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千金回来后,我们婚事互换。
江婉嫁入伯爵府,我嫁给乡间李屠户。
看着俊俏憨厚的夫君,我心里乐开花:
「往后你杀猪我教书,咱俩一起努力把日子过好。」
1
我和永阳伯爵府嫡长子顾津的婚事,从儿时就定下了。
永阳伯爵府是世家高门,对儿媳要求甚高。
所以从我有记忆起,人生目标就只有一个——成为合格的伯爵府儿媳。
可我并非天性聪颖之人。
十根纤纤手指之下,因反复练习,不知弹断过多少根琴弦。
古今通史,不知多少日挑灯夜读,才知其中一二奥秘。
好在素日勤勉之下,我也终于博得个京城才女之名。
我及笄第二日,永阳伯爵府送来聘礼。
祖母看着聘礼单子,叹息一声:
「芜儿,你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祖母说得,我自然也懂。
若只看单子上薄薄的聘礼,怕是没人能信,这是皇家亲眷伯爵府送出的东西。
无非,我爹只是个五品文官。
能托祖母的福,得个伯爵府的姻缘,已经得祖上庇佑了。
怎能奢望其他?
我微笑,宽慰祖母别担心。
我过门后定孝顺公婆,照顾夫婿,料理好家事。
人心都是肉长的。
祖母满是怜惜地抚着我的背,语气骄傲:「我的芜儿自然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那些说你高攀的话,就全当没听见就好。要我说,芜儿嫁谁都是谁的福气。」
我痴笑,钻入祖母怀里撒娇:「可我舍不得您啊。」
那日之后,我的婚事便被光明正大地提上日程。
我也做好准备,安心待嫁。
可距成婚之日不过月余时,父亲带回一个姑娘,说这才是真是的江家小姐。
而我,只不过是当年生产混乱时被错抱了。
江婉身上的玉佩和胎记,都无声控诉着我鸠占鹊巢的这些年。
我终于明白。
为何从小到大,我始终觉得父母和我不亲近,甚至过于苛责。
原以为,父亲母亲重礼教,不喜与子女过于亲昵。
而我又是未来的伯爵府主母,应该处处循规蹈矩。
爹娘早就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娘的身体已不适合生育,可他们不愿丢掉和伯爵府结亲的机会,便只能闷头认下了我。
如今真千金回来了。
嫁入伯爵府的人,自然轮不到我了。
父亲神色冷淡:「这些年我们父慈子孝,也算全了缘分一场,你走吧。」
我心中疼痛万分。
难道,这些年的贴心侍奉,都换不来我在这个家的一处容身之地吗?
隔日,我还在睡梦中,便被收拾好行李,送上了南下的小船。
千里之外,等我的不仅是亲生父母。
还有原本与江婉有过婚约的李屠户。
2
古田镇的生活,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爹娘开了家卖豆腐的小店。
每日天还不亮,他们就忙着烧火磨豆煮浆。
我几次要加入帮忙,都被父亲母亲轮流推了回去:
「你是天子脚下长大的大小姐,哪能干这种粗活?」
「对啊对啊,快回去再睡一会吧。」母亲边说,两只手边来回搓动。
好像每次面对我时,他们的无措和愧疚都清晰可见。
可是他们做错什么了呢?
我表面上富贵的闺秀小姐生活,不是他们弄丢的。
她们也不知道,我在京城过得谨小慎微。
家里帮不上忙,我只能上街走走。
很意外。
我一个在繁华皇城长大的人,却被古田镇街市上的热闹迷花了眼。
卖泥人糖葫芦的小哥见我好奇,堆着笑向我卖力推销。
耳边响起曾经母亲的话:
「江芜,你是未来伯爵府的儿媳。抛头露面、沾染市井俗物,都是给全家丢脸。」
我迟疑几秒。
从荷包里拿出铜钱——我现在已经不是了。
小哥开心地接过,把最大的一串糖葫芦递给我。
旁边卖风车的大娘见我出手大方,立刻也举着一把风车到我面前:
「姑娘,看看我家风车,不转不要钱!」
……
待我大包小包回到家时,爹娘傻了眼:
「闺女,你这是打算开个杂货铺?」
「啊?」我没反应过来。
娘胳膊肘碰碰爹:
「你乱说什么,闺女喜欢买就让他买,一些小物件能花多少钱?」
她看着我宠溺地笑:「闺女开心就行。」
小风车被放到我床边的桌子上。
晚上,豆大的烛光映得全屋昏黄。
我撑着脸坐在桌前,朝小风车吹了口气,小风车飞速地旋转起来。
我看着,莫名跟着笑起来。
原来,有人不在乎我做的事对不对,只在乎我开不开心啊。
第二日我睡到自然醒,才去铺子找爹娘。
不料,却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在铺子里与爹娘谈话。
身后传来路人的小声议论:
「这个痴情的李屠户终于回来了,他怕是还不知道,自己媳妇已经走了吧。」
我心中一惊。
原来是他。
3
江婉被带走那日,李申出了远门。
如今回来,才得知自己的未婚妻已经远上京城,即将成为伯爵府的人了。
我原本以为,李申和江婉应该也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意外的是,李申竟然拒绝了娘亲把我嫁给他的提议。
晚上,爹娘把我叫到堂屋,向我讲述了江婉和李申的事。
李申虽然孤苦一人,但为人老实憨厚,做生意又吃苦耐劳。
爹娘很是看好这个人。
他们委婉开导我,李申现在拒绝我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变故。
若她得知我如何漂亮温柔后,定是愿意的。
那一刻我真觉得世事玄妙。
若在几个月前,有人告诉我,我即将要被两个男子先后退婚。
那我说什么也是不会信的。
可如今,无论是伯爵府的世子,还是菜市场的李屠户,竟然都不要我。
「闺女,你别难过。你那么好,都是那些男人没有眼光,爹娘再帮你找好人家。」
娘亲在一旁劝解着我。
我摇摇头:「爹娘放心,我已经不想嫁人了。」
以前的十几年,我把嫁入伯爵府,做一个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当成人生的全部。
可短短时间内,我忽逢巨变,视若天地的父母竟然只把我当工具。
真千金归来,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向我甩到千里之外。
我视若未来的夫君,转眼也可转娶她人,当我从没存在过。
我最在乎的一切,如今回头来看,都是虚无缥缈的云烟。
那既然如此,我之后的人生。
不如真正按自己心意,畅快地活一场。
一个屠夫拒绝了我,实在不算什么。
甚至,我有点敬他这片不二真心。
想来,爹娘当时替江婉挑选夫君时,是当真用了心的。
入夜,我想起白天买的小物件落在爹娘屋里,便起身去拿。
隔着窗子,就看见爹娘正一床一椅分坐开。
正欲敲门,忽传来娘温柔的声音:「老头子,也不知道婉儿现在怎么样了?她从小在家里野惯了,去了京城那么大地方,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欺负。」
隔了一会,父亲才轻叹一声:「别担心,婉儿那么机灵活泼,京城里的人们肯定都会喜欢她的。再说了,她有亲生爹娘护着,肯定不会受委屈。」
我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最后还是转身回了自己屋。
东西明天再拿就好。
爹娘的话整夜在我脑中回味。
说实话,我不生气。
却嫉妒、羡慕。
因为我知道,那对远在京城,被我喊了十几年爹娘的人,一定不会这样思念我。
……
「姐姐,他们说你识字?」
正眯着眼在园中晒太阳时,一个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拿开盖在眼皮上的树叶。
一个扎了羊角辫的小丫头,手里拿着一卷书。
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4
我从她手里接过书卷。
翻开的地方,正是杜甫的《旅夜抒怀》。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荒流。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本来是写孤单无依的心境,如今时移事易,我竟读出了一种突破束缚的自由。
我问她:「你喜欢读书吗?」
小丫头点点头:「我娘说读书是好事。」
我有些意外。
即使在京城,读书这件事都还没有被很多女子接受。
可此处乡镇间,竟有女子如此。
我把小丫头拉近自己的腿,问:「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我跟她从大唐盛世讲到安史之乱,从少年杜甫讲到晚年的杜甫。
一滴泪滴落我掌心。
小丫头的娘找来时,我们才发现天色已晚。
忽然间,我仿佛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我希望看遍各地山川落日,踏马摘花向自由,也希望把文字典籍的种子撒播到更多的地方。
世间女子本就不易。
若余生能有些名人传记相伴,也可消解日后一时的困顿。
我把计划讲给爹娘听后,爹有些迟疑。
「可是只听过男子上学堂可以考取功名,姑娘.们讲究的无才便是德。
闺女,我知道你是在京城见过市面的,饱读诗书,和乡里姑娘不一样。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的。」
往常,爹娘总是很忌讳提起我在京城时的经历。
好像让我回到他们身边,是他们永远无法弥补地亏欠。
这次主动提及,可见开女学这件事在他们心中,难度极大。
可我不怕。
我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一个月办不成,我就办一年。
一年办不成,我就办十年。
……
随着第二年谷雨时节的来临,我的女学也正式开业了。
我在闹市处租了一处庭院。
爹爹是一个木匠好手,亲自帮我做了几十套学生的桌椅。
开业那天,我又遇到了我的老朋友——吱吱,就是那个拿着杜甫的诗问我的小丫头。
吱吱竟然是李申认的侄女,今天也是李申送她来的。
说来有趣。
自来古田镇,我和李申也碰过几次面了。可今天却是我们第一次对话。
他说我做了一件开古田镇先河的事。
可既然是创新之举,前路必然不会一帆风顺。
若以后办学中途遇到什么问题,尽可以找他帮忙。
见我面露惊佩之色,李申憨厚一笑:
「怎么,觉得我说得不对?」
我摇摇头:「我只是惊讶于你的眼界心胸。」
不像一个街市屠户。
我想起爹娘曾经所说,李申是近两年才来到古田镇的。
那在此之前,他人在何处,有何经历呢?
5
一个月后,李申第二次来到我这。
看着偌大的庭院,他哑然失笑:
「还是只有两个学生,你竟然也这么淡然从容地授课。」
我淡笑:「两个又如何,若能因我让这两个姑娘的命运添些色彩,也不算枉费。」
女学办学不易,人们对女子进学堂的接受程度又低。
我早预料到来的孩子不会太多。
「不然我去镇上帮你多走动些人家,同他们父母讲讲,这样孩子也多些。」
我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
人的观念非一时能改,我亦能力有限。我只渡想学之人。
可李申并不是听话的人。
私下他自己还是执意走访了一些有适龄女童的人家,提出免费提供中午一顿餐食。
每读满一个月,孩子还可得到两斤猪肉做奖励。。
这些孩子本就年龄不大,在家里做不了什么活。
如今有这样的好事,来的孩子瞬间坐满了爹爹准备的桌椅。
午间,看着大铁锅前帮孩子们盛饭的李申。
我忍不住再次思索。
「想什么呢?」
花嫂洗完厨具拍拍我。
「我在想,李申……一直这么古道热肠吗?」
「嗐!」李嫂笑叹一声,「那可不是。」
「当年我和吱吱爹在大雪天遇到他,他满身是血,就快断气了。我本来十分害怕不敢救他,幸好吱吱爹坚持。真是救了个大好人。」
「那他和江婉的婚事是怎么回事呢?」
「啊?这个啊……」
花嫂神色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开始拐话题。
我意会。
看来也是件另有隐情的事。
学生都放学后,我单独请花嫂留了下来。
学生数量越来越多。年龄差别也越来越大。
若都讲同样的内容,恐孩子们的接受能力不同。
可若讲不同的东西,我一人分身乏术,也应付不了。
所以我想,先把一部分年纪小的孩子要学的内容,提前一天教给花嫂。
第二天再由花嫂教给孩子们。
我再额外给花嫂一份报酬,不耽误花嫂家的生活。
「我?」花嫂满脸诧异,「我行吗?」
「当然!」我鼓励她,「你有让女儿读书认字的意识,就已经超越了很多人。低龄孩子学的内容也并不难,你没问题的。」
花嫂红了脸:「其实也不是我有意识了,是吱吱经常围在李申身边,学了些知识,我觉得不是坏事,也没阻拦。」
原来如此。
那看来,吱吱那天找我来问诗,也是李申让的喽?
6
这样的生活过了两年。
如今的花嫂,已经能自信地在讲台上给女娃娃们讲李白的意气风发、苏轼的豁达乐观。
不仅花嫂,一些年纪大的学生,也可以做我的助手,把学到的知识再讲给低龄的学生。
眼看着,一个个原本稚气野蛮的小丫头们,渐渐变得知书达理,举止娴雅。
我忽然又犯了愁……
以后,他们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
我把目光瞄向李申。
几日后,高龄女孩子们原本的课程里,加了一项新的课程:女子防身术。
我早看出来。
李申虽然憨厚勤恳,可身姿谈吐,绝非一个普通的市井屠户。
他身上似乎有很多的秘密,都不能轻易对人言。
我无心试探细节。
我只要知道,他在古田镇是个好人。
他的身家武学,能为孩子们所用,就够了。
「江芜,你欠我的也太多了吧。」他眯着眼看我。
「学生们的餐食也便算了,可同样聘为老师,你只给花嫂酬劳,却不给我,岂非厚此薄彼?」
我不答,反问:「江婉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他似乎也没想到我会忽然问这个问题。
饼子卡在嗓子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咳起来。
「怎么忽然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我来古田镇已经几年,但大家好像都有意在我面前避而不谈江婉。
我有点好奇,你忽然失去了满心喜欢的未婚妻,没有想过追回吗?」
李申抬头望月。
夜幕浩然无边。
他眼中却没有失望之色,嘴角挂起一抹笑:
「嫁入伯爵府,远好过嫁给一个乡下屠户。她有更好的前程,我怎能自私去拦。」
我暗叹,还真是个痴情的人啊。
「你呢?」他反问,「从原本的伯爵府儿媳,到现在的豆腐西施,每天围着一群孩童打转,不觉得遗憾吗?」
遗憾吗?
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自己。
在京城时,因写下的小楷不够娟秀,我被母亲罚跪在雪中。
雪落肩头,足足一尺,才被允许回去。
尽管手生了冻疮,但该练的字还是一张不能少。
每日的餐食,被严格限制分量,哪怕再喜欢,也不能多吃一口。
每长胖一点,都会被罚断食一天。
每参加一场名流宴会前,我都殚精竭虑。
从衣着配饰,到问答言笑。唯恐有任何一处出了岔子,为宴会上的贵人们耻笑。
丢了江家的面子,更丢了伯爵府的姻缘。
可现在,我每天的呼吸都是自由的。
我可以随意说笑,随意按着自己的想法过活。
虽然衣着餐食简朴,可相处的人都简单纯粹。
有什么遗憾呢?
「江芜,你这样的心性,实在难得。」他眼中难掩惊艳。
可这话于我而言,却算不了什么。
不过是溺水之人寻得了一线生机,狠命抓住罢了。
不知如今的江婉,在京中生活如何?
7
天气渐寒起了霜,娘早起磨豆腐的时候不小心滑倒,伤到了骨头。
我净了帕子,细细帮她擦脸、端饭。
娘亲眉目含笑,感叹自己有一个贴心的好女儿。
我忽然想起。
以前在京城时,母亲有次烧得厉害。
我几日几夜,衣不解带在床前伺候,可母亲也未夸过我一句。
而现在,不过是些日常的关怀,娘亲却感怀不已。
我笑着继续帮她擦洗:「娘,对自己的女儿,不必如此客气。」
娘微愣,亲含泪点头。
隔了一会,她也拉住我拧帕子的手:「那你也答应娘,在爹娘面前,不必委屈自己,故作懂事。」
我眼眶一热。
自我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他们待我无限亲厚,也从不质疑阻拦我的任何行为。
可我们之间,始终缺了一种至亲间的亲密。
没想到,我们十几年分离的隔阂疏离,最终竟在这样一个冬日晨间破解。
满室温馨时,忽然有学院里的孩子大喊来找我。
原来,从我们学院离开嫁人的青青,把自己丈夫给爆锤了。
回到书院,问完整件事的经过,我忍不住畅快笑了。
反问来闹事的赵大娘:「青青做错了什么?」
赵大娘见我发笑,更气得大口大口呼吸。
「她身为女子,却对自己的男人大打出手,成何体统,你都教了姑娘.们些什么?」
可还不等我回复,青青直接大骂:
「家里猪牛羊都还没喂,他却喝得酩酊大醉才回来就算了。
回来后还不停地抱怨我做饭不好吃,我没把滚烫的米汤洒他脸上就算仁慈了。」
「男人骂女人,不是天经地义吗?」赵大娘嘴硬维护自己的儿子。
青青哼笑一声:
「对你来说,可能正常。可如今我进了这个家,这种事是断然不允许了。以后赵二再敢这样在我面前装大爷一次,我就打他一次。」
青青眉目冷冽,说到做到。
赵大娘一时也不敢说些什么。
后来我听说,赵二在青青的管教督促下。
每日勤勉向上,踏踏实实做生意,日子越过越好。
赵大娘亲眼见了暴躁青青的甜头,也逐渐在自己丈夫面前支棱起来。
不知道何时,古田镇女子性格强悍的名声已传遍四里八方,可这些姑娘.们的婚嫁命运并未因此受限。
反而,越来越多的人希望求取古田镇的姑娘.们。
我没办法帮一些已经定型的人生走出古田。
但我想,往后她们的孩子们,应该可以生活得更丰盈吧。
而这些正在朗朗背书的幼童们,他们的未来,应该有更多的可能吧。
8
原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
除了我执意不嫁人,受父爹娘啰嗦些,其它的时光都细碎平静。
可忽有一日,一人骑马撬敲开书院大门。
「白管家?」我愣住。
自离开江府,我与白管家再未见过。
见他风尘仆仆而来,我知定有大事发生。
我脑中快速思索,却吓得身子一颤:「是祖母有恙?」
白管家紧紧抿着嘴点点头:「老夫人快不行了,临去前,想见姑娘一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收拾行李的。
反应过来时,马车已经驶出城外几十里。
我焦灼难耐,强命白管家日夜兼程,终于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赶回江家。
曾经的父亲母亲高坐堂上。
我们眼神相触,却讷讷不能开口。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之人。
「罢了。」江老爷困倦地摆摆手,「你先去看你祖母吧,好好宽慰她一番。」
我得令,忙不迭地朝祖母院子跑去。
十五年生活地记忆自动重启。
我轻车熟路来到祖母屋前,跪在床前向祖母道歉。
我来得太晚了。
竟让祖母耄耋高龄,苦苦支撑等我。
「祖母,芜儿不孝。」
祖母弯起苍白的嘴角,伸手摸上我的头。
以前生活艰难,为了做一个合格的伯爵府儿媳,我百般隐忍向上。
唯独祖母,是其中真正疼我惜我之人。
几年前离开江府时,我甚至没来得及向祖母告别,就被人强行匆匆绑上去古田镇的车马。
这些年在古田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对月祈祷,遥祝祖母安康顺意,却也只能将相思深埋。
好在,我们又有相见一日。
因为我的到来,祖母的精神渐渐好起来,连带着身子也渐渐摆脱之前的暮年之态。
因此,父亲让我先留在府中,好好服侍陪伴祖母。
父亲虽然鲜少管内宅之事,可孝顺之名远扬。
我知他的冷血无情,又在意名声。
可自己心中实在放不下祖母。
便留了下来,日日汤药侍奉。
没想到,却知道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江婉没有嫁入伯爵府。
9
据曾经服侍在我身边的凌儿说。
江婉回来后,父亲母亲也苦心教养。
可功容言德,琴棋书画,都非一日之功。
江婉参加商阳郡主的赏花宴时,一幅牡丹画得平平无奇。
在席间与人谈笑时,又性子大大咧咧地打听了永阳伯爵府的事,还随意加了两句议论。
这些都传到伯爵夫人口中。
几日后,伯爵夫人就亲自来江家。
言语之中,暗贬江婉德行有亏,江父江母教女无方。
父亲母亲那日便知,伯爵府这门姻缘,算是彻底失去了。
我叹息一声。
世间对女子本就苛刻,我谨言慎行十几年,尚且刚刚达到伯爵府的要求。
江婉纵情恣意得日子过惯了,自是难以适应。
可在这京城,一个被伯爵府退婚的女子,以后的日子岂能顺心。
「祖母没有替江婉说话吗?」我问凌儿。
我之所以能在京城如云的贵女中,先一步得到伯爵府的关注,也是因祖母与伯爵府太夫人是手帕交。
两人年轻时就约定,以后要让双方的孩子结为姻亲。
可不巧,俩人都生了儿子。
俩人一合计,那只能孙辈了。
到孙辈之时,两家门第之间已经差了太多。
可两位老夫人的意思,两家小辈都不敢违逆。
我和世子的姻缘,便这样定下了。
凌儿摇摇头,靠近我耳边:
「老爷和夫人来求了老夫人好几次,可老夫人都恍若未闻。」
我鼻子一酸。
祖母,是在为我不平啊。
「那江婉现在如何?」
凌儿说,那段时间,江婉走到哪里都被人讥笑。
不过一个乡野里长大的丫头,竟然也妄想嫁入伯爵府。
父亲母亲着了急。
更下了命令,要她夜以继日修德修行,苦练本领。
江婉被逼得喘不过气来。
终于在一次弹琴划破手时,和老爷夫人大吵一架。
「你们想要的根本不是亲生女儿。
你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帮你们仕途青云直上的工具。
我受够了,这个家我再也不想呆了。」
凌儿夸张地学着江婉的样子。
我明明知道此刻的江婉已经好好地在京中,可听到这依然不受控制地长大嘴巴。
「那后来呢?」
凌儿喝了口水,继续往下讲。
江婉几次收拾好行李,想要逃走,但都被父亲派来看管她的家丁抓住了。
江婉痛苦至极,最后拿刀横在脖子上,威胁父亲让她离开。
父亲又怒又惊,可说出的话无比冰冷:
「我江家可以有一个死了的女儿,但绝不允许有一个失德逃走的女儿。
那以后我在朝堂,岂不是要一辈子要被人戳脊梁骨。」
10
终于,走投无路的父亲母亲开始想起了我。
那个对他们言听计从,从不违逆的女儿。
他们甚至动了心思,要把千里之外的我接回,还把这个意思委婉地转达给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听了,问她江家是把自己当个笑话,还是要把永阳伯爵府当个笑话。
他们的家的门,是由江大人想让谁进谁就能进的吗?
这对夫妇被嘲笑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从此再不敢妄想伯爵府的婚事。
伯爵府不要的人,别的高门大户自然也不敢要。
沉寂两年后,京中渐渐也淡忘了江家还有这样一个寻回的千金。
没有人再在席间提起江婉。
只要不参加宴会,江婉也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
今年,才由父亲做主,把江婉嫁给了一个他看中的举子。
大概是我和江婉真假千金的事贵女们实在好奇。
连创作画本子的艺人们,也开始创作我们俩的故事。
很快,我和江婉就都接到了商阳郡主的帖子。
要我们同赴春日宴。

11
我回京后和江婉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春日宴上。
江婉比我到得早。
我到时,她正被人围住。
我静静听了几句,全是些讥讽人的话。
江婉面色已经愠怒,却隐忍不发。
估计,几年的京城生活,已经教会了她。
这里不比古田。
随便一句话,就可能得罪自己得罪不起的人。
她夫君如今刚刚上榜。
宴会上的每一个人,随意一句话就可能断了她夫君的前途。
她怎么敢发作。
可我,已没了顾虑。
亦,看不下去。
「何小姐,贾小姐,几年不见,大家越发明艳动人了。」
众人回头,见正站在她们身后说话的我。
微微思索,才想起,曾经,我也是她们社交圈中的一个。
「江芜,该改称呼了。」
有曾经关系不错的闺中好友小声提醒我。
也是,几年已过。
曾经的姑娘.们如今都成了各家的少夫人了吧。
只是,离开太久,我已对不上名号。
我也懒得去分辨。
江婉听众人的话,也看到了我。
望向我的目光,万分复杂。
我们就这样隔着众人久久对视一番。
「说你们是真假千金,可长得倒是不像。」
商阳郡主的声音传来,打破了众人的说笑。
我回身望过去。
郡主旁边还站了一人——永阳伯爵府世子,我曾经有过婚约的夫君,顾津。
数年未见,曾经温润清朗的世子。
如今眉宇间尽添沧桑坚毅。
我也是回京后才听说,这几年来世子跟随威北将军从军。
在战场厮杀中建得一份又一份的功绩。
原本靠着皇族姻亲、靠着爵位继承,顾津此生也足以笑看京城众人了。
可他却不安于这份白来的荣耀。
亲自靠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功名,堵住了悠悠众口。
我不得不敬佩。
思及此处,忽然觉得。
原来我费尽心力要嫁的人,也并非只是一个无用的花架子。
只可惜,命运的安排,半点不由人。
12
席后,江婉拉我单独相处。
可能因为我们特殊的机缘,即使不过第二次相见。
我们之间并不觉得陌生。
她问我爹娘在古田镇如何。
我细细作答,让她不必担心。
我问她京城生活如何。
如果真的不快乐,我有办法带她离开这里回古田镇。
可看她神色间溢出的对夫君的眷恋倾慕。
又抬手柔情地摸摸小腹。
我便已知道了答案。
江婉有了自己的羁绊。
已经再难是古田镇的江婉。
和江婉聊完,我走小路想提前离开。
却不料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我微愣,向顾津行礼。
他抬手让给我起来。
「我征战途中,路过一小镇。听闻镇中有所女学,执教的是从京中来的大家闺秀。
军营中的兄弟们觉得此事有趣,便私下悄悄去看了,江姑娘猜如何。」
我心中微动。
以前在江家时,别人因着伯爵府的面子,也常给我下帖子。
我和顾津也在不同宴席上打过几次照面。
只是碍于礼节名声,我们从来没有单独交谈过。
顾津若在古田镇见到我,自然是能认出的。
可他当时没有去挑明,为何今日又讲出这番往事?
我不知他用意,只静默听着不答。
「江婉的婚事,是我让母亲退的。」
我抬头,不解。
我原以为,这桩婚事,是伯爵府夫人心高气傲。
容不得有缺憾之人进入伯爵府。
却不料,是顾津。
「你呢,江芜,你可有婚配?」
不知是不是几年的军旅岁月,顾津如今说话如此直来直去。
我心中一惊:莫非他对我……
「若还没有……」
我打断他的话:「若还没有,世子可是要娶我?」
他听出言语中的讥讽,扬眉反驳:「你觉得我做不到?」
我此次来京,只为见祖母,并不想徒生事端,便直接和他挑明。
我摇头:「不是觉得世子做不到,只是觉得即使你娶了我,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顾津面色冷凝:「你觉得伯爵府还配不上你?」
当然不是。
「以前我谨言慎行,又因着两位祖母的交好,才难得入了伯爵府的眼。
可世事艰难漫长,难保我.日后不会大意出错,届时祖母也已百年,谁能保我,不会被伯爵府抛弃?
即使不抛弃,世子你金尊玉贵,对我厌倦后,再纳上三五房妾室。
我的爹娘碍于面子和地位,不会为我出头,我只也能再次成为京城的笑柄了。」
顾津听完,先是一愣。
随即却发出无奈的笑声。
「没想到,我顾津竟然还是个令人不敢跳的火坑了。」
我淡笑:「世子不必过谦。我志不在此,但自有大把的姑娘倾慕世子。」
顾津摆摆手,要我不用给他戴高帽。
言及此,大家的意思都很明白。
我不是他执意必娶之人。
只不过数年乡野恬淡自如的生活,让如今的我和他身边的女子有些不同。
他一时被吸引,又带着曾经差点就同我成婚的遗憾。
才叠加出今天的莫名好感。
可几日之后,他就会清醒。
我非他良配。
当然,他亦非我心之向往之人。
才不过几个月,我已经对京城的成活生出厌倦。
无比想逃离。
可祖母呢?
我怎么舍得?
辗转思索一夜后,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前去给祖母请安。
13
「祖母可愿随孙女去古田镇?」
我向祖母表明心意。
祖母年事已高,本不宜奔波。
可这几日相处下来,我已知晓祖母已经看淡今后的岁月,随时接受死亡的到来。
她亦厌倦了这些年,京城里追名逐利下的虚伪无情。
古田山清水秀,气候宜人。
最宜安度晚年。
再加上我在旁贴心照顾。
我有自信可以让祖母过得比如今松快舒服。
可我唯一不确定的是。
安土重迁。
父亲毕竟是祖母的亲儿子。
她能不能舍得亲儿子,去跟我这样一个假孙女离开。
……
我提前给爹娘去了书信。
我和祖母的车马到达古田镇地界时。
远远就看到了挥手等在一旁的爹娘。
还有……李申。
见爹娘淳朴热情,祖母也渐渐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芜儿,怪不得在你你生活的更快乐。」
祖母抓着我的手轻拍。
我回握她:「祖母,以后您在这会和我一样开心的。」
待祖母休息几日后,我带她去了我的书院。
我不在的日子里,花嫂李申带着「小老师」们,秩序井然地安排着每日教习内容。
祖母满意地点点头,夸我从前学的东西都没有白费。
晚上,祖母把我叫进房里。
打开自己的一个行李箱子。
里面珠光宝气,晃得我眼花。
祖母瞬间乐了,刮刮我的鼻子:
「怎么,这点东西就被迷住了?」
我实在忍不住感慨:「祖母,您真是个大财主啊。」
祖母哈哈大笑。
说我这些年办学,应该把当年从江府带出来的银子花得差不多了。
她呢现在最缺的是时间,最不缺的就是金钱。
她愿意把这些钱,用在这些还有宝贵时间的女娃们身上。
「祖母……」
我眼中泛泪。
我知道,这些钱里,不乏祖母对我的心疼。
但更多的,是祖母自己仁善慈厚。
愿以己所能,渡万千女童。
「你先别急着哭,祖母还有事问你。」祖母擦擦我的泪。
我听祖母语气严肃,便立刻从祖母怀里退出,凝神坐好。
「你和那个李申,是什么关系?」
祖母眼中闪动着狡黠的笑。
我瞬间红了脸,怎么也没想到祖母都这个年纪了,还这么好奇心重。
「能有什么关系!」我羞恼着避开祖母的目光。
「你别想蒙我,我虽老了,可心思清明。他看你的眼神不一般,我看得清清楚楚。」
见我低头不答,祖母叹息一声:
「也是,几年未见,孙女长大了,和祖母生分了,有些话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祖母,芜儿没有。」我急忙答。
这世间,唯一让我永远毫无保留的人,就是祖母。
「那你倒好好和我说说。」
14
李申对我有意,我并非不知。
我对李申,也并不抗拒。
可他的出身来历,样样不明。
他有太多没有向我言说的秘密。
我如今只想淡云流水度此生。
他不说,我也不会问。
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我不想勉强。
祖母点头,表示理解。
以我的经历见识,尚且能看出李申和周围人的不同。
久经世事的祖母,又怎么看不出李申屠户外皮下另有真身。
可是,祖母还是忍不住劝我:
若认清这是泥潭,便该趁早抽身。
不要稀里糊涂地付出了很多感情。
最后想离开时,才发现已经深陷。
白白伤了两个人曾经的情分。
入夜,我辗转反侧。
祖母的话始终萦绕在我心头。
……
日子继续像从前一样安稳地过着。
重阳那天,我带着学院的孩子们去古田镇郊外爬山。
秋高气爽。
蔚蓝的天空下,金黄的叶子似蝴蝶飞舞。
李申和孩子们打闹了一会来寻我。
坐我旁边后,他变戏法一样,忽然从身后拿出一束野花。
野花七彩斑斓,映着李申的笑脸。
「花嫂说姑娘.们都喜欢花,我也给你摘了一束。」
我看着花,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勇气。
江芜,再勇敢一次吧。
你的生活,应该自己主导。
我接过花,看着对面的李申:
「李申,我只问一次,你有没有什么秘密瞒我?」
李申的笑瞬间僵在脸上。
轻风吹拂。
我心里默默倒数。
李申,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若是无缘,那便算了。
倒数到最后一个数。
我叹口气,把手里的花递还到李申手里。
既然如此,李申,我们以后就彻底做普通乡亲吧。
「芜儿!」李申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都告诉你。」
15
我早就看出了,李申非屠户之身。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是皇帝的儿子。
李申苦笑:「芜儿,若你害怕不想再靠近我,我绝无怨言。」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当年同在京城。
我却不知当时的朝廷已是云波诡谲。
李申不过一个普通的皇子,竟也到了不为所容的地步。
他的母亲慧妃,为了让他保命,让他随军出征。
军中有他外族家的亲信,便制造了他战死沙场的假象。
可即使如此,他「死后」的几年里,依然受人追杀。
直到他被花嫂家偶然救了才停息。
大概他的敌人也彻底相信他死了。
他才终于不用再过逃亡的日子了。
被花嫂救回来时,他脸上长疮流脓。
他借机寻了偏方易容,样貌大变。
又故意多吃些肥肉,让自己长胖很多。
围裙一带,杀猪刀一提。
才算是有了新的身份。
古田镇本就是一个偏远的小镇,显少达官贵人前来。
李申,也算终于可以安稳度日。
「那你和江婉的婚事呢?」我问出第二个疑问。
「啊?这个……」李申红了脸。
没想到这个原因更是令人发笑。
当时江婉在河边洗衣服。
可她脚下一滑,跌进水里。
江婉水性不好,当即吓得大叫。
李申正好路过,便跳水救人。
却没想到,救了姑娘,得对人家负责啊。
为了不让江婉名节受损,也为了有个名正言顺留在古田镇的说法。
李申接受了我爹娘成亲的提议。
可没想到,江婉根本不喜欢他。
为了逃婚,江婉收拾了行李逃离古田镇。
却在路上遇到了出差途中的我爹。
看到江婉身上的玉佩和胎记,我爹立刻断定这才是他们丢失许久的女儿。
这便有了之后的故事。
见我沉思不言,李申有些慌张:
「芜儿,你怎么想?」
我轻笑:
「你不是京城皇子了,我也不是江家嫡女了,这些都彻底忘掉吧。」
「从今往后,你就是屠户李申,我就是书院江婉。你杀猪,我教书,我们一起努力,陪着祖母、爹娘、还有孩子们,快快乐乐地生活吧。」
似是没猜到,我三言两语化解了他沉重的过往,李申愣住了。
隔了一会,他才忽然放声大笑。
看着他畅快开心的样子,我也忍不住笑出声。
看过繁华富庶,走过大风大浪。
终于,人生之旅,即纵使飘飘何所似。
我们还可以做天地之间,一对自由的沙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