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儿时“吃年饭”
文/洪显林
记得小时候,过了“元旦”,就开始扳起指头数着“过年”到来的日子,除了憧憬和期待“过年”能穿新衣裳、拿压岁钱之外,还可以感受放鞭炮那种新鲜刺激的欢乐事儿,但最令人翘首以盼的还是吃上那顿一年四季最丰盛 的“年夜饭”(家乡人称为“吃年饭”)。
“年夜饭”这个词,据考证,最早出现在清代嘉庆道光年间苏州文人顾禄的《清嘉录》中:“除夕夜,家家举宴,长幼咸集,多作吉利话,名曰‘年夜饭’,也称‘团圆饭’。”这个词的出现,极大地丰富了我国几千年流传下来“过年“的文化内涵,使这一习俗在一代代人的传承中得以延续和升华。
我的家乡是坐落在浙江中部地区一个仅有500余人的小村子。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我们兄弟姐妹常常穿着母亲缝补过的土布衣裳去上学,脚上穿的是布鞋和破旧的胶鞋,每每到了寒冬腊月,脚后跟会生起冻疮并磨出血泡,日子过得有点“苦”。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滋润了后起的华夏大地,家乡人民的生活状况随之有了巨大变化,“过年”的味道也渐渐浓了起来。
“小侬(小孩)小侬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这是小时候在家乡一带的一句俗语。每到拾贰忙月(腊月),年集上的物品也丰富了起来。父亲和母亲就趁“市日头”(集市)去置办年货,他们早早地拎着用竹子编织而成的菜篮(那个年代没有塑料袋)到离家3华里远的潘宅赶集,把番薯粉丝、莲藕、芹菜、鲫鱼、花生、瓜子、白糖(用麦芽熬制出来的白色糖饴)以及“红”(一种用来染色的红色食用颜料),还有写春联用的“红纸”和必不可少的“纸白”(年画)。那段时间,父母亲前前后后要赶好几趟集市,才能把过年所需要的年货购买齐全。有些年货基本上是“自产自销”,如猪(猪肉)、鸡、鸭都是母亲亲手饲养起来的;而年糕、糖米胖(冻米糖)、芝麻糖、火糕、盐卤豆腐等,则是父母亲用传统工艺制作而成。
《红楼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每到腊月初八,“贾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而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临近“过年”也是一日不闲。
到了腊月廿五、六的时候,勤快的母亲就开始磨豆腐了,真正的年味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们家人口不少,磨一灶豆腐需要10多斤“田塍豆”(黄豆),有些人口特别多的家庭需要15—16斤。“田塍豆”都是在自家责任田的田塍边上种出来的“土货”,每家每户自然舍得用来多做豆腐。那个年代还没有磨制豆腐的机器,做豆腐全靠手工,费时费力,一般一灶豆腐的“田塍豆”用“麦磨”(一种碾压粮食的石制磨盘)磨成豆浆需要两个多小时。我看过母亲做豆腐时忙碌的场景,磨出来的豆浆需要入锅煮浆、过滤豆渣、盐卤点化、凝固豆花等多道工序,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压榨成型,只见母亲用木勺(水瓢)将豆腐花舀进已垫好豆腐服(细密的纱布)的豆腐凹圈里,盖上木制的大板砧(砧板),另外在大板砧上方再加点重量适中的物品,压榨半来个小时,直到里边的水分大部分挤出后,又香有嫩的盐卤豆腐就成型了,母亲用薄刀(菜刀)划成四四方方的块儿。
豆腐有着“都富、多福”的寓意。豆腐做成后,给母亲在过年时的“吃年饭”提供了丰富的食材。心灵手巧的母亲可以用豆腐做出十几道花样的菜肴出来,既可做成“天帐(百叶)”“肉杨梅(肉圆,豆腐是主要成分)”“脆皮豆腐”“豆腐皮包”“油豆腐”“豆腐羹”“豆腐鱼冻”“猪脚骨(猪爪子)冻”等菜肴,其中“烫豆腐”“青菜豆腐”是独具特色的家乡美食,也是母亲最拿手的两道菜。母亲烫出来的“烫豆腐”色泽油黄、外焦里嫩、口感细腻。母亲连豆腐渣也舍不得扔掉,掺入酸菜炒成菜,又是一道别具风味的菜品。
农历除夕(每年农历最后一天)的晚餐——“吃年饭”,是我们家乡人迎接“过年”到来的压轴大戏,也是我们一家人一年中最期盼的时刻。
这天上午,我跟着父亲屁颠屁颠地去贴“红纸”(春联)。那时农村里没有现成的胶水,但母亲却熟稔地用米粉在锅里打了小半锅子米糊,粘性足又环保。贴春联看似简单,其实也马虎不得,上下工整,前后对称,福字倒贴。房屋的横批往往贴上“大地回春”、“风调雨顺”、“普天同庆”,双扇门上贴的大体上是具有时代感的“改革春风吹大地,开放阳光满人间”、“五讲四美树新风,五湖四海皆春色”等对联,在木匣(贮存粮食的器物)的正面贴“五谷丰登”,在猪栏头(猪圈)的墙壁上方贴“六畜兴旺”,在扇谷子的风车上则贴上“丰收”两字。最为讲究的莫过于锅灶菩萨(灶王爷)的春联,基本上沿袭“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这一用语,其中间还有一句“供奉·立本家灶君之神位”。贴好春联后,父子俩就回到家里的正中间(用来坐客的一间屋)里贴“纸白“(年画),把一张张旧的年画剥离下来,换上一张张喜庆的新年画。父亲最在意的是以县政府名义赠给离休、转业、复员、退伍军人的慰问信,他把这张年画提前挑出来,贴在了一个较为显眼的地方。如此一来,陈旧的老房子顿时焕然一新、喜气洋洋,充满了浓浓的年味。
吃罢午饭,袅袅炊烟倏忽间从绿树环绕的村子老屋的屋瓦背顶(屋顶)上升腾起来,那首唱出了海外游子心声的《故乡的云》,歌声从台门里老房子的双卡收录机里飘到了我们的耳畔,我家“吃年饭”也进入倒计时。那时“过年”期间的天气寒冷,像鱼冻、油豆腐肉冻以及夹粿、馄饨、杨梅粿(红果)等几个菜和点心,母亲在头一天就已烧制好,点心只要在蒸笼里蒸一下就可上桌。洗好碗筷后,父亲、母亲和姐姐便穿上围裙、带上袖套,在灶台边忙碌了起来。母亲算得上“上手伙计”(主厨)——炒菜,荤菜、蔬菜在她娴熟的蒸、煮、煎、炒过程中,慢慢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姐姐负责洗菜、切菜(帮厨);父亲却当起了“ 烧锅伙头(烧火)“,坐在锅灶(灶台)下烧火。她们三人分工明确,各负其责,春卷、糖醋排骨、板栗鸡、馒头捂肉(块头大的红烧肉),干煸莲藕、香干炒芹菜,一道道美味佳肴在她们的手中“诞生”。
下午四点钟光景,窗外陆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原来,此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陆续开始“谢年”了,“谢年”有致辞旧、迎新、怀祖、佑后之意,我家也不例外。父亲把前一天洗的干干净净的圆形“托盘”,将煮熟的一只鸡和一块三、四斤重的长横肉(三层肉)、两碗满满的米饭端入“托盘”里。首先来到家中东西两排老房子中间天井的沿边,把盛满祭品的“托盘”摆放在一张长方桌的上面, 点然两支红蜡烛和香,只见父亲手握三炷香恭恭敬敬“祭祀”,虔诚地面向天空和地面,肃立三分钟,在上完香焚烧完“纸钱”后,父亲带着我们兄弟几人一齐叩头祭拜。接着,以同样的方式祭拜了“猪栏土地”,最后“锅灶菩萨”祭拜完毕,父亲又把三炷香插入盛满沙子的香碗里。这种最具仪式感的“谢年”,在大年三十犹显得庄重和神秘。从我有记忆开始,年年如此,周而复始,延续至今。
“谢年”结束,在门口天井里一群小孩子燃放小鞭炮的欢声笑语中,我家的“年饭”也闪亮“登场”了。父亲打开了做客屋(客厅)内的电灯,关上了大门,屋内顿时变得温馨起来。我们一家大大小小七、八个人围桌而坐、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天伦之乐”。开席伊始,父亲用盛满白酒(用糯米制作的米酒)的壶瓶(锡制的装酒器具),给餐桌上能喝酒的人在高脚杯里倒满白酒。平素不太喝酒的父亲首先端起酒杯给我们几个还在学校读书的儿子敬酒,说了几句“今天是过年,希望你们开开心心,祝愿你们在新的一年学习好、身体好!”的礼时话(吉利话语),接着母亲又端上几道刚烹制好的蔬菜,一家人品尝着一年到头难得的美味佳肴,刹那间,一阵阵欢声笑语便在家里的客厅里回荡。桌上的每一道菜不仅美味可口,而且都有着深刻的寓意,鱼谐音“余”,代表着年年有余;鸡同“吉”,寓意吉祥如意;馒头形似元宝,象征着富贵吉祥;红烧肉则象征着红红火火、生活美满。餐桌上的几道蔬菜,通常是莲藕、粉丝、芹菜、腐竹、海带、白菜。菜肴荤素搭配,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一家人吃着现在看来算不上丰盛的“年饭”,但却是一家人最开心快乐的时光。
“吃年饭”到了后半场,母亲把味美不油腻的一大碗青菜豆腐端上了桌,那时的青菜是父亲勤劳的双手种出来的,那时的豆腐是母亲亲手做起来的盐卤豆腐,那时的食用油是母亲用猪板油慢慢煎熬出来的,可谓是纯天然的正宗绿色食品。以青菜和豆腐为主材、用猪油做成的“青菜豆腐”,是“吃年饭”鱼肉荤腥中的一股清流。青菜豆腐刚上桌,瞬间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一个个不约而同抢着夹菜,一筷子、一筷子夹起了青翠的青菜和软绵的豆腐,一家人吃的津津有味。之前,吃了太多油腻的大菜,此刻,更觉得母亲做的青菜豆腐吃起来爽滑细腻,溢齿留香,回味无穷。
“吃年饭”的最后一道点心是母亲用糯米粉做的汤圆,里面是芝麻红糖陷,母亲分别给我们每人盛了一小碗。汤圆与“团圆”谐音,有着团团圆圆、美满幸福的美好寓意。全家人坐在一起“吃年饭”,虽然都是地道的家乡菜,却是别样的味道,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充满了无比的幸福。
“吃年饭”在我们一家人的欢笑声、聊天声、吃菜声中不知不觉结束了,天也慢慢暗了下来,村里村外燃放的烟花鞭炮冲天而上,在空中绽放出形态各异、绚丽多姿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夜空,成为我对年味最深刻的记忆之一。
二十多年后,我们兄弟几人都先后成家立业,住的地方也搬到了城里。但临近 “除夕”的日子,回到父母膝下的愿望、回到我们出生成长之地的愿望、回到我们生命起点的愿望,让我们无惧风雨,不怕路远,驱车直奔老家,跟父母一起过“团圆年”。
由于家庭的人数的增加,“吃年饭”摆了两大桌。母亲尽管年事已高,但她最在乎的就是“除夕”晚上的这顿“年饭”。天刚亮,母亲就在厨房忙活开了,还非要亲自下厨操办不可。当满满的一桌菜肴上桌后,虽是寒冬节气,母亲却已累的满头大汗。我们兄弟几人看见母亲为了“吃年饭”而累成这样,无不心酸地说道:“妈妈,您一大把年纪了还如此辛劳,明年过年‘吃年饭’还是到饭店里去吃吧!”话音刚落,父亲的脸色骤然间变得阴沉起来,他接茬说:“在除夕‘吃年饭’是上千年前老祖宗给我们留下来的宝贵遗产,我们做后代只有原汁原味把它传承下去的理儿,如果到饭店‘吃年饭’的话,那年味就变味了呀!”听着父亲那番情真意切的话语,看着满桌子那些妈妈味道的菜,我们兄弟几人都泪目了……
又到一年“过年”时,家家户户迎新春。自从耄耋之年的母亲需要有人照顾后,我们“过年”也不再回老家了。父亲当年说过的那句话至今还萦绕在耳,除夕晚上“吃年饭”,我们兄弟几个也会安排在各自家里的套间里。虽然少了那份妈妈的味道,少了那份一起忙碌、其乐融融的场景,但“吃年饭”那份难以割舍的年味和情感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作者简介:洪显林,此作者为大豫出书网特约作者。
版权声明:转载首发于大豫出版(ID:dayuchuban)。大豫出版,专注出书服务二十年。转载文章请联系 大豫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