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三环立交桥下寒风凛冽,轻型卡车上叫卖的喇叭不知疲倦地喊着:“冰糖橙子,十块钱三斤,甜嘞很呐!”。老李(化名)忙不迭地赶在上班族下班之前,将剩余的半车橙子打包一部分,装成九斤一包,正好三十块。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好处;一来避免顾客购买时挑挑拣拣留下成色不好的货底子,二来可以快速交易不影响交通,最重要的是尽可能减少城管驱撵时没有完成的交易带来的损失。
离卡车十几米处的一个男青年披着绿大衣,坐在路拦石上低着头摆弄手机。若不是老李时不时地将凶巴巴的眼神投向他,没人知道那是老李二十一岁的儿子李小虎(化名)。在人来人往的人流中,小虎离车远可能是爱面子,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没出息,也可能是故意躲着父亲,总之看上去尽量别暴露自己跟那辆装满橙子的卡车有关系。
小虎跟父亲在郑州卖水果差不多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的生活状态基本是三点一线。尉士老家、中牟万邦市场、郑州城区。爷俩在外吃住都将就在逼仄的驾驶室里,白天有听不完的喇叭喊叫,晚上有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唠叨。于年轻的小虎而言,一个月的时间,他仍然不习惯这样的颠簸生活,在他看来,尽管富士康流水线工作很煎熬,但相比较卖水果的寒碜他更愿意去富士康混日子,至少不用承受父亲那张铁青的脸色。与许多农村青年一样,小虎读完初中后就彻底告别了校园。成年后跟随姐夫在南方做了三年五金生意。
姐夫待他不薄,疫情之下生意难做,每年除了他自己的一切开销,年底固定给他六万块钱。但是在农村,二十一岁小虎毕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在母亲的主张下今年没有再去南方,打算在老家讨个媳妇儿。接下来安安稳稳过日子。虎年春节过后,村里同龄年轻人陆陆续续开始外出务工,留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人整天游手好闲到处逛。
直到暑假期结束,小虎迫于父母的压力,在同乡的介绍下,说在富士康干够三个月有额外奖金一万块。小虎听到这样的诱惑毅然决然走进了郑州富士康的流水线车间。他考虑着如果可以适应工厂环境,不妨长期做下去。对于小虎的家庭条件来说,父母允许他去富士康并不是家里差他这点工资,更多的是盼望他能在富士康找个对象。因为近几年父母知道,周边村子有好几个男孩在郑州富士康找到了媳妇儿,长的还挺漂亮。这一现象的出现使得同乡的年轻人对郑州富士康更加向往,其中包括小虎。
小虎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农村孩子。从小生活在乡下的他,受身边吃苦耐劳的环境影响一点都不矫情,工厂里的苦头根本不在话下。自小虎九月进入富士康到国庆节这一个月里,平心而论,富士康车间里的工作对小虎来说根本不算体力活。唯一的不足就是;工厂里的生活单调枯燥。虽然男女同事之间偶尔也有聚会活动,但由于小虎相貌平平无其他过人之处,一个月来他并没有得到女孩青睐。在厂期间除吃饭上班之外,余下的时间多半都是呆在宿舍玩手机。用小虎今天的话说,进厂前指望在厂里找个对象简直是妄想,首先时间上就不太允许。
国庆节后,这种平静的生活开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小虎记得很清楚,10月11日晚上下班后回到衣帽间,他习惯性地第一时间打开手机看微信是否有需要回复的信息 。当他打开一个员工微信群时发现,有人在吵架。起因是因为有个小张(化名)新群员说某厂区有人染疫。这个小张是今天刚进群,声称自己也是富士康某区的员工。不凑巧的是,群里另外一位刘姓(化名)员工对他的说法进行了反驳,说自己恰好在他说的这个厂区,没有听说出现疫情。于是两人在你争我夺中吵了一架。
需要说明一下,这个群平时不是太活跃,是个员工自建群,自建的目的就是为了躲避领导监督,以便大家畅所欲言。正因如此,群主便没有要求群员加以备注。群里近100名成员,除小虎和两个同乡之外,没有人知道其他人究竟是不是富士康的员工,包括群主。小虎看到这番争执后并没有参与,因为群员之间并不熟悉,他担心因为在群里吵架影响到现实工作和生活。但是小虎对张姓员工说的话似信非信。毕竟疫情两年多来是真实存在的,有必要多一份担心。
回到宿舍后,同事不假思索地张嘴便问:听说你们车间有人感染了,拉走一个隔离去了,是真的吗?小虎这下有点懵了,脑子里快速过滤了一遍今天车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好像真的有缺人,但他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犹豫之下他只好说:“好像有个女的被拉走了”。说完这句话同事也开始担心了。:我去,虎子你不会也感染了吧?,你要感染咱们宿舍全部完蛋了““应该不会,我的核酸阴性呢!”
小虎再看身边的同事时他们的表情已经变了,嫌弃的目光让小虎感觉自己是个罪人。此时的小虎需要确定一下车间里今天到底谁被拉走隔离了。于是打开微信问了两个同事,一个说“不知道,没注意”。另一个压根儿没有回复。这种情况下小虎只好对同事说;“没事,即使感染了,现在这病也能治好”。
“治好个锤子,新闻上说美国死100多万人了,而且听说还有后遗症”。同事的话音未落,宿舍里的不和谐的气氛猛然而生。同事的眼光变得不再友善。仿佛小虎已经确诊了,此刻他看似安慰的话,在这种气氛下更像是在为自己狡辩。看到同事的质疑,心中不安的小虎无奈只好再次向同事解释:”明天上班我问问吧!我现在真的不确定车间到底有没有人拉走隔离。”尽管小虎作出的一番的解释,但宿舍里沉重的气氛并没有得到缓解。接下来的整个晚上几个室友看似一如既往地玩手机睡觉,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在劫难逃的感觉。
10月12日小虎正常上班,由于车间禁止员工带手机,他将手机照旧放进衣帽柜里。今天他多了一个心眼儿,特意留心了一下周围出勤的人数。可是直到下班也没有发现有谁缺勤。昨天晚上的疑虑似乎解开了。室友说的感染的人可能是别的车间。
当小虎下班后迫不及待的再次打开手机时,那个近百人的群今天出奇地聊了近千条信息,而且还有几十个新人通过扫二维码进群。其中那个张姓的员工最活跃,一整天他都在群里跟群友互动。今天的内容主要是说某车间出现阳性,阳性员工第二天照常上班。还有他同乡今天下午又新建了一个群,群成员更是复杂,到小虎看到手机时,群员人数已经300多人了,让他感到费解的是,新建的这个群里也有那位小张。而且跟另外一个群聊的内容大致相同。都在说某车间有阳性照常上班。“车间有阳性继续工作”的说法在员工之间迅速传开。
小虎看到他们聊的内容像是在说自己,但不是自己的车间号,也没有说到自己的宿舍号,何况自己也没有确诊。两个群聊的内容大致相同,唯独不同的是车间号。这让小虎觉得厂区所有的车间都有感染。唯独自己的车间零感染。此时的小虎再看到自己的核酸阴性时有些窃窃自喜,一旁正在换衣服的同事面对手机却发出了一声惊叫:“我去,我老乡被隔离了”。
小虎急忙披上外套凑过去;“谁啊!啥时候的事儿?”“我一个老乡,你不认识,我们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吃饭了”,同事惊慌的回答看似答非所问,其实冥冥之中已经给出了小虎想要的答案。
听到这句话小虎立刻躲开同事好远,不过他碍于情面并没有对同事表现出强烈的反感。而是释然一笑:“我离你远点吧,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看你说的,没那么严重,张文宏医生说这病跟大号流感差不多,现在致死率不高了”“你可去球吧!万一是我呢!”小虎边走边说离开衣帽间奔宿舍去了。10月13号,富士康园区启动闭环管理,开始号召在外租房的员工回宿舍居住。
在这张境外平台的截图上其中有个人满口笃定地说;“郑州富士康目前最少感染了两万人”。当时小虎看到境外社交软件截图感到非常陌生。但小虎看到这样的消息并不感到惊讶,因为13号这天富士康开始号召在外居住的员工回宿舍,加之富士康员工本来就高度密集,还有同事所说的老乡被隔离。以及这些天来传的风风雨雨,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使小虎觉得,感染两万人的说法是完全合乎实际情况的。让小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回到宿舍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整个宿舍楼的恐慌的气氛开始蔓延。
有的说富士康要封了,估计有大事儿,有的说富士康感染了两万人不封不行了,各执一词,众说纷纷。但在小虎所知道的人群里,13号这天并没有发现核酸阳性出现。他看到的阳性只是群里的陌生人。恐慌气氛与身边人的核酸阴性形成了矛盾,涉事不深的小虎开始不知所措。14、15号两天,小虎是在煎熬中度过的。
在小虎看来,10月16号富士康宣布园区正式实施闭环管理,“感染两万人”的说法在员工之间就算达到顶峰。仿佛富士康16号宣布的闭环管理就是为了进一步印证了“感染两万人”的说法。再加之政府疫情数据不透明,员工之间到处充斥着各种阴谋论,恐慌局面从16号正式开始。与此同时,园区停止堂食、点对点通勤、大面积消毒,给员工免费发放N95口罩、中西药、每天一轮核酸等等。用小虎后来的话说,富士康这些善意的举措是必要的,至少从形势上使人感到安全。但是,富士康好像忽略了这个疯狂的互联网时代。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小虎的生活工作表面看上去与往常没有区别。不同的是,小虎因为不知道富士康园区的疫情数据使他每天感到非常憋闷。尽管有领导安慰和辟谣,可领导的话对员工当时的心理来说并没有实际意义。于是,小虎每天下班后刷手机就是为了了解郑州的疫情数据。很遗憾,此时官媒并没有公布任何可靠的疫情数据。刷几个小时的手机收获的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垃圾段子和社会上一些无用的微信群。而正是这些微信群聊对后来发生的事起到了不容小觑的负面作用。
截止到10月28号,小虎在这近半月的时间里至少进过50个微信群。多数是因为群员之间观念不合而退出了群聊。最后只保留了七个他自认为能合得来的群。其中这些群并不全是富士康员工群,群员依旧是鱼龙混杂,人数少则几十人多则近500人。群聊内容更是各种谣言满天飞。什么因为生活物资困难了、跳楼了……但这些谣言终究是发生在社会上,与自己身处的富士康园区毫无关系。小虎更关心的是富士康园区的相关消息。当然,之前群里那个张姓员工跟他同在5个群。每天他好像不上班一样,不停地往群里转发郑州疫情的各种负面消息,不停地引导话题风向。小虎的同乡不止一次地问他,你为什么不上班?他总是巧妙地岔开话题从来没有正面回复过。由于涉及到隐私,群员也不好意思追问,大家真把他当成了富士康的员工。
28号下班吃完饭后,小虎打开微信群看到一个让他疑惑的问题。那个张姓员工将前几天在流传的一条视频同时转发了两个群,这条视频小虎在其他群是看过的。视频画面显示说726房间死人了。然而,他在两个群的附加语完全不同。
他在A群质问:“726房间是不是死人了?”
B群却肯定地说:“兄弟们,726房间死人了,这也太可怕了”
小虎看到这种情况将B群的内容截图转发到A群便问:“726房间到底死人了没有?你咋两个群说的不一样?就这么随口一问,张姓员工立刻暴跳如雷:“你TM眼瞎吗?视频都说死人了,还用问我?”
小虎也不是吃素的,立刻骂了回去。同乡见小虎跟外人吵架也开始帮腔。
说来也怪,群里立刻又跳出来几个从不说话的人开始和小虎对骂。他们骂小虎冷血:“合着726房间死的不是你家人吧?你咋这么冷血呢?都死人了你看不见吗还用问我?”
冲昏头的小虎和他老乡已经不管不顾了,问候对方祖宗的话是一句也不吝啬。群主在忍无可忍之下将参加骂战的人全部踢出了群聊。然而,受到侮辱的小虎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在继续在其他四个群和张姓员工继续对决。终于,因为骂战,小虎和他的一个同乡被五个群主全部踢出群聊。踢出群聊后事情并没有结束,片刻后,趴在床上的同事再次告诉他:“726房间死人了”
小虎急忙问:“是不是那个叫张X转发的?”
“不是,这家伙是群主,他英文名字我看不懂,反正他一天到晚转发的都是负面信息。”气头上的小虎听到后只是感觉什么相同的特征出现,但是表达不出来。此时,他在其他员工群看到图片,已经有人翻墙逃出了富士康。有说是“富士康已经感染了五万人才逃命”,有说是因为726房间的事才逃跑的。此时的小虎看到有人逃跑并没有触动他,毕竟这些消息都是在网上看到的。他并没有亲眼看到这种现象。就这样,小虎憋了一肚子火睡去了。
等到29号早上醒来,小虎发现宿舍楼里已经完全变了天。每一层都有员工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一个理由:“726房间饿死人了、726房间病死人富士康都不管不问等等。“关于726房间死人的消息一时间让小虎的情绪游离在现实与网络之间。29号当天小虎再也没有心情上班了。
小虎知道,在这些收拾行李回家的员工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和他一样都是短期工。他们在富士康做够三月就能一次性拿到一万块的奖金,他们的钱肯定都到手了。只不过是趁疫情找个借口回家而已。可小虎来到富士康才不到两个月,如果盲目跟从,自己的损失谁来负责?
面对网上真真假假的信息和宿舍楼里恐慌的局面,小虎相对于其他人的情绪他还是非常淡定的。但是,众口一词,积非成是。上午10点,小虎的同乡先后下午给他打来了电话说他们的同事染疫被拉走隔离了,让小虎收拾一下行李,今天下午准备逃出富士康。
其他人的说法他可以不信,但是同乡的电话瞬间打出了小虎逃命的想法,当他再回头想想那一万块的奖金和工资确实又难以放下。犹豫片刻后,小虎并没有答应同乡一起逃走。
小虎被纠结的情绪一直困到下午5点,此时,他听到一个让他安心的消息——富士康园区恢复了部分堂食。这一消息对小虎来说足矣可以继续留下来。可小虎的同乡认为恢复堂食简直让人嗤之以鼻。他满嘴嘲笑地告诉小虎:”虎子,你是不是傻了?富士康官方说话现在还能信吗?都是为了让咱们留下来继续干活才这样说的。你不要命了吗?好多人都跑了呢,如果说我信球,别人也信球吗?他们逃跑难道不是为了逃命?”
老乡的一番好意让小虎顿时又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愚蠢,他再看看室友不知所措的样子,于是他又告诉同乡:“明天再说吧!再坚持一个晚上,如果明天再有人走咱们就跟着走。”最后同乡同意了小虎的建议。29号晚上,小虎同样继续刷手机。他看到全网的负面信息几乎都和郑州富士康有关系。刷到凌晨小虎坚定地认为:白天恢复堂食的消息是谣言,726房间的事真实存在的,领导所有安慰的话都是资本家的阴谋。
终于,网上的负面信息一步步侵蚀了小虎的理智。30号上午,小虎收拾完行李跟随同乡开始徒步回家。更糟糕的是,小虎除了放弃奖金外,在慌乱的脚步中,3000块刚买不久的新手机一不小心摔坏得稀巴烂。与其他徒步离开富士康的年轻人无异,小虎是硬生生沿着102省道走了近5个小时,最初十几公里路边偶尔会有善良的人提供水和食物。走出郑州界,路边的援助逐渐消失。但同时他和同乡遇到了回尉氏的私家面包车。更幸运的是,小虎和他们同乡回到家隔离7天才发现,他们几个并没有感染。
丢掉奖金的小虎如今清醒了。他再回忆富士康最后那几天的日子,一直觉得非常诡异。首先那个跟他吵架张姓员工非常可疑,他们像是有组织似的每天散播种种假消息、负面信息,连续二十天随时在线,最后引发员工之间的恐慌。
至于富士康到底有没有感染几万人,小虎肯定地说绝对没有。至少他亲眼看到的情况与网上的传言完全两码事。用今天的话说:富士康29号那天真真实实是有恢复堂食。那些员工徒步回家的因素很多;最多的是拿到奖金趁疫情找个借口,只有一少部分像他一样被谣言蛊惑了。当有人再问起小虎:“富士康那种血汗工厂你还会再去吗?他总是堆着一脸憨厚的笑容回答:“有啥血汗不血汗的,到哪里不干活也不给咱钱 ,过了年找不到活儿干我还去。”
小虎蠢吗?他不蠢。他曾在局面最慌张的时刻淡定过,他也渴望权威疫情数据的安慰。但十月份的疫情数据报道,和社会封控的紧张局面形成了巨大反差,导致官媒疫情数据失去安抚民心的效果。其实,这三年来每一次疫情爆发,都是对政府应急体系,社会管理能力的一次考量,同时也是权威声音与谣言的一次赛跑。社会学家奥尔波特和波斯特曼曾提出过一个谣言传播公式:公众认为信息越重要,同时信息越模糊不清,谣言就传播的越快。这一次,权威信息并没有立即出面与谣言对峙,也没有加强民众情绪安慰,仅仅一个富士康微博号出来辟谣显然是没有说服力的。公众更需要的是相关部门拿出强有力的数据,来维护社会良序与公义,铲除谣言滋生的土壤。
谣言止于智者,也止于“治者”。
本故事为原富士康员工个人生活阅历,部分情节存在主观叙述,读者切勿以偏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