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古代陶瓷中选择一件最能展现阴柔之美的,我想一定是这件花觚(gū)了。 今天与之相类似的器形(它有一个不小的家族)都被叫做花觚,从名称上就知道是用来插花的,但瓷瓶都可以用来插花,为何不加花字?

清 孔雀绿釉锥拱蕉叶夔纹花觚 台北故宫博物院
这并非瓷器原创,而完全是模仿青铜器的造型。在青铜器中,这种形单单叫觚,没有花。自然不是用来插花,而是盛酒。但不是居家日常自斟自饮,而是祭祀时隆重的礼器。
从字形上看,觚的左边是角。器形看上去却是圆的,无棱无角。不过觚最初的确有角,所以才叫觚。有角的觚是祭祀中的重要角色,形制规范,含糊不得。
但到了后来,或许是因为偷工减料,或许(我希望)是出于美的要求,角渐渐消失,以至于到了孔子的时代,老夫子发出了“觚不觚,觚哉觚哉”的感叹——觚不像觚了,觚啊觚啊。这当然是借题发挥,抨击礼崩乐坏,跟觚本身关系不大。

觚的样子,像是一上一下两个喇叭,吹口的一端用接头连在一起,但高矮胖瘦差别巨大。这件身材高挑,腰身瘦得夸张,与口面、足面简直不成比例。足的直径足足是腰身接头处的三倍,但比起口部来,还显得含蓄。

全身单一色——幽深透明的蓝,清透、沉静、令人迷醉。环接的上沿与近底足处颜色趋深,隐隐透出的底纹又使颜色变淡,于是单一的釉色更有了层层变化。

这种釉被称为孔雀绿,也偶有叫孔雀蓝的。看上去明明是蓝色,为何称绿?历史上没有给过确切答案。马未都先生给过一个解释,他说因为古诗里讲“春来江水绿如蓝”,合理又有诗意。
与青花的蓝不同,孔雀绿是低温色釉,工艺与质感都大不相同。比如这件花觚,成形之后精雕细刻花纹,随即入窑高温烧成无釉的白瓷。接着上孔雀绿釉,再入窑低温烧成。

虽是蓝色,但釉层透明,雕刻的花纹得以清晰呈现。它完全模仿青铜器的纹样,亦步亦趋。中间鼓起的部分,浮雕了兽面纹,细致入微。这种纹样广泛出现在商周青铜器上,被认为是一种叫饕餮的怪兽。饕餮性好食,东坡居士写过一篇《老饕赋》说:“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但青铜器上不是刻画美食家,却是展现权力的威严肃穆。

觚虽然在当时是常见的礼器,但并不进入普通人的日常,器形本身也不太适合使用,于是渐渐退出了历史。多年以后,或重见天日,于收藏家之手流转保藏,或仍深埋地下安然沉睡。

“戎”铜觚(商代)临沂市博物馆藏
但到了明代,时风大变,把玩的青铜器居然也纷纷拿来使用。其中最盛行的一项,便是插花。《瓶花谱》里说:“铜器之可用插花者曰尊、曰罍,曰觚、曰壶。古人原用贮酒,今取以插花,极似合宜。”这种合宜并不仅指样式。“古铜瓶钵,入土年久,受土气深,以之养花,花色鲜明如枝头,开速而谢迟。”功能也极合宜,自然大为流行。

清康熙 孔雀绿釉花觚 故宫博物院
有趣的是,如果今天某位藏家收藏“旧觚”而用以插花,多半要被时人讥讽,冠以“没文化”的恶名,像是藏家刘益谦拍下成化斗彩鸡缸杯后以之喝茶。不过回看明代文人做派,恐怕难用粗俗以冠,毕竟,以铜器插花,本身已是文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