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园莺啼已倦,树树陨香红。
不是春相背,当由己自翁。
——唐·顾况《春怀》
园中流莺啼啭声渐倦怠,枝头绛英簌簌如泣,风起时,阶前铺满褪色的胭脂痕。
原以为春色薄情,抛人而去,待俯身拾起残萼,方惊觉掌心纹路已如老树虬枝。
花开花落本是天时,何故独怨东风?
池畔衰柳低垂,水中倒影恍惚,竟分不清是春鬓染霜,还是人面蒙尘。
忽有稚子擎纸鸢奔过,裙角掠起一地飞絮,笑声溅入苔径深处。
凝望时,始知春从未背约,只是少年游春,白头看春,同一轮韶光里,有人拾得新绿,有人徒握苍苔。
暮色漫上篱墙时,老翁拄杖轻笑,将满地落红扫作柴扉前的星子,任炉烟裹着余香,袅袅写入苍茫暮色。

—【02】—
江南春尽尚春寒,添尽征衣独掩关。
日暮酒醒闻谢豹,所思多在水云间。
——宋·高翥《春怀》
江南四月犹噙着料峭,薄衫外再添半旧夹衣,客舍竹帘垂落,锁住一室寒潮。
檐角铁马叮咚,敲碎黄昏岑寂,酒醒时忽闻山间谢豹啼鸣,声声衔着杜鹃泣血般的幽咽。
推窗欲问归期,却见远山吞尽残阳,江雾漫漶处,数点白帆若隐若现,恍如去岁折柳时,伊人袖口逸出的云纹。
案头烛火摇曳,将壁间孤影剪作零乱。
原以为添衣可御春寒,谁知最难将息处,是砚中墨冻笔涩,写不尽的驿路梅花,道不完的烟水迢递。
夜半风起,吹散满室愁云,忽见月出东山,清辉遍洒;
原来所思在水云间者,水云亦在所思中。

—【03】—
过了花朝日渐迟,相将又是禁烟时。
寒留柳叶凄迷处,春在梨花寂寞枝。
牛角横书孤壮志,鹿门采药误幽期。
自怜白发成何事,说与啼莺未必知。
——宋·葛起耕《春怀》
花朝节后,日影愈长愈慵懒,榆火新烟未起,先惹得满城柳色恹恹。
荒径残冰犹抱枯荻,忽见梨树擎雪,疏影斜攲处迸出数点冷香,竟比梅花更带三分决绝。
昔年牛角挂书,笑指青山为誓,而今竹简蒙尘,空对柴门听鹧鸪。
鹿门采药的旧约,终被乱世烽烟碾作齑粉,散入汉江涛声。
铜镜中白发如蓬草,欲诉平生,却见梁间双燕衔泥,呢喃声里尽是陌上少年事。
黄莺不解愁肠,犹自啼啭,将一树梨花震得簌簌——
原来最寂寞非春色迟暮,而是热血渐凉时,仍能望见枝头未谢的雪魄,在风里倔强地开着,开成岁月最苍凉的注脚。

—【04】—
春衫曾着泪痕斑,才到年时怕倚栏。
何处飞来双燕子,傍人还欲诉春寒。
——宋·葛绍体《春怀》
春衫叠着旧年泪渍,晾在廊下如褪色的诗笺,风过时褶皱轻颤,似在重述梅雨时节那些欲言又止的黄昏。
新岁才至,已怯近雕栏——怕见阶前草色漫过石缝,怕听檐冰化水叮咚成谶,更怕水中倒影忽现鬓角星霜,将少年春衫衬成泛黄的戏装。
正凝眸时,忽有双燕剪云而来,尾羽掠过茜纱窗,衔来三分料峭。
它们偎在画梁细语,呢喃声碎成玉簪花上的露珠,竟似在嗔怪:这满院海棠都噙着胭脂笑了,为何独你袖手,不敢接住春风递来的酒盏?
暮色渐浓,燕影没入苍茫,唯余罗衫上的泪痕与晚霞相映。
原来最彻骨的春寒,不在新雪初融的清晨,而在重睹旧年燕子时,恍然惊觉;
自己早已成了不敢举杯的看客,任韶光在栏外翻涌成潮。

—【05】—
梨花院落雨初晴,小醉醒来睡不成。
过客光阴易老态,故人山色却长情。
歌喉呖呖鸟声隽,舞袖翩翩蝶翅轻。
好景相看作挞尽,闭门不觉了清明。
——宋·吴龙翰《春怀》
梨云碾碎宿雨,瓦檐垂珠未断,已有晴光爬上东墙,将花影烙作宣纸上的水墨。
宿醉初醒,罗衾犹裹着残酒气息,推窗见满庭落英如雪,竟比梦中更添三分恍惚。
阶前苔痕新绿,拓着过客深浅不一的履印,而远山依旧叠翠,似故人眉眼含笑,隔着廿年风尘望过来。
画眉呖呖,衔着前朝乐府遗韵在枝头跳跃;粉蝶翩翩,翅尖金粉簌簌洒落,恍惚是昨夜歌姬遗落的钿花。
原来最锋利的春光竟是锉刀,将少年意气磨成老态,唯青山不改,替人间守着未锈的旧盟。
柴扉轻掩时,满院春色忽如潮退。
案头更漏滴答,数着雨声,竟不知清明已提着青灯,悄然立在荼蘼架下。

—【06】—
九扈鸣已晚,楚乡农事春。
悠悠故池水,空待灌园人。
——唐·柳宗元《春怀故园》
九扈鸟衔着迟暮的啼声掠过田垄,楚地春深,犁铧破开冻土,新秧与野草在沟畦间竞生。
故园池水依旧澄碧,涟漪荡着天光,一圈圈数着空寂。
曾映过灌园人斗笠下汗珠的水面,如今只收容流云的倒影,偶尔被跃起的银鱼搅碎,复又拼成完整的苍青。
柳条垂作钓丝,却钓不起沉在淤泥里的陶罐碎片;蓑衣挂在竹篱,经年雨水已将棕榈纤维泡成深褐,像极了老人手背蜿蜒的脉络。
远处捣衣声忽起,震落槐花如雪。
恍惚见故人荷锄归来,裤脚沾满紫云英的碎瓣,笑说新酿的醪糟正温在灶头。
待要相迎,却只有风穿过空廊,将往事吹成沙粒,迷了望乡的眼。
暮色中池水渐暗,春蛙开始敲打寂寞的鼓点。
原来故园从未荒芜,它只是把自己藏进每缕炊烟、每滴夜露,等着灌园人的后裔,在某个莳秧时节忽然读懂——
水土深处,永远埋着祖先的指纹与叹息。

—【07】—
黄鹂占高枝,蝴蝶恋芳草。
达人能岸春,儿女被春恼。
和风吹衣裳,白日照怀抱。
天地为我园,众目一何小。
东皇行仲月,南极现朱鸟。
虞帝被袗衣,周王在灵沼。
于飞既览德,於牣亦知道。
感此弥恨长,冉冉以空老。
——宋·汪莘《春怀·其二》
黄鹂踞于梧桐高枝,啼声织就金缕,坠入溪涧便碎作粼粼波光;
蛱蝶醉卧芳丛,翅上斑纹与野花交映,竟分不清是春色点染了鳞粉,还是彩翼铺成了锦茵。
智者临水观澜,笑看春潮涨落,衣袂飘举间抖落满身红尘;
少年拾花入怀,偏被柳絮沾衣,嗔怨声里搅碎一池萍影。
熏风徐来,素衣鼓若云帆,暖阳熨帖襟袖如老友相拥。
仰观星斗垂野,始觉天地原是无边圃囿,世人汲汲营求的方寸得失,不过蝼蚁争穴于芥子乾坤。
东君驾着苍龙巡游仲春,朱鸟衔来南极赤辉,虞舜披葛衣耕作的跫音尚在《南风歌》里回响,周王灵沼中的鱼尾已化作《卷阿》诗行。
凤鸣高岗时悟得仁德,池鱼唼喋间窥见大道。
暮色漫上青衫,方知最绵长的憾恨,是参透春机后仍要目送韶光,独对空山老去。

—【08】—
年光何太急,倏忽又青春。
明月谁为主,江山暗换人。
莺花潜运老,荣乐渐成尘。
遥忆朱门柳,别离应更频。
——唐·杜牧《春怀》
年光似脱缰野马,才见新柳抽芽,转瞬已踏碎满城飞絮。
昨夜犹叹明月孤悬,今朝推窗,照彻的却是异乡石阶。
江流不语,暗将渡口舟楫换了数遭;青山如旧,惟峰顶松涛记得历代登临客。
莺藏老树,衔着褪色的花信;燕啄芹泥,筑起崭新的愁城。
朱门垂柳应又绿,却恐廊下折枝人,早非去岁泪眼相看的那一双。
最是春风狡黠,总在罗裙绣上并蒂莲时,偏教铜镜映出鬓角霜。
笙歌渐远处忽闻鹧鸪,方知荣华原是一捧沙,握得愈紧,指缝间漏落的尘埃愈多。
暮色四合时独坐空庭,见新月如银钩,钓起沉在记忆深潭的故园灯火;
原来江山暗换的何止草木,更有灯火阑珊处,那些不曾道别的容颜。

—【09】—
落花无数满汀洲,转眼春休。
绿阴枝上杜鹃愁,空拖逗,白了少年头。
朝朝寒食笙歌奏,百年间有限风流。
玳瑁筵,葡萄酒,殷勤红袖,莫惜捧金瓯。
——元·任昱《正宏·小梁州·春怀》
落红成阵覆满沙汀,昨日犹在簪花宴饮,再抬眼,春帆已收尽残霞。
绿荫深处子规啼血,声声催白青丝,恍觉枝头悬着的不是鹈鴂,而是倒垂的沙漏。
寒食烟火年年灼亮夜空,百年欢宴却似琉璃盏,华彩流转间便现裂痕。
玳瑁席上葡萄酒光滟滟,映着红袖添香的手势,恰如春色将颓时最后的浓醉。
少年击筑高歌,笑指金瓯说永夜;老翁扶杖低吟,恐惊梁上燕巢新泥。
最是清明雨残忍,总在笙歌最炽时泼醒浮生;
你看那舞袖惊飞的粉蝶,翅上金粉簌簌,落进酒盏便成了来年护花的春泥。
醉眼乜向水云间,见落花逐浪成舟,忽悟殷勤劝酒的红颜,原是光阴化身的说客。
遂倾尽金杯,任琥珀光淹过唇纹,在鹧鸪声里咽下这杯名为春暮的醍醐。

—【10】—
故园春色常年早,红紫知他破几苞。
压帽花枝如可折,折花手版直须抛。
——宋·黄庭坚《次韵元礼春怀十首·其三》
故园檐角的春信总比别处殷勤,桃李未及吐蕊,已有暗香透出篱墙。
遥想此时南枝应缀满胭脂苞,层层叠叠,压得竹梢垂首如偷窥的童子。
若归去,必踏着晨露折取最桀骜的那枝,任花瓣落满葛巾,权当故土赠予游子的花钿。
待捧至溪畔,却见水中倒影仍攥着朝笏——忽将花枝掷向清流,惊散一池功名幻影。
涟漪荡开时,青袍已沾满苍苔与松针的气息。
原来抛却手版的最佳时机,不在金銮殿前谢恩时,而在俯身拾取落英的刹那,忽觉掌心纹路与花脉同频震颤。
暮云四合,残花逐水东去。
北归雁阵掠过天际,啼声里恍有故园老仆的絮语:
今年春色仍早,只是墙头那株辛夷,再无人为它拂去朝来细雪。

—【11】—
柳颦梅笑各相恼,诗债棋雠俱见寻。
莫道幽居无一事,春来风物总关心。
——宋·范成大《春怀》
垂柳蹙起黛眉,将愁绪编作千条碧索;老梅舒展笑靥,暗香凝成琥珀色的箭镞。
诗人方避过柳丝牵衣的嗔怪,又被梅影绊住袍角——这满园春色,竟比催债的故人更难推拒。
石枰上残局未收,黑白双子犹在诉说去岁赌诗的旧约;
砚池边新墨初研,未落笔先染透半幅云笺。
欲向幽窗讨片刻清闲,偏有穿堂风翻动诗卷,字句纷纷化作黄莺,衔着平仄韵律在梁间筑巢。
最是杏花多事,偏趁煮茶时分坠入陶瓯,将一泓春水搅成胭脂泪。
待要嗔怒,却见柴扉外野蕨舒拳,竹笋破土,连苔阶缝隙都迸出星星点点的地钱绿。
索性掷笔推枰,任棋谱与诗稿俱作引火纸。
松烟袅袅升起时方悟:所谓幽居无事,原是春神设下的温柔圈套——
教人在风絮盈睫的午后,蓦然读懂草木关情的禅机。

—【12】—
二月清明柳最娇,春痕红到海棠梢。
寄声梁上双飞燕,好啄香泥补旧巢。
——清·袁机《春怀》
二月的柳条最是娇慵,才染鹅黄,已学着舞姬舒展开水袖。
清明雨梳洗过的海棠,将胭脂从萼尖漫到梢头,像是闺阁女儿偷抿了口玫瑰酿,醉意从指尖晕上耳垂。
梁间旧巢的泥痕尚新,双燕却已忙着衔取带露的香蕊。
诗人拾起砚边残稿,欲托东风寄言:莫贪恋陌上花稠,且归來补葺这方风雨飘摇的屋檐;
须知最暖的春泥不在芳草深处,而在故巢碎羽与新枝交融的缝隙。
银剪似的尾羽掠过窗棂,剪碎的光斑落进砚池,竟凝成数粒金砂,在墨痕里闪烁如诺言。
暮色浸透茜纱时,见归燕交喙哺雏,始觉满纸春怀终是浅。
遂将诗笺叠作小舟,放入溪流,载着未尽絮语漂向烟雨深处;
那舟头颤巍巍立着的,正是昨夜从海棠梢头摘下的半枚红笺。

—【13】—
柳阴满地水平池,门掩青春刻漏迟。
蝶梦任渠分尔汝,蛙声谁复计公私。
刘伶混世酒一石,梁叔逃名歌五噫。
午睡觉来风动竹,自收隔夜着残棋。
——宋·吴端《春怀》
柳荫泼墨般浸透池岸,春水涨平石阶,柴扉半掩处漏下几缕慵懒的日影。
铜壶滴漏声渐哑,恍如老僧敲打木鱼的节奏,将青葱岁月诵成褪色的经文。
庄生梦里的蝴蝶犹在花间扑朔,翅上金粉簌簌落进茶瓯,竟分不清是南华真人点化的玄机,还是东风恶作剧撒下的幻象。
蛙鸣忽起,此起彼伏争说田亩丰歉,而隐居者笑倚竹榻,任它们将公私利害辩作满塘涟漪。
刘伶的酒瓮倾倒时,醉意漫过魏晋风骨,浇熄了功名火种;梁鸿的五噫歌飘过蒿莱,惊起鸦群驮着残阳归巢。
午梦乍醒,见风过竹丛筛碎金箔似的阳光,棋盘上残局犹存;
昨夜对弈的星辰已隐入云翳,唯余一枚黑子攥在掌心,温润如故友临别相赠的玉诀。

—【14】—
墙外落花红,流莺啼树中。
客心原断绝,不敢怨春风。
——清·裘琏《春怀》
墙头蔷薇谢了胭脂色,零落成泥时仍曳着最后一缕残香。流莺藏身碧梧深处,啼声织成金线,却缝不合客子碎裂的乡心。
驿亭孤烛将残影钉在粉壁,酒冷诗成处,忽见窗外杨花扑帘,竟似故园捎来的雪片。
欲举杯邀春风共饮,腕底罗袖却滞重如浸透寒露;
原是他乡明月太瘦,照不暖冻在肺腑的冰棱。
最怕子规夜啼,偏有鹧鸪声趁雨潜入,衔来满枕烟水迷蒙。
晨起,阶前落红成阵,终不忍扫去。
只将残瓣收入陶罐,与去岁收藏的梅雪同酿,待来年启封时,或能蒸煮出半盏带笑的泪痕。

—【15】—
青春几何时,黄鸟鸣不歇。
天涯失乡路,江外老华发。
心飞秦塞云,影滞楚关月。
身世殊烂漫,田园久芜没。
岁[晏]何所从,长歌谢金阙。
——唐·李白《江南春怀》
黄鸟衔着春晖在枝头筑巢,啼声如串串玉珠坠地,而少年白发已漫过江潮。
天涯草色接续云脚,却寻不见归乡的辙痕,唯见楚月凝成青铜镜,照出客袍上层层叠叠的霜纹。
心随塞雁掠过关山,翅尖扫落的秦云堆积成笺;
身似孤蓬滞留泽畔,倒影里缠满水荇的挽留。
铜镜蒙尘处,忽现少时仗剑出蜀道的豪情;
那朵簪在鞍前的岷山雪,可还酿在长安某处酒肆的瓮中?
故园梨树应已高过颓垣,根须深扎进祖父的骨血,年年开作清明时节的纸幡。
醉拍阑干仰天啸,将金阙琼楼笑作蜃景,而长歌荡开的涟漪里,一叶蚱蜢舟正载着烂漫身世,漂向五湖烟水最深处的渔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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