在幽蓝水光中若隐若现。
"这是龙宫的'观澜亭',平日我常来此处读书。"敖清引赵生入座,亭中玉案上已备好酒菜。不同于前次宴会的奢华,这次只有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壶清酒。
赵生环顾四周,惊叹不已:"此景只应天上有!"
敖清为他斟酒:"公子喜欢便好。这酒是用东海深处的'千年藻'酿制,饮之可明目清心。"
酒过三巡,二人渐渐放松。敖清问道:"公子在人间,平日都读些什么书?"
赵生答道:"四书五经自不必说,小生尤爱《庄子》,常慕其逍遥境界。"
"巧了,我也最爱读《南华经》。"敖清眼睛一亮,"尤其喜欢'北冥有鱼'一节。"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赵生接口道。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敖清接了下句,二人相视一笑,仿佛找到了知音。
就这样,他们谈诗论文,不觉已至深夜。敖清忽然叹息:"可惜龙宫虽有万卷藏书,却无人间那四季更迭的景致。我常听虾兵蟹将描述人间春华秋实,心向往之。"
赵生闻言,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小生不才,曾绘有《四季行乐图》,若公主不嫌粗陋,愿献于座前。"
敖清展开画轴,只见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四季风物栩栩如生。她指尖轻抚画面,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原来这就是雪...龙宫终年温暖,从无冰雪。"
赵生心中一动:"待冬日降雪,小生定取最洁净的雪花,封存带来给公主赏玩。"
敖清抬头望他,眼波流转:"公子当真愿为我如此费心?"
"能博公主一笑,小生万死不辞。"赵生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觉唐突,耳根发热。
敖清却未着恼,反而抿嘴一笑,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他:"此物赠予公子。持之可自由出入龙宫水界,不必再劳玄真子道长引路。"
赵生郑重接过,只见玉佩上雕着一条盘龙,龙睛处镶嵌着两颗细小的红宝石,在幽暗的水底泛着微光。
远处传来低沉的钟声,敖清神色一紧:"龙宫宵禁的钟声,我该回去了。"她起身告辞,"明日此时,公子可持玉佩直接来此相见。"
赵生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离去,直到那白色身影消失在深蓝水色中。他握紧玉佩,只觉这两日的经历如梦似幻。
第二日黄昏,赵生早早来到湖边。取出玉佩对着湖水一晃,水面立刻分开通道。他沿着水晶阶梯下行,很快来到昨日的珊瑚亭。出乎意料的是,亭中空无一人,只案上放着一封信笺。
赵生展开一看,上面写着秀丽字迹:"请公子移步'璇玑阁'一叙。——清"
正疑惑间,一只巴掌大的小龟游到亭边,口吐人言:"赵公子请随我来。"小龟转身游走,赵生赶忙跟上。
穿过几丛发光的珊瑚,眼前出现一座七层琉璃宝塔,每层檐角都悬挂着水晶铃铛,微风吹过,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塔门上方匾额上书"璇玑阁"三个篆字。
推门而入,室内陈设典雅,四壁书架上摆满竹简帛书。敖清正站在一架古琴旁,见他进来,嫣然一笑:"公子来得正好,我刚谱了新曲,请君品评。"
她坐下抚琴,指尖流转间,一曲清越琴音流淌而出。初如溪流淙淙,继而似海浪滔滔,最后又归于平静。赵生闭目聆听,仿佛看到了东海日出、月涌潮生的壮丽景象。
曲终,赵生仍沉浸其中,半晌才回过神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敖清眼中含笑:"此曲名为《海天吟》,是我为公子所作。"
赵生受宠若惊:"小生何德何能..."
"公子不必谦逊。"敖清打断他,"这两日与公子交谈,胜读龙宫百年藏书。我有一不情之请..."
"公主但说无妨。"
敖清轻咬下唇:"我想听公子讲讲人间的故事...那些市井烟火、凡尘悲欢,都是龙宫见不到的景致。"
赵生于是盘腿坐下,从家乡的庙会讲到京城的繁华,从农夫春耕说到学子赶考。敖清听得入神,时而惊叹,时而轻笑,像个好奇的孩子。
不知不觉,窗外水色已由幽蓝转为深黑,点缀其中的发光水母如繁星般闪烁。敖清忽然问道:"公子可曾...心有所属?"
赵生心头一跳,抬眼正对上敖清盈盈目光,一时语塞。沉默片刻,他轻声道:"小生家境贫寒,功名未就,不敢耽误他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两日与公主相处,竟生出'曾经沧海'之感..."赵生声音越来越低。
敖清脸上飞起红霞,低头摆弄琴弦:"龙族寿数漫长,我虽已百岁有余,按人间算法,也不过二八年纪。父王常说要为我择婿,可那些水族公子,不是骄横就是愚钝..."
二人正说话间,门外忽然传来嘈杂声。龟丞相带着几名虾兵闯了进来,阴沉着脸道:"三公主,老奴找您多时了!龙王命您即刻回宫!"
敖清不悦:"何事如此着急?"
龟丞相瞥了赵生一眼,冷笑道:"有人向龙王进言,说公主近日与凡人过从甚密,有违天规。龙王震怒,命老奴带您回去问话。"
赵生连忙起身:"此事皆因小生而起,我愿随公主同往,向龙王解释清楚。"
龟丞相嗤之以鼻:"区区凡人,也配面见龙王?速速离去,否则别怪老朽不客气!"
敖清挡在赵生面前:"龟丞相休得无礼!赵公子是父王请来的客人。"
龟丞相不为所动:"此一时彼一时。公主还是快些回去,免得龙王久等生疑。"
敖清无奈,转头对赵生低声道:"公子先回,我自会向父王解释。明日...明日此时,还在观澜亭相见。"说完,随龟丞相离去。
赵生忧心忡忡地回到岸上,一夜辗转难眠。
第三日,赵生早早来到湖边,却见湖水波涛汹涌,不复往日平静。他取出玉佩,却不见水面分开。正焦急间,一道人影从水中升起,竟是玄真子。
道长神色凝重:"赵公子,大事不好。龟丞相向龙王进言,说你蛊惑三公主,龙王已下令封闭水界,禁止你与公主相见。"
赵生如遭雷击:"这...这可如何是好?公主她..."
玄真子叹息:"三公主被禁足深宫。她托我带给公子一物。"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颗鸡蛋大小的明珠,"此乃龙宫至宝'夜明珠',能避水火,照亮幽冥。公主说...此物赠予公子,作为信物。"
赵生双手接过明珠,只见其通体浑圆,内里似有光华流转,触手温润。他喉头发紧:"请道长转告公主,小生必当珍重此物,永志不忘。"
玄真子摇头:"龙王已决意将三公主许配给西海龙太子,婚期就在三年后。公子...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吧。"
赵生闻言,心如刀割,却倔强道:"不,我与公主有约在先。请问道长,可有办法让我再见公主一面?"
玄真子沉吟良久,终于低声道:"今夜子时,龙王将宴请四海龙族,守卫松懈。你可持明珠来此,它能助你潜入龙宫。但切记,天亮前必须离开,否则明珠失效,你将永困水底。"
赵生大喜,连连道谢。玄真子却神色复杂:"公子好自为之。人神相恋,自古少有善终..."言罢,化作一阵清风消失不见。
赵生回到家中,将明珠藏于袖中,坐等天黑。母亲见他神色异常,关切询问,他只推说读书劳累。待到夜深人静,他悄悄出门,直奔湖边。
子时将至,湖面漆黑如墨。赵生取出明珠,奇异的是,明珠一接触湖水,立刻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将周围三尺内的湖水排开。他深吸一口气,踏入湖中。
明珠指引着他一路下潜,穿过重重水幕,竟真的来到了龙宫外围。往日金碧辉煌的宫殿今日戒备森严,到处是巡逻的虾兵蟹将。赵生躲在珊瑚丛中,正发愁如何进入内宫,忽见一队侍女提着灯笼经过,为首的正是那日引路的小龟。
赵生灵机一动,轻声呼唤:"小龟!"
小龟闻声转头,看到他后大惊,连忙支开其他侍女,跑过来低声道:"赵公子不要命了?若被龟丞相发现,非把你扔进海眼不可!"
"我必须要见公主一面,求你帮帮我。"赵生恳求道。
小龟犹豫片刻,终于点头:"跟我来。"
它带着赵生穿过一条隐蔽的小路,来到一座偏僻的宫殿前:"公主被禁足在此,门外有守卫,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赵生谢过小龟,绕到宫殿后侧,发现一扇半开的窗户。他攀着窗沿翻入,落在一间布置雅致的闺房中。烛光下,敖清正伏案哭泣,听到动静抬头,见到赵生后惊得掩住了口。
"你...你怎么来了?"她又惊又喜,连忙关紧门窗。
赵生上前握住她的手:"听闻公主要许配他人,我岂能不来?"
敖清泪如雨下:"父王心意已决,我...我无力反抗。"
"那我们逃走吧!"赵生冲动地说,"去人间,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敖清摇头:"我是龙族,离水太久会法力尽失,化为凡躯。况且...父王若怒,必会水淹人间,连累无辜。"
赵生痛苦地闭上眼:"难道就此永别?"
敖清轻抚他的面颊:"夜明珠你可带在身上?"
赵生取出明珠,敖清接过,对着明珠轻轻一吹,一道金光没入珠中:"我已将一缕龙魂注入此珠。三年后的今日,若你心意未改,可持珠来湖边。那时我若还未出嫁,必来相见。"
窗外传来脚步声,二人紧张地对视。敖清急道:"你快走,从后窗出去,沿右侧小路直行可到水界边缘。"
赵生紧紧抱住她:"等我三年!"
敖清在他唇上轻吻一下,含泪推开他:"快走!"
赵生翻窗而出,刚跑出几步,就听身后传来龟丞相的怒喝:"大胆凡人,竟敢擅闯龙宫!来人啊,给我拿下!"
赵生拼命奔跑,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危急关头,手中明珠突然大放光明,将追兵暂时逼退。他趁机冲出水界,浮上湖面,狼狈地爬上岸边。
回头望去,湖面已恢复平静,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只有手中那颗明珠,证明这三日的奇缘并非梦境。
赵生跪在湖边,对着湖水发誓:"三年后的今日,我必来此赴约!"
赵明德回到人间已过半月,那颗夜明珠被他用红绳系了,日夜贴身佩戴。每当夜深人静,明珠便泛起微光,内里似有游龙浮动。母亲王氏察觉儿子异样,常见他对着明珠喃喃自语,眼中含情带愁。
这日清晨,王氏推开儿子房门,见他伏案而眠,手中仍紧握明珠。案上摊开的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敖清"二字。王氏轻叹一声,取来外衣为他披上,却不慎碰落案头茶盏。
"砰"的一声脆响,赵生猛然惊醒,见是母亲,慌忙将明珠藏入怀中。王氏坐下,轻抚儿子消瘦的面颊:"我儿,这半月来你形销骨立,为娘实在忧心。那明珠...可是与女子有关?"
赵生喉头滚动,终是含泪将龙宫奇遇一一道来。王氏听罢,沉默良久,忽从箱底取出一块褪色的红绸:"三十年前,你爹病重时,曾有位道人来家化缘,留下话说赵家子嗣将来会有一段仙缘...不想应在今日。"
"母亲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赵生惊讶道。
王氏将红绸展开,里面竟包着一枚鳞片,青光流转:"那道人说,这是'逆鳞信物',可助有情人渡过劫难。"
赵生接过鳞片,只觉掌心一热,怀中明珠突然光芒大盛,在墙上投射出一幅画面:敖清被囚在一座水晶宫中,面容憔悴,正对着一面铜镜落泪。
"清儿!"赵生失声唤道。画面中的敖清似有所感,猛地抬头四顾,但画面很快消散。赵生握紧鳞片,恍然大悟:"这是龙之逆鳞!母亲,那位道人必是神仙点化!"
当夜,赵生带着逆鳞来到湖边。明月当空,湖水却漆黑如墨,任凭他如何呼唤,再无半点回应。正绝望间,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玄真子不知何时立于树下,道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痴儿,你当真要逆天而行?"
赵生跪地叩首:"求道长指点迷津!"
玄真子拂尘轻挥:"西海龙太子三日后将来迎亲,敖清公主绝食抗争,已被龙王打入冷宫。你若执意相救..."他顿了顿,"需过三关:刀山火海、忘川弱水、情劫心魔。稍有不慎,魂飞魄散!"
"弟子万死不辞!"赵生毫不犹豫。
玄真子凝视他片刻,突然伸手按在他天灵盖上。赵生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站在一座铁索桥前。桥下是翻滚的岩浆,桥上布满利刃,寒光森森。
"第一关,刀山火海。"玄真子的声音从空中传来,"需赤足走过,方显诚心。"
赵生褪去鞋袜,刚踏上第一把尖刀,剧痛便从脚底直冲头顶。鲜血顺着铁索滴入岩浆,发出"嗤嗤"声响。他咬紧牙关,一步步向前挪动,身后留下血脚印。走到桥中央时,一阵狂风吹来,他险些坠落,全靠抓住上方铁链才稳住身形。待走到对岸,双脚已血肉模糊。
还没等喘口气,眼前又出现一条幽暗河流,水面泛着诡异绿光。玄真子道:"第二关,忘川弱水。此水蚀骨销魂,需游过去,且不能忘记所爱之人姓名。"
赵生跳入水中,顿时如万蚁噬身。他拼命划水,口中不断念着"敖清"二字。游到中途,忽然四肢沉重,记忆开始模糊。"我叫...我来做什么..."就在要忘记一切时,怀中明珠突然发热,敖清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敖清!"他猛然清醒,奋力游到对岸。
最后一道关卡竟是繁华的京城街市。赵生发现自己锦衣华服,前呼后拥,正要去参加殿试。"赵公子才高八斗,今科必中状元!"随从谄媚道。远处张灯结彩,似有豪门要招他为婿。
玄真子的声音幽幽传来:"第三关,情劫心魔。荣华富贵与真挚爱情,你选哪个?"
赵生站在十字路口,恍惚间看到敖清在左侧小巷尽头向他伸手。他毫不犹豫抛下随从,奔向小巷。刚触到敖清指尖,幻境轰然破碎。
玄真子现出身形,满意地点头:"三关已过,这颗'化龙丹'赠你。服下可暂时化身为龙,潜入东海。但记住,药效只有十二个时辰,日出前必须带公主离开!"
赵生吞下丹药,顿觉浑身骨骼爆响,皮肤生出青鳞,转瞬间已化作一条三丈青龙。他纵身跃入湖中,顺着水路疾游,很快来到东海龙宫。
今日龙宫张灯结彩,各路水族往来穿梭,正在筹备婚礼。赵生混在贺喜的鱼群中潜入内宫,按明珠指引找到冷宫所在。门口两只蟹将把守,他灵机一动,吐出玄真子给的"迷魂珠",二将立刻昏睡过去。
推开珊瑚门扉,只见敖清被九条锁链绑在寒玉柱上,龙角黯淡无光。听到动静,她虚弱地抬头,看清来人后泪如雨下:"你...你怎么来了?"
赵生化回人形,用逆鳞切断锁链:"我来带你走!"刚扶起敖清,门外突然传来龟丞相的尖笑:"早算到你会来!"数百虾兵蟹将涌了进来。
危急关头,敖清咬破舌尖,将一口龙血喷在明珠上。明珠炸裂,化作一条金光大道直通水面。"走!"她拉着赵生跃上光道。龟丞相怒吼:"拦住他们!"无数水箭射来,赵生转身将敖清护在怀中,后背顿时被射成刺猬。
就在二人即将冲出水面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东海龙王敖广现出百丈龙身,拦在面前:"凡人,你屡犯天条,今日休想逃脱!"
敖清跪地哭求:"父王!女儿愿剔去仙骨,只求与赵郎相守!"
龙王龙须怒张:"糊涂!你可知剔仙骨之痛堪比凌迟?就算成功,你也只剩三十年阳寿!"
赵生叩首流血:"求龙王成全!小生愿以命换命!"
龙王正要发作,空中突然仙乐飘飘。玄真子驾云而至,身后跟着南海观音。龙王慌忙行礼,观音温言道:"敖广,这段姻缘早注定在三十年前。当年你误伤渔夫,那渔夫临终前发下宏愿,要子孙与龙族结亲化解仇怨——这赵明德正是那渔夫之孙。"
龙王闻言色变,龙爪掐算良久,终于长叹:"冤孽!罢了,若你们能过'情比金坚'之试,本王便不再阻拦。"
观音取出一对金镯:"此乃同心镯,需二人同戴。若心意不纯,金镯收缩,断腕裂心。"
赵生与敖清毫不犹豫各戴一镯。金镯刚合拢,顿时金光大作。赵生只觉有烈火从手腕烧向心脏,痛得跪倒在地。恍惚中见敖清也面色惨白,却仍向他伸手。
"你可后悔?"龙王的声音如雷霆贯耳。
"不悔!"二人异口同声。
突然,赵生腕上金镯浮现出敖清的模样,敖清腕上则显出赵生的影像。金镯"咔"地分开,化作两枚戒指自动套在二人无名指上。
观音微笑:"真心可鉴,天规亦可破。敖广,你还有何话说?"
龙王沉默良久,终于挥手变出一纸婚书:"签下此契,敖清将失去呼风唤雨之能,与凡人无异。赵明德需每年带她回龙宫省亲,否则她会日渐虚弱。"
赵生郑重签下名字,敖清也咬破手指按下龙印。契约即成,一道金光笼罩二人。敖清额间龙角渐渐隐去,只剩一点朱砂痣。
龙王背过身去,声音微颤:"走吧,别让本王反悔..."
三月后,江南某小镇新开了家"龙珠书院"。赵生执教,敖清则在后院种了一池莲花。奇怪的是,无论多冷的冬天,池水从不结冰,莲花四季常开。
每年端午,夫妻二人都会闭门谢客。邻居们传说,那日总能看到一道金光从书院飞向东海方向。而赵家子孙后代,手腕内侧都生有一片龙鳞状的胎记。
三十载春秋转瞬即逝。这年冬天,敖清一病不起。临终前,她将赵生和已成年的儿女叫到床前,从枕下取出当年那颗夜明珠:"我走之后,将它放入我口中...来世..."
话未说完,已然气绝。赵生依言而行,忽见一道青光从敖清口中飞出,绕着家人转了三圈,投入明珠之中。
敖清离世后,赵明德将书院交给长子打理,自己则日日坐在莲池边发呆。那池莲花在敖清走后竟一夜凋零,只剩枯枝残叶。儿女们担心父亲忧伤过度,轮流前来陪伴,却总见他摩挲着那枚龙形玉佩,对着东海方向喃喃自语。
这年清明,赵生独自来到当年与敖清初遇的湖畔。湖水依旧清澈,倒映着他斑白的鬓角。他取出贴身收藏的玉佩,轻轻放入水中。忽然,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玉佩竟化作一条青色小鱼,绕着他游了三圈,然后向湖心游去。
赵生福至心灵,跟着小鱼一路前行。不知不觉间,湖水竟自动分开,露出那条熟悉的水晶通道。他心跳如鼓,沿着通道下潜,很快来到龙宫大门前。
守门的虾兵蟹将见到他,非但不阻拦,反而恭敬行礼:"驸马爷回来了。"赵生惊疑不定,随着引路的龟侍穿过重重宫阙,来到一座素雅偏殿。殿中陈设竟与人间书院的后院一模一样,连那池莲花都别无二致。
"三十年人间岁月,可还习惯?"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生浑身一震,缓缓转身——敖清一袭白衣,笑盈盈地立在廊下,额间朱砂痣鲜艳如初。
"清儿!你...你不是..."赵生声音颤抖,不敢上前。
敖清走近,握住他枯瘦的手:"龙女死后,龙魂会回归龙宫重塑。只是记忆需要慢慢恢复...多亏你保存的玉佩和明珠粉末,让我提前想起了前缘。"
原来,当年那颗明珠承载了敖清一缕本命龙魂。她离世后,龙魂带着人间记忆回归龙宫。龙王怜惜女儿,耗费百年修为助她提前化形。
"父王说,你若能寻来,便许我们再做一世夫妻。"敖清眼中含泪,"我日日在这'忆人间'殿等你,终于..."
赵生老泪纵横,将妻子拥入怀中。这时,龙王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赵明德,你虽为凡人,却用情至深。今特许你留在龙宫,与清儿相伴。待你阳寿尽时,可化蛟龙,永驻东海。"
从此,赵生留在龙宫,与敖清朝夕相对。龙宫岁月悠长,转眼又是人间三十载。这日,百岁高龄的赵生感到大限将至,唤来儿孙交代后事。
"我走之后,将我的骨灰撒在东海与西湖交界处..."他气息微弱,却面带微笑,"那里是两处水脉相通之地,我可以时常往返,看着你们..."
敖清握着他的手,轻声吟唱当年在璇玑阁为他谱写的《海天吟》。歌声中,赵生安详闭目,嘴角含笑。
就在他咽气刹那,殿外突然风雷大作。一道金光穿透水幕,直射入赵生体内。只见他的身躯渐渐化作一条青龙,虽然体型不如真龙庞大,却鳞爪分明,神采奕奕。
龙王现身宣布:"赵明德情深义重,感动上苍。今封为'情天蛟',掌东海与人间情缘之事。"
敖清喜极而泣,化回龙身与丈夫相携遨游。两条龙影在东海碧波中时隐时现,偶尔还会出现在当年初遇的湖面上空。据说,每有真心相爱的恋人在那湖边盟誓,就能看到双龙交颈的身影。
又过百年,东海之滨建起一座"双龙祠"。祠中供奉着两尊神像——一位书生执卷,一位龙女捧珠。最奇异的是,每逢闰年的六月十八(赵生与敖清初遇之日),祠中那颗复制的夜明珠就会自动飞到湖边,为迷途的有情人引路。
而东海深处,常有两道龙影在珊瑚间嬉戏。有时是青龙与白龙相逐,有时又会化作一对璧人坐在观澜亭中对弈。龟丞相早已退休,却总爱跟小龟们唠叨当年那段惊动三界的姻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