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救命的母亲

天听大豫镜 2025-02-06 06:10:33

我叫卢明聪,家位于河南省邓州市以北五十里的夏集乡大桥村,与镇平县接壤。母亲名叫侯学勤,十里八乡都知道她接生手艺高超。母亲的一生,经她双手诞生的婴儿数都数不清,被她救下的妇女和孩子也不计其数。

一切要从我的家世说起。我的父亲名叫卢腾蛟,又名卢延生,是早期地下工作者。1926 年,中共豫陕区委派刘友三、朱冠洲和杨士颖回南阳开展党的工作。他们回宛后,以合法职业为掩护秘密活动。同年 5 月,三人在刘宋营村刘实中家,借打牌作掩护召开党的会议,学习《共产党宣言》,发展刘实中为党员,正式成立中共南阳支部委员会,隶属中共豫陕区委。刘友三任书记,杨士颖任青运委员,朱冠洲任军运委员,刘实中任农运委员,机关就设在刘宋营村。

当时,我的父亲在南阳一高(中)读书,经以教师身份作掩护的朱冠洲介绍,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随后,父亲被派往冯玉祥部队做军运工作,发展党员,积蓄力量等待起义时机。后来,父亲受南阳特委书记郝久亭派遣,在我家建立地下交通站并负责。他以教学为职业,先后发展严文甫、栗德敏等学生为党员,还通过交通站联系周边多地的地下交通,又发展了一批党员,为革命事业积攒力量。

1927 年,国共合作破裂,大革命失败,国民党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全国陷入白色恐怖。南阳、唐河、新野、邓县及湖北枣阳等地,因共产党领导的农民暴动失败,上级党组织指示大家暂时隐蔽疏散,保存力量。本地没暴露的党员和外地来邓隐蔽的党员,有一部分就藏在我家。母亲负责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还承担瞭望放哨、打探消息、传递情报的任务。我们子女印象最深的,是母亲为受重伤的党员洗血衣时默默流泪,日夜精心照料,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后来,我家的党组织也遭到严重破坏,父亲无奈独自潜伏到湖北枣阳县城,继续为党工作。

在枣阳站稳脚跟后,父亲把母亲、姐姐和哥哥都接了过去。那时父亲一边在诊所行医,一边为党工作。生活十分拮据,母亲就给鞋铺做上鞋、翻鞋的活儿,挣点微薄工钱补贴家用。母亲觉得学门技术才更长远,便选择了妇产科。

当时医疗技术落后,卫生条件差,生孩子对妇女来说是高风险的事。一个县大概只有一所西医院,妇女生孩子全靠民间接生婆。接生工具只有粗布、剪刀,没有专业器械,接生婆仅凭经验,缺乏专业知识和设备,遇上难产等特殊情况根本无法科学处理。旧式接生方法不科学,还常用野蛮手段,大大增加了产妇和婴儿的死亡率。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本是添丁进口的喜事,可在高死亡率下,大家都很害怕。俗语 “一挂三牵”,就形象地描绘出当时孕妇分娩的巨大风险,“一挂” 指孕妇,“三牵” 是孕妇的丈夫、父母和孩子,意味着一家三代的命运都系在孕妇身上。母亲正是看到 “一挂三牵” 给妇女、孩子和家庭带来的伤痛,才决定学习妇产科。学成后,母亲自费购置了儿听器、剪刀、止血钳、手套等接生用品,开始了她的接生生涯。

1947 年,父亲根据上级指示,回老家负责党的组织工作。他毫不犹豫地拖家带口从枣阳回到老家,一直到全国解放。

解放后,日子渐渐好起来。母亲说:“年轻时挣钱是为了养家,现在解放了,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我想给父老乡亲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我会接生,就免费给大家帮忙,也算是给子孙后代积福。” 母亲说到做到,用行动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接下来,我想讲讲母亲接生的几件事,以此怀念我的母亲。

巧处死胎

1963 年 7 月的一个中午,炽热的阳光烤着大地,母亲正在厨房忙碌,炊烟在小院上空袅袅升起。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我的表叔慌慌张张地冲进家门,他焦急地喊道:“嫂子,你赶紧去我家,我媳妇快生了,就我一个人在家,我啥都不懂,这可咋办啊!” 那声音里满是无助和焦急。

母亲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迅速解下围裙,一边应着 “这就走”,一边快步走出家门。她的身影在烈日下显得那么坚定,没有丝毫犹豫。直到夜幕降临,母亲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

她走进院子,“扑通” 一声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闺女,快给我找件衣服,我得换换。” 我赶忙跑过去,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禁惊呼出声,母亲的衣服完全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甚至能拧出水来。

“是亲三分味”,在母亲换衣服的间隙,我满心好奇,迫不及待地问:“表婶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 母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沉重地说:“生个屁!是个死胎,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弄出来,那味道臭得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听到这话,我一阵反胃,条件反射般 “呕” 了一声,赶紧捂住嘴巴跑到院子角落。我嘟囔着:“妈,你别说了,这活儿太恶心了,以后做饭可别让你插手。” 母亲却笑着说:“怕啥,我戴着手套呢。” 我还是不依不饶:“戴手套也不行,不能再做饭了。” 母亲笑着打趣:“好呀,那我可彻底解放了。”

可我的好奇心还是没被满足,过了一会儿,又凑到母亲跟前,问道:“妈,你咋知道是死胎,又是怎么弄出来的?”

母亲收起笑容,叹了口气,缓缓道出了为表婶接生的经过。

表叔家十分贫困,只有两间低矮的瓦房,屋内陈设简陋,家徒四壁。表婶躺在里间用木板搭成的一尺多高、三尺多宽的床板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单子,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滚落。母亲掀开单子一看,心里 “咯噔” 一下,暗自思忖:这哪像个即将生产的孕妇啊?她急忙询问表婶怀孕几个月了,表婶虚弱地回答:“差不多十个月了。” 母亲仔细观察后,心中疑惑顿生:正常产妇临盆时,肚子像小盆子,甚至有的像大西瓜,可眼前这情况明显不对劲,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面对这种从未见过的状况,母亲犹豫了,她把表叔叫到一旁,说道:“老表,还是把弟妹送到大医院去吧。” 表叔一听,立刻愁眉苦脸,眼中泛起泪花,无奈地说:“嫂子,你看我家穷得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哪有钱上医院啊。” 说着,他转过身去,偷偷抹着眼泪。

片刻后,表叔转过身,满脸恳切地恳求母亲:“嫂子,你就给她看看吧,方圆几十里,就你接生水平高,我信得过你,有啥风险我自己担着。” 母亲内心十分纠结,回想起这么多年接生的经历,顺产、难产、绕脐生、竖生、横生,每一次都是人命关天,而眼前这产妇的情况更是棘手。看着表叔那无助的眼神,再看看床上疼得死去活来的表婶,母亲终于下定决心:“既然你这么信任我,我就尽力试试。”

母亲先拿出儿听诊器,轻轻放在孕妇肚子上,仔细聆听,却听不到一丝胎心音。从表象判断,胎儿可能在四个月左右就停止了发育。产期虽到,但胎儿不动,产妇的宫缩能力极差,根本无法依靠自身力量分娩,只能靠助产师手动操作。

母亲小心翼翼地戴上消毒手套,半跪在地上,动作轻柔而谨慎,一点点、慢慢地将死胎清理出来。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专注与小心,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我忍不住说:“妈,你就不能快点,这样就能少闻点臭味了。” 母亲严肃地看着我,说道:“那可不行,万一穿透子宫,那可是天大的事!”

处理完产妇的情况后,母亲又耐心地向表叔和表婶详细交代了注意事项,从清洗、用药、暖宫、调理到休息,事无巨细,再三叮嘱。表叔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声音哽咽:“嫂子,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这一家可就完了。” 说着眼圈又红了。临走时,母亲还不忘交代表叔:“等弟妹恢复两天,你赶紧带她去医院做个清宫术,这样才安全。要是子宫里有残留,以后可能会一直出血,甚至影响她一辈子不能生育。” 表叔连连点头:“行,我一定听你的。”

民间有谚语说:“热六月,沤七月,不冷不热到八月。” 可想而知,在那又闷又热、蚊虫肆虐、恶臭扑鼻的环境里,母亲半跪在地上长达四个多小时,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双腿早已麻木酸痛,可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帮助产妇脱离危险。她不顾自己的疲惫与不适,一心只为解除他人的痛苦。

她那崇高的品德和敬业精神,怎能不让人由衷地爱戴和尊敬呢?想到这里,我心疼地对母亲说:“妈妈,你今天一定累坏了,快进屋歇歇吧。”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物质极度匮乏,生活条件艰苦。但那时的人们观念传统,越穷越生,很多家庭都有五六个甚至七八个孩子。人们常说 “一个草芽顶一个露水珠”,怀孕的多,生产的也多,母亲的接生工作就越发忙碌。方圆几十里都留下了母亲的足迹,有时一天要接生三四个孩子。每一次接生,对母亲来说都是一场考验,看着产妇经历剧痛后,怀抱新生婴儿露出幸福的笑容,母亲也会欣慰地笑起来,所有的疲惫和辛劳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然而,当时人们对医学知识了解甚少,很少有人能真正体会到接生婆在其中付出的心血、承受的压力和面临的心理考验。

遇到横生

在我们邻村,有个叫小胖的人。他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有八九斤重,自小就胖嘟嘟的,所以大家都叫他小胖。十七八岁的时候,他的体重飙升到一百七八十斤,旁人都改叫他胖墩。到了三十岁左右,他愈发发福,体重竟达到了二百斤。村里的老奶奶常跟他开玩笑:“胖墩啊,你趴下,在你那脊梁上擀面条,中不中?” 胖墩听了,总是咧嘴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就是这么个憨厚又随和的人。

可胖墩对女人生孩子这事,却有着一套自己的 “奇特” 想法。他总挂在嘴边的话是:“女人嘛,天生就是生孩子的,这是上天赐给她们的权力,也是应尽的义务。男人想生还生不出来哩。常言说,瓜熟自落,顺其自然吧。” 在他看来,生孩子就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压根用不着太操心。所以,当他妻子红杏怀孕后,他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日子依旧过得大大咧咧。

1974 年 3 月的一天,厄运突然降临。夜幕笼罩大地,红杏的肚子疼了好几阵后,情况陡然变得危急起来。胎儿的脐带先流了出来,紧接着,一只小手也露了出来。这一幕让胖墩一家瞬间慌了神,惊恐地叫嚷着。“天哪,老天爷啊,这可是横产,要命啊!” 胖墩的母亲吓得瘫倒在地上,大哭大叫,早已泣不成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可咋办啊?”

就在一家人乱作一团的时候,胖墩的堂嫂突然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大声喊道:“胖墩,你快来,我跟你说!” 胖墩正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赶忙回应:“嫂子,我在呢!” 堂嫂心急如焚地说:“别耽搁时间了,赶紧去大桥村,把‘卢娘’请来!她经验丰富,本事大,肯定能行,快点…… 快点……”

彼时,夜深人静,天空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胖墩和堂弟一路小跑,朝着大桥村奔去。大桥村,也就是我的家,在古代被称作高粱店,这里曾出土过 “隋碑”,《南阳日报》都报道过,是一片有着深厚历史底蕴的古老之地。旧社会时叫上河卢,村西有条礓石河,自北向南流淌,河上有一座古老的五孔(或七孔)满河石头桥,连通着东西两岸。解放后,这里改成了夏集公社大桥大队,后来又改为大桥村,大家有的还叫它上河卢,但更多人习惯叫大桥。

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母亲从睡梦中惊醒,赶忙起身穿衣开门。只见胖墩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地说道:“卢娘啊,我家媳妇要…… 生小…… 孩。” 话还没说完,母亲就焦急地追问现在的情况。胖墩慌张地回答:“现在脐带和手都在外边。” 母亲听后,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心急如焚地说:“你们咋不早点叫我啊!”

母亲心里清楚,胎儿恐怕已经没救了。因为脐带流出体外,就等于切断了胎儿的氧气供应,几分钟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一旦超过这个宝贵的时间,胎儿在母体内就已经窒息了。但母亲明白,此刻跟普通民众解释这些医学知识也无济于事,她强压下内心的担忧,安慰胖墩说:“赶紧走,尽量抢救吧。” 说完,母亲拿起雨伞和手电,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雨夜之中。

老天似乎故意为难,当晚刮着三四级东北风,还夹杂着雨,夜色浓重,道路满是泥泞。虽说春雨本应轻柔,但打在身上却透着刺骨的寒意。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中前行,胖墩兄弟俩担心母亲摔倒,便一边一个,小心翼翼地架着母亲赶路。他们紧跑慢赶,大约一个小时后,才终于赶到胖墩家。

母亲顾不上喘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内室查看情况,结果正如她所料,胎儿已经保不住了。母亲神色凝重地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抢救大人,时间就是生命,一刻都不能耽误。

母亲熟练地戴上消毒手套,一只手轻轻放在上面,一只手稳稳托住下面,动作轻柔又谨慎地将胎儿的手慢慢顺了进去。接着,她用左手小心翼翼地将横着的胎儿头部缓缓向上移动,努力把胎位调整成将近立生的状态。随后,母亲轻声安慰红杏:“红杏,别害怕,听我的指挥,我让你用力的时候,你就使劲儿。” 几近虚脱的红杏虚弱地点了点头,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红杏的配合下,母亲成功地将胎儿顺了下来。在场的几位妇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纷纷发出惊叹和感慨。红杏看着自己夭折的孩子,心疼得 “呜呜” 大哭起来。等一切都安顿妥当,母亲把胖墩叫进内屋。红杏一见到胖墩,哭得更伤心了。

母亲拉着红杏的手,温柔地安慰道:“别太难过了,把身体养好,你还年轻。常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随后,母亲转过头,看着胖墩,眼中满是责备与无奈:“生孩子可不是女人一个人的事,男人得像捧着宝贝一样呵护自己的妻子,让她吃好、睡好,多陪她聊聊天,散散步,多留意她的孕期变化和胎儿的生长、活动情况。七八个月的时候,就该请医生来检查检查。要是遇到横生胎儿,医生就能及时帮忙把胎位转过来。胖墩呀,你要是懂点生孩子的常识,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 胖墩听了,满心愧疚,“扑通” 一声跪在床边,哭着向妻子道歉,发誓以后一定多关心她。

时光匆匆,两年多过去了,胖墩一家又迎来了新生命的希望。1977 年八月十五这天,红杏刚有生产的迹象,胖墩这次再也不敢掉以轻心,立刻跑去大桥村把母亲接了过来。母亲一进屋,胖墩满脸堆笑,热情地说:“卢娘啊,先喝杯茶歇歇。” 话还没落音,就听到红杏痛苦的呻吟声。母亲立刻放下茶杯,快步走进内间。只见红杏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捶着腰,疼得直冒汗。母亲赶忙让她躺下,用儿听诊器仔细听了胎音,又认真观察了孕妇的肚子,不禁皱起眉头,小声嘀咕道:“咋又这样,又是胎位不正,胖墩,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

红杏的婆婆听说又是胎位不正,顿时紧张起来,刚要开口:“总不能……” 母亲眼疾手快,立刻制止了她,生怕红杏听到后更加恐慌。母亲转身,满脸笑意地安慰红杏:“红杏啊,别害怕,我接生这么多年,像你这样的情况遇到过很多次,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有我在呢!” 母亲温暖的笑容、坚定的话语,让红杏和她婆婆都稍稍放下心来。

母亲接着又耐心地对红杏说:“红杏,生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你千万别紧张,好好配合我。我现在就帮你把胎儿顺正,很快就会好的。”

随着红杏宫缩的节奏,母亲用她那双手,轻柔而熟练地把胎儿扶正。她先将胎儿的小腿慢慢顺下来,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把胎儿的两只胳膊顺好,然后顺着胎儿的胸部往上,一直摸到脖子下面,用食指轻轻塞进胎儿嘴里,慢慢向下移动到脖子的软组织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母亲看准时机,大声喊道:“使劲,使劲,再使劲!” 几乎就在瞬间,奇迹发生了,胎儿和羊水 “哗” 地一同落地。

可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胎儿生下来后没有哭声,民间俗称 “草迷”,实际上是因为产期过长,导致胎儿瞬间闭气。母亲却镇定自若,只见她迅速拎起婴儿的两条小腿,让婴儿头朝下,在小屁股上 “啪啪” 拍了两下,婴儿 “哇” 地一声哭了出来,响亮的哭声宣告着生命的降临。

母子终于转危为安,母亲累得满头大汗,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对母亲来说,这样的情况虽然惊险,但她接生经验丰富,早已习以为常。她熟练地剪断脐带,收拾好胎盘,又麻利地把婴儿包裹好,轻轻放到红杏身边。

红杏的婆婆满含感激,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说:“卢婶啊,真是辛苦您了!要不是您,我们真不知道该咋办才好。” 胖墩更是欣喜若狂,看着新生的宝贝,在孩子粉嫩的脸蛋上亲了又亲,咧着嘴,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又满心欢喜地看向笑容满面的媳妇,一家人沉浸在新生命诞生的喜悦之中。

事情结束后,婆婆和胖墩非要往母亲兜里塞钱,往包里装好吃的,都被母亲一一婉拒。实在推脱不掉,母亲才说:“好好,这包糖果我留下。” 回到家后,糖果被孩子们一抢而空,大家都像是在为胖墩家喜得贵子而庆祝。

临走时,胖墩满心感激,从村南口一直把母亲送到村北口,才恋恋不舍地拱手告别。他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眼中满是敬意与感激。

带病接生

1973 年农历六月二十日上午十点左右,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家中瞬间被阴霾笼罩,每个人都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之中。灵堂内,父亲的遗体静静安卧,亲人们的哭声回荡在屋内,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

就在这时,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大叔匆匆赶来。出于礼貌,我称呼他一声大叔,可彼时,我的眼中满是悲愤,怒视着他说:“这位大叔,您没看到我父亲刚去世吗?家里正办丧事呢,您就不能找别人去吗?您瞧瞧我妈现在这状况,她怎么能去呢?” 大叔被我质问得呆立在原地,嘴唇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充满恳求的眼神望向母亲,眼中满是焦急与无奈。

母亲站在一旁,泪水不停地滑落,她颤抖着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眼泪,口中哀叹道:“这可真是为难啊……” 她的眼神中满是痛苦与挣扎,去,心中是对父亲深深的不舍和丧夫之痛;不去,又实在放不下那等待救助的产妇和未出世的孩子,那是两条鲜活的生命啊。

沉默片刻后,母亲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哽咽和坚定:“女儿呀,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你父亲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可你那婶子还活生生地等着我去帮忙,这是两条人命啊。你说说,咱们到底该先顾死去的,还是先顾活着的?” 说罢,母亲强忍着悲痛,拖着沉重的步伐,跟着大叔走了。

那一刻,我满心愤怒与不解。父亲才刚刚离世,母亲作为一家之主,本应守在父亲身边,操持家中的大小事务,可在她心中,旁人的事似乎远比自家的事更为重要。我感到无比委屈,觉得母亲完全忽视了我们的感受,我们的痛苦在她眼中仿佛变得微不足道。此后的好多天,我都沉浸在这种情绪中,一直在生她的气。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到了 1977 年。母亲已经六十多岁,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她的头发全白了,像是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霜雪;身体瘦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走路也变得蹒跚起来,每一步都迈得艰难而迟缓,整个人的状态大不如前。

一天中午,二嫂精心为母亲做了一碗米饭,想着让她吃点热乎的,补补身子。母亲接过碗,刚吃了一口,便立刻吐了出来。二哥见状,急忙跑过来,满脸关切地问道:“妈,您这是咋了?” 母亲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事,就是不小心卡住了。” 可没过两天,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吃一口饭就吐,还仰着头直打半截嗝。二哥心急如焚,赶忙找来大哥和三哥,忧心忡忡地说:“咱妈这几天吃饭一直吐,我怀疑她得的不是普通病,得赶紧上医院做个检查。” 姊妹几个听后,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起初,跟母亲说去医院检查时,她坚决不同意,或许是心疼哥哥们花钱,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我们四个儿女苦口婆心地劝说了整整两天,母亲才勉强答应。当天,母亲便由两个哥哥陪同,乘坐公共汽车前往平顶山人民医院。那时,堂姐在平顶山人民医院工作,姐夫是外科医生,这也让我们稍稍安心一些。

到了医院,专家和医生们迅速为母亲进行了会诊,还做了 CT 和胃镜检查。当 “胃癌晚期” 这四个字从医生口中说出时,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我们每一个人。当时的 CT 是刚引入我国的先进设备,只有大医院才有,检查结果不容置疑。大哥焦急地问道:“能做手术吗?” 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手术能做,不过老人家一是病到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二是年龄大,身体机能衰退;三是身体太过虚弱,难以承受手术的创伤。上手术台容易,下手术台却难如登天,风险实在太大,万一……”

最后,医生和哥哥们经过商议,决定采取保守治疗。既然是保守治疗,我们只能跟母亲说她得的是慢性胃炎,吃点药就能好。然而,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只有我们姊妹几个明白,我们实在不忍心让母亲承受患胃癌的残酷事实,只想让她能放宽心,少些忧虑。

回到家后,我们姊妹几个聚在一起,商量着母亲的事。大哥满脸心疼,眼眶泛红地说:“咱妈这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受了一辈子罪,操了一辈子心。现在又得了这个病,以后接生这个活坚决不能让她干了。咱们一定要尽心尽力伺候好她,好好尽尽孝心,让她多活一天是一天。” 三哥也在一旁补充道:“我去给咱妈弄点补药,好好调养调养她的身子。”

父亲早年当过老师,又钻研医学,开过诊所,在地下党时期还靠行医看病掩护身份从事革命工作,在中医学上造诣颇深。解放后,父亲在联合诊所当医生,在家里也经常给人看病。我大哥、二哥、三哥和我,小时候就跟着父亲学医,听他讲医学知识、草药特性,背诵汤头歌诀,学习辨证论治,对一些病症和中草药理也略知一二。所以三哥说给妈弄补药,那可不是随口说说。

其实,母亲是个心思细腻的明白人,她心里早就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只是一直默默承受着,从不表露出来,独自咽下所有的痛苦。

我清楚地记得同年腊月初六早上,小树突然急匆匆地跑到我家(我的婆家)。他家离我婆家相隔不过一百多米,和我婆家同姓,只是他辈分小,喊我婶。一进门,他便焦急地说道:“婶子啊,我跟您说,丰果生孩子都十来天了,找了两个接生婆都不行,把丰果折腾得都快没了半条命。原来我就想叫外婆(指我母亲)来,可我知道她有病在身,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我要是那样做,不是乘人之危吗?可是这次外婆她不来真不行啊。”

听着他的讲述,看着他那恳切的眼神和焦虑的表情,我心里也十分心疼。我不禁心想:是啊,救人要紧。可一想到母亲那虚弱的身体,我的心又一下子沉了下去。我说:“小树啊,你外婆现在身体不行,每天吃那点饭连维持生命都困难,走路都摇摇晃晃不稳当,你说她咋来呀。” 小树急切地说:“只要您肯答应,那我用架子车把我外婆接来行不行?要不我把外婆背过来!”

他这一句话,让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我说:“小树啊,你这话可把我难住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实在是难为情啊。” 实在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他,说:“中吧,你去试一试。” 小树紧接着又说:“不行,您得跟我一起去。” 我疑惑地问:“咋啦?” 小树说:“那几个舅舅我不熟,万一他们拦住不让外婆去可咋办?” 天哪,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他。

见到母亲,说明来意后,看着母亲那痛苦的表情,我心疼极了,轻声问道:“妈,您能去吗?” 母亲叹了口气,说道:“看妈现在这个样子,我是哪也去不成了。可你们说的这情况,我不去还不行。咱又沾亲带故的,算了,不说了,这回就是拼上老命也得去。也可能就这一回了。”

母亲还催促着赶紧走。母亲此时的心情,我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是对她所从事的医务职业的坚守,还是对新生命的尊重?是对自身病痛的无畏,还是对助产医学的珍视?想起来就不由得让我心头一阵紧缩,鼻子一酸。

虽说只有几里路,可那全是土路,坑坑洼洼,崎岖不平。架子车在土路上颠簸起伏,母亲坐在上面摇摇晃晃,每一下颠簸都像是重重地撞在我的心上。对于平常人来说,这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积劳成疾、重病在身的母亲而言,这一路充满了艰难险阻。她只能紧紧咬着牙,凭借着顽强的意志默默坚持着。

我陪母亲一起到了小树家。小树把母亲从车子上搀扶下来,让她坐在椅子上,然后说:“外婆,您先坐下歇歇,我给您倒碗茶。” 母亲说:“茶先晾着,快扶我看看你媳妇。” 说着便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扶着头,脚步虚浮地向丰果的房间走去。我搀着母亲到了丰果的床前。

母亲看到产妇的那一刻,精神头一下子提了起来,仿佛忘却了自己的病痛,眼神中透露出坚定和专注,就像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她小心翼翼地用儿听诊器先听了胎心音,又摸了摸胎儿的位置。转过脸说:“看情况问题不大,胎心音和位置都还可以。”

小树疑惑地问:“可她为啥十来天都生不出来?” 母亲微笑着解释说:“你们不知道,她这是动了胎气,还没到生产的时候,怎么能生下来呢?”

在场的人都不禁唏嘘不已,恍然大悟,纷纷感叹隔行如隔山啊。

之后,母亲向我大喊说:“女儿,快过来,我跟你说,你也是学医的,你知道那安胎药,快去抓来。” 那时,我已经学成,在村卫生室当大夫,还在家里开了个诊所。我心领神会,一路小跑回到家,迅速将药包好,又匆匆赶回。母亲叫小树把草药带去煎熬,又耐心叮咛小树:“把水多倒一些,一次性煎好。头一回多喝点,大半碗都中,可不能叫药凉,把药温着,每隔一小时让她喝几口,夜里也不能停。” 最后嘱咐小树:“如果夜里有啥情况,你就随时叫我。” 交代完毕,我把母亲接到我家里。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母亲就醒了,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小树家一晚上都没动静,我就放心了。” 我说:“是啊,看来那安胎药起作用了。” 母亲又耐心地教我什么情况下安胎、保胎,什么情况下用多大的药量,什么情况下采取什么措施,恨不得把自己一生所学的医学知识都一股脑地教给我,最后叹口气说:“我接生几十年,你大嫂没学,你二嫂学会了但手艺不精,你也只是学了个皮毛。往后你可得多用心学,接生就是救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七点多钟,天已大亮,忽听小树在外面大喊:“外婆,有动静了!” 接着就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母亲立刻穿好衣服,快步跟着小树离去。

母亲走后,我先给女儿穿好衣服,让她在被窝里待着,又做好饭温在锅里,随后急忙赶到小树家。谁知,我去的正是时候,胎儿刚刚生下来,可丰果却出事了。只见她满头虚汗,双眼紧闭,面色蜡黄如纸,呼吸微弱,下身还在出血。这是典型的虚脱现象,必须立刻抢救。母亲迅速做出决定,她说:“女儿,快去拿针!”

这一回,我哪还顾得上小跑,拼了命地飞奔回家,取来葡萄糖、强心针和止血针。母亲用小勺一点点将葡萄糖喂给丰果,我则迅速将强心针注入丰果的胳膊,又把止血针打在她的屁股上。我们全神贯注地守在一旁,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大约二十多分钟后,丰果的眼皮微微颤动,缓缓醒了过来。那一刻,大家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了地。母亲对小树说:“赶紧去做碗鸡蛋面水,再加点黑糖,让她喝了,老话说‘一米救心慌’,吃点热乎的能缓一缓。”

这时,丰果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外婆,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悄然滑落。母亲赶忙握住她的手,打断她的话:“丰果,别说话,你现在身子虚,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母亲慢慢站起身,看着睡在丰果身旁的小宝贝,笑着对小树说:“小树啊,看看你家这胖小子,这可是你和丰果爱情的结晶啊。” 母亲的话里带着几分诙谐,一下子逗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

母亲去世,村民纷纷跪拜送别

母亲的故事,就像天上的繁星,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每当我写起这些,那些过往的画面就如同电影般在脑海中不断放映,泪水也总是不自觉地打湿了稿纸。

1981 年春节过后,母亲的病情愈发严重。她吃不下任何东西,连一滴水都难以咽下,疼痛时刻折磨着她。看着母亲痛苦的模样,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扎着,背着她的时候,泪水止不住地流,可又有谁能替她承受这一切呢?

后来,母亲只能依靠输液,里面再加点止疼药来勉强维持生命。到了最后,连输液都难以进行,医生们也无计可施。母亲在极度的痛苦和呻吟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刻,全家人都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之中,我放声大哭:“妈呀,老天太不公平了!我那受苦受累一辈子的妈啊……” 声声呼喊,却再也换不回母亲的回应。

公元 1981 年 4 月 21 日,农历 3 月 17 日,这个日子,成了我和家人心中永远的痛,是母亲的忌日。

噩耗传开,四面八方的父老乡亲们纷纷赶来。他们怀着沉痛的心情,为母亲烧香、磕头,放鞭炮、送纸钱,希望能慰藉母亲的在天之灵。

出殡那天,天还没亮,门前的院子和大路上就已站满了人。人群密密麻麻,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母亲的棺木一次次被人们拦住,起初,大家都在低声诉说着母亲生前的善举,讲述着她的种种贡献,一声声的称赞不绝于耳。送行的队伍里,桥南庄的一位大伯感慨道:“侯姑娘啊,这一辈子不知道接了多少生,积了多少德,救了多少人的命。就说我家吧,五个孩子都是她亲手接到这个世上的,这么好的人,走得太可惜了!” 走到半路,男人们站在路边,默默掩面而泣;女人们和孩子们则匍匐在地上,久久跪拜不起。负责疏通道路的人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喊:“乡亲们,让让路啊,让让路!” 实在没办法,管事的只好临时找来我家二叔维持秩序,人们这才不情愿地慢慢挪开。

突然,人群中一位中年妇女,用白色孝布蒙着脸,跪在路中间哭喊着:“大娘啊,您是我的大恩人,我舍不得您走啊!” 她哭得肝肠寸断,几个人都拉不起来。而这样悲痛的场景,在送行队伍中随处可见,哭声交织在一起,撕心裂肺。

唢呐和长笛吹出的曲调如泣如诉,仿佛天地也在为母亲悲恸;一挂挂鞭炮声此起彼伏,却怎么也盖不住人们那长久的哭声。从家门到坟地,厚厚的鞭炮纸铺满了道路,像是为母亲铺就了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一眼望不到尽头。母亲的坟头上堆满了花圈,燃烧的火纸升腾起的青烟,悠悠地飘向天空,与白云融为一体。

母亲离世后,我的生活仿佛失去了色彩,每天以泪洗面。走在街上或是路上,只要看到白头发、年龄和母亲相仿的妇人,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满心期待那就是母亲。然而,每一次都是带着失望和泪水离开,我是多么渴望母亲还能像从前一样,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啊。

前几年,有一次我和侄媳丰果聊天。她突然说道:“婶啊,当年要不是外婆和您,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惊讶地说:“你儿子都三十多了,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着呢?” 丰果认真地说:“我怎么能忘,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啊。”

是啊,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饱含着父老乡亲们对母亲深深的爱戴与无尽的追思。母亲这一辈子,省吃俭用,为人宽厚,以和为贵,从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她将自己的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了接生的事业上,从未有过一丝怨言。她凭借着精湛的医术,拯救了无数的家庭和生命,她的功绩,如同日月般闪耀,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

敬爱的母亲,您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从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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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听大豫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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