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南唐」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花尚在枝头灼灼，秋月仍悬中天皎皎，“何时了”，问得苍茫，问得凄迷。

可这轮回无尽的风月，偏要逼人细数前尘。

那些往事，若是可以不知，该有多好。可恰恰是知之甚深，才更不堪回首。

昨夜月华如水，洒在小楼，也照进心底；东风又至，吹开的岂止是雕花窗棂？

分明是旧日宫阙的朱门金锁，是琼筵上未饮尽的美酒，是无法遏制的回忆。

栏犹玉砌，阶仍丹墀，只是映不出当年霓裳羽衣的倒影。

曾经的雕栏玉砌，或仍伫立，然朱颜已改，物是人非，最是伤怀。

明月如旧，目光所至之处，都是旧日之景，而人非昨日之人，才最叫人难以承受。

问愁几许？愁是金陵城外日夜奔涌的春江，是胭脂井中凝固的血泪，是垂泪对宫娥时，那声散入夜风的“教坊犹奏别离歌”。

最痛处，不在朱颜辞镜，而在回首瞬间——月仍是南唐月，人已成违命侯。

—【02】—

《画楼空》

「宋」贺铸

吴门春水雪初融。

触处小桡通。

满城弄黄杨柳，著意恼春风。

弦管闹，绮罗丛。

月明中。

不堪回首，双板桥东，罨画楼空。

吴门春水，雪融冰消，春水初涨，轻舟过处泛起微微涟漪。

满城杨柳新黄，似春意无边，故意在风里招摇，似要惹恼这不解风情的春风。

满眼春色，原是人间艳事，可越是春光明媚，越显得心头荒寒，无一物堪慰。

那热闹的弦管声，华丽的绮罗群，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

最不敢抬眼望的，是双板桥东那片空寂，昔日罨画楼头，有绿云扰扰梳晓鬟，有鲛绡帐暖度春宵，然已空寂，往事不堪回首。

画楼变得空寂，那些欢声笑语便成了回音谷中无法散去的幽声。

画楼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座楼，是一段往昔，是满楼的灯火，是往日帘卷西风、笑语盈盈的景象。

而今雕梁燕去，珠帘尘满，春光冷落，只余一轮明月照着旧地，也显多余，让人无法不忆，让人不能不痛。

春风不解语，偏将柳絮吹成雪，恍若那年她鬓边摇落的玉簪花。

回首处，不是楼空，是半生欢谑皆成谶，是掌中罗带同心结，系不住半点旧温存。

一切尚存，却唯独少了那个“我在此处，你在彼端”的日子。

—【03】—

《卖花声·怀古》

「元」张可久

阿房舞殿翻罗袖，金谷名园起玉楼，隋堤古柳缆龙舟。

不堪回首，东风还又，野花开暮春时候。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

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昔日阿房宫，灯影摇曳，舞袖翩翩，曾经的辉煌与奢华，如今早化飞灰，只剩下荒凉的记忆；

金谷名园玉楼高耸，富丽堂皇；隋堤上古柳葱郁，龙舟穿梭，见证着一次次帝国的升沉，朝代的更替。

这些曾经辉煌往事不堪回首，暮春的时候，东风又起，一次次吹过旧址，一次次催开已无人顾的野花，一片凄清。

美人虞姬自尽在乌江岸边，赤壁山的战火曾焚烧万条战船，将军徒然老死在玉门关；

他们曾耀眼，也曾悲壮，最终都都归于黄土，化为不堪回首的陈迹。

伤心秦汉以来的烽火，让百万生民涂炭，读书人只能空然长叹，无可奈何。

春风再起，花仍开，人却如烟，黄尘满地，是宿命，是悲怆，也是读书人的长嗟。

最不堪是这声长叹——叹史官笔太冷，写王侯将相如戏；

叹野花开太艳，遮不住黄土下的断戟残甲。

—【04】—

《少年游》

「宋」柳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

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长安古道上，往昔喧阗早已沉寂，马蹄声缓慢而沉重，难以前行；

那昔日通达之路，如今成了望乡的长堤，一寸一寸，皆是重负。

高柳依依，乱蝉嘶鸣，更添几分寂寥与凄凉。

黄昏已至，晚鸟西归，秋风席卷原野，目光所及之处，四面天际尽数模糊，仿佛连天都因人的迟暮而坠落。

目断者，不只眼，也断了心。那是一种望不见终点的疲惫，是一种欲言又止的沉默。

归云飘渺，是旧日友人？还是少年时曾立下的誓言？一切如烟，渐行渐远。

人海茫茫，梦境浮沉，所期何处，所归何地，竟无一丝踪影可寻。

归云散尽处，空余苍茫，昔年系马的垂杨、赌酒的旗亭、簪花的佳人，皆成无凭旧梦。

往昔纵酒高歌的热闹，如今只剩桌前杯冷、灯下人空。

那些并肩而行的少年，那些笑语盈盈的酒局，如今只剩一人抚杯，笑谈成空。

不复少年时，已是不堪回首。

最痛非老去，而在回首刹那：古道还是那条古道，马上人却再不敢扬鞭。

—【05】—

《山坡羊·潼关怀古》

「元」张养浩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站在潼关，目光穿越浩渺的山河，峰峦如同万军汇聚，波涛汹涌如怒潮般涌动。

潼关古道是这片大地的脉络，而它所承载的却不仅仅是风景，更是历史的沧桑与岁月的无情。

行过潼关险隘，遥望西都，那些辉煌的宫殿、雄伟的城池，往昔帝王之都，如今却化作了尘土，残留的只有一片荒芜。

潼关之路，秦皇汉武的铁骑碾过，唐宗宋祖的车辙印痕未干，皆在此地流连，又在此地覆灭。

一座宫城的倾覆，便是无数生灵的哀号。

无论谁掌江山，帝王将相的宏图，碾作百姓沟壑里的稗草；朝代更迭的烽烟，熏黑黎民灶台上的陶瓮。

最不堪回首的是，兴时筑台累白骨，亡时抛尸填荒谷，千载轮回，何曾饶过蝼蚁般的苍生？

山河作证，潼关路上每一粒沙，都是未寒的黎元血。

—【06】—

《乌衣巷》

「唐」刘禹锡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朱雀桥畔，野花蔓生，随风摇曳，夕阳斜照，血色残阳浸透乌衣巷的石板。

春草自生，流水自流，而人事全非。花开不是荣华，是荒凉。

最令人不堪回首的，当年王谢堂前飞舞的燕子，是那样的高贵与荣耀，如今拣尽寒枝，飞入寻常百姓人家的茅檐。

华堂朱门朽作柴扉，玉阶金铺长满苔钱。

燕子不识沧桑变，犹衔新泥补旧巢，却不知梁间早换了人间。

盛世贵胄所居之所，今为庶人之宅，朱门已灰，金粉成尘。燕子自安，唯有人的心难安。

斜晖最是无情，乌衣巷曾是王谢的归处，贵族的门楣，今日却只剩空巷一条，照着一地沉寂的光影。

—【07】—

《蜀相》

「唐」杜甫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锦官城中再无诸葛之影，唯有祠堂如旧，古柏森然如伫立，森森枝桠间似还回荡着《出师表》的墨香。

阶前碧草岁岁自绿，依旧散发着春天的气息，黄鹂隔叶空啭佳音，却唤不醒长眠的汉家忠魂，显得愈发空寂，是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三顾茅庐的殷切，为的是天下苍生；两朝托孤的赤诚，倾注了一个老臣的心血，都凝作祠堂梁上一缕冷烟。

最令人扼腕的是，北伐未竟，诸葛便已离世，他未竟其志，却已竭尽心力。

千百年来，英雄泪洒处，非为功名成灰，而为天下苍生犹悬水火。

如今草庐仍在，只是隆中对成了谶语，出师表成了祭文。

—【08】—

《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五代」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帘外潺潺，不是春雨，是江南二十四桥的箫声凝作寒针。

那帘，既是雨的隔膜，也是梦的边界；

那雨声，如心中万千思念滴滴坠地，打得人魂不守舍。

春意虽有，但寒意依旧，是身冷？还是心寒？罗衾再厚，残梦难捱，裹不住五更渗骨的亡国霜。

梦里贪欢，宫灯如故，歌舞升平，错把樊楼当凤阁，短暂享受一刻欢愉，醒来方知身是汴京囚徒，世间再无容身之地。

最不堪回首的，或许便是梦中仍将昨日当作明日，而现实却再不给他一次机会。

独自莫倚栏——栏外江山早换了姓字，连燕子都说着异乡口音。

只剩栏内三尺天地，和一颗碎裂的心。见一面故国，已是奢望；而那见不着的，才最撕人魂魄。

春光流逝，流水载着落花，把三千里繁华碾作御沟里的残红。

昔时酒倾琥珀的殿宇，原是筑在流沙上的蜃楼；

而今寒蛩泣露的囚窗，才是烙着真相的谶纬。

春意阑珊处，一江愁水漫过金陵城堞，夜夜涨潮声里，尽是未唱完的《玉树后庭花》。

—【09】—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宋」辛弃疾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

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

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何处望神州？登临北固楼，极目远眺，满目风光，尽收眼底。

神州，已是隔水天涯，目中所见，不止山河，更是山河之不守。

然千古兴亡，多少事，皆付笑谈中。

悠悠岁月，唯有长江水，裹着英雄骨血，滔滔东去不肯回头，带走了往昔的辉煌，留下了无尽的沧桑。

忆往昔，年少气盛，率领万千铁骑，几乎踞断东南，战事连绵不绝。

问天下英雄，谁堪敌手？

答语散入赤壁火、合肥潮，最后凝成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叹息。

如今凭栏，不见横槊赋诗的曹公，不见火烧连营的刘郎，唯见江鸥掠过六朝碑碣，翅尖扫落几粒未锈透的箭镞。

这江流最是无情，淘尽豪杰，却把黎民泪酿成咸涩的浪，千年万年，拍碎在求田问舍的滩头。

—【10】—

《临江仙》

「宋」李清照

庭院深深深几许？

云窗雾阁常扃。

柳梢梅萼渐分明。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

谁怜憔悴更凋零。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庭院深深，究竟深到何处？层层叠叠没有尽头，是命运筑起的囚笼。

云窗雾阁终日紧闭，锁住一室陈年墨香。

柳梢抽新绿，梅萼破残雪，柳梅分明；春归秣陵的枝头，却照见建康城里人比黄花瘦的孤影。

曾有多少个风帘翠幕的夜，赌书泼茶，题帕咏絮，将月色揉成诗笺。

昔日风骨，如今憔悴，盛年不再，佳期成空。

而今老去，菱花镜中空悬笔，写不尽半世飘零。谁怜这憔悴？

阶前海棠犹自红，偏不肯为白头人暂驻芳华。

试灯时节，火树银花皆成刺目霜雪；踏雪寻梅，屐齿印痕尽是未愈的旧创。

最痛是春归人不归——秣陵树绿年复年，建康城里的罗衣，早被时光蛀成齑粉。

—【11】—

《桂枝香·金陵怀古》

「宋」王安石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登高远望，正故国晚秋，风寒露冷，天地间一片肃穆。

千里澄江如白练铺展，翠绿的山峰群聚如簇。

归帆在残阳中远去，背着西风，似断魂幡，唯有酒家旗帜斜斜矗立。

彩船在淡云中若隐若现，星河之上白鹭惊起，这般景象，就算画图也难以描摹完整。

金陵六朝旧地，昔日车马喧阗，王侯云集，多少繁华竞相追逐，如今只剩风过草低；

看那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百年来，多少人登高望远，空叹世间荣辱。

六朝的旧事，已随流水远去，眼前只余寒烟中凝固的衰草。

旧事既随流水，荣辱皆成过眼，不值沉溺，亦不忍忘怀。

一曲《后庭花》，唱的不是风月，而是亡国的哀伤。

商女仍唱，听者不多；或听者不少，却无一人能听懂其中的哀哀之意。

世人只顾曲调之靡，不知其来处之悲。

—【12】—

《摸鱼儿·雁丘词》

「金」元好问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问世间，究竟什么是情？为何能让人甘愿生死相许？

那些在天南地北双飞的客子，历经几度寒暑，羽翼已然衰老。

雁侣如人，却比人更守诺。天涯海角，不改双飞之志，纵历风雪，不舍生死之情。

欢乐趣，原是劫数前甜蜜的诱饵；离别苦，才是命运最坦白的判决。

人生之苦，莫过于别离，而痴情者更苦于难舍。

所谓痴儿女，正是那些愿将所有悲欢喜乐托付予一个名字的人。

君应有语：孤雁哀鸣时，可曾悔当初痴缠？层云不语，暮雪掩碑，唯有猎猎北风撕开殉情真相——哪有什么生死相许，不过是痴儿女把刹那欢愉，错认作永恒。

雁丘草色年年新，总替人间遮掩无数未亡人的谎：说殉情是传奇，说独活是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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