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商人都逃回故乡,即留京者亦被抢,无人敢做生意,且都是洋人,言语不通,更不能做,这确是会洋文之人的机会,于是便拿定主意做买卖。但有极难的问题,就是没有钱。因忆及乱前有人托先君捐官的一百多两银子,尚未上兑(交官之义),暂存前门打磨厂天丰金店,但经此大乱,未悉尚能存在否,姑且前去一问。不意彼即如数交还,且颇感快慰,此足见该号之殷实及信用。不过有一点,在那个时期中,一切币制都不能应用,只有洋元可以通行,乃持此银,到华俄道胜银行兑换,因该行中有熟人也,每两银子才能换一元。这买卖由什么地方、由哪一行做起呢?也颇费斟酌。适大家所抢之物品,都能在街上售卖,所以各大街都如市场一般。我们想外国人所喜的中国东西,不外绣货等等,乃买了些中国绣花衣物、貂鼠皮等等,往各军营兜售,生意居然不错,很有利可图。
一次遇到一位官员谈天,很巧他是一总管粮台的,他求我给他寻找木柴。他说此物在北京很难得,可巧三天的工夫,我给他找到了二三十万斤,他高兴极了,我并且把原价及运费都告诉他。因为彼时物价颇贵,大致是,你要去抢,就可以白得,要买他就胡要价。所有车辆牲口,也都被抢一空,运输的工具很难找,也贵得出奇。我怕粮台总管嫌贵,所以把原价都告诉了他。这也是没有做过买卖的人,才能如此做法,若真正商人,谁也不肯如此。没想到这一来,却大占便宜。卖木柴铺中掌柜韩君来说,倘我带着洋兵去拿他的,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倘我硬少给他钱,他也没办法。今竟规规矩矩,他要多少,就给了他多少,他甚为感激,过几天他特别送了二百元现洋来给我,他以为我是翻译,所以特来谢我。我当然不会收他的钱,而且我告诉他,我并不是翻译,可是这次等于翻译,因为我这是第一次做买卖,我看着价钱太贵,但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也不愿倚仗洋人压迫你们,所以我最初就把原价告诉了他,以后我正要开始做买卖,且他是总管粮台之人,买的东西一定很多,同他交往长了,一定有利可图。韩君听完大高兴,他说当翻译的人,没有一个不敲诈抢掠的,像您这样的人,往哪里去找呢?以后只管大胆放心去做,您是学界中人,认识的商家很少,我却认识的很多,您用着买什么,只管告诉我,我有的我卖,我没有的,我给您介绍别的铺号,由我们商家熟人介绍,大家都是放心的,价钱不会太高。韩君为人颇精明诚实,以后他帮我的忙,实在很多,所介绍的商家,也都是正当商人。后来我认识的商家各界人很多,对于社会中各种情形,知道的也相当详细,最初确得韩君的帮助不少,至今念之。
返回来再说说买的这一头。粮台总办名曰梅星,他问我:"你怎么把原价钱都告诉我呢,那你还怎么能赚钱呢?"我看他之为人,虽然是一官员,但说话气度,都是学者的意味,我便对他说:"因为你托我给你找木柴,我就派了几个人,各处替你寻找。找到这家,他存的木柴很多,且甚合你用,但价值太高,我若倚仗你们外国兵的势力,硬少给他钱,也可以办到,但我绝不做这样的事;而价又太高,不得已才把原价告诉你,我能赚钱与否并不要紧,因为我们以后或者交买卖很多,岂在这头一次呢?"他听完这话很乐,他说:"听你这说话气度,一点也不像商人,你做生意不见得能赚钱。"我说我本非商人,我就把我的身世及不得已而为商的情形,大略同他说了一说。他听完后很表同情,并且说:"我对于你是肃然起敬。"我说不必说笑话,他说不是笑话。他接着说:"我到中国来,难得遇到一位会说德国话的人,尤其难得遇到你这样有道德的人。我们乍来到此地,人生地疏,又兼所有商家都被抢关门,一切物品无处购买,我们自己带来的军需自然很全,但各种粗笨东西,如木柴、干草等等,各种水菜以及想不到的零星物品,都得现买。请你帮我忙,我用着什么,我就找你。"他又说,"我还告诉你一句话,我们现在是行军,也可以说是正在前线上,凡行军在前线上买东西,只要得到就好,价值没什么关系,所以高一点也没有问题。我所要的东西,你只要能找到,我就不但满意,而且也可以说很感谢你。再者还有一句话,请你不要介意,此次战事未结束之前,所有花费,当然都得出自中国,无论哪一国,花多少,都得由赔款中索回来,各国军队都是如此。买不到东西,有误军队应用,是有罪过的,多花几个钱没人过问。就说今天的木柴,除你原本及运费外,我还可以加倍给你,如此你便可以得一倍的利钱。"我得到钱当然很高兴,我对他说:"这怎么谢谢你呢?"他说:"你这话错了,你用不着谢我,你不要以为我是和你通同作弊呀。我买谁的东西也是如此,不过因为你是有道德的人,我才跟你说这套话,你若以为我有意要钱,那就大错了。别的国知不清,德国的公务员没有要钱的。"于是我对他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即行辞出。
因为得了这笔木柴价,在崇文门内租了一所很大的房,有二十余间,租价却极便宜,每月不过现大洋一元。为什么这样便宜呢?一因彼时房若空闲,则必有外国人来居住,他当然白住不给钱。二是房主人是在旗,一家七口,以为国破家亡,无法生活,遂全家自缢。适有外国人进院,用刺刀把绳割断,尸体放下,有两人刚上吊,所以又活过来,其余五人尽死,于是邻居时闻鬼嚎,大家不但不敢进此院,且所有邻居,到夜间都不敢在大门外经过,他们说每到夜间,便闻鬼哭,这种房屋,安得不便宜呢?我们居住之后,附近邻居,虽白天也不敢进这所房子,常问我们,夜间听到过什么、看到过什么没有?我们实在还没有听到过也没有看到过。还有一件颇为新鲜的事情,就是当时上吊的绳子是被外国人割断的,梁上之一段并未解下来,我们也不管,就用此绳系了一个铁钩,就用它挂东西。过了二年,房东的太太偶来,她就是上吊者之一,这个绳就是她上吊的那根绳,她在无意中看见,浑身发抖,立刻就躺在地下。她是因为睹景伤情,想起当时一家聚缢之情形,当然有此感触,无所谓鬼怪。像所有邻居,则都说屡屡听到鬼哭,所以大家都说我们运气旺,把鬼都吓跑了,可是我们在此房中住了十年,买卖很兴隆,人口也极平安,什么鬼怪都没见过。我为什么写这一段事情呢?由此足见北京所谓凶宅,都不见得靠得住
自租此房后,有了地方存货,有许多不容易觅到的物品,可以先买好存储,如此则方便多了,遂专心与他﹣﹣粮台做生意,其余零碎买卖,就不多做了。与粮台所做之生意,可以说是复杂极了,大至火车铁路,砖瓦木料、煤炭木柴、绸缎布匹、古玩玉器、金银首饰、米麦杂粮、草料麸豆、鲜果水菜、葱蒜芫荽等等,总之他们要什么,我就给他们找什么。再者有他们由本国带了来,可是没什么用的东西,以及到中国抢来的东西,也有许多没用的,都要卖,我就买他们的,也颇有利。总之还是古人说的话,人弃我取,人取我与而已。没想到这位粮台总办,真是一清如水,一文钱的弊病也没有,待商人还是很厚道,我也绝对不特别多要钱。我没有酬应过他,他倒常开两瓶啤酒,我们喝着谈天。我说:"你们外国兵来到北京,真可以算是来救北京人,否则北京人还不知多死若干,照这情形说,我们实在应该欢迎你们。但是外国兵来到中国,我们还供给你们所需,这于国家观念及私人道德,都有亏损。"他很不以我这话为然,他问我:"你以为这是用物资供给敌人吗?我劝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这话乍听仿佛有片面的理由,其实不然。你们国这样乱,外国人不能生活,甚至我们公使也被害,这是世界上很难有的事情,我们当然要出兵。凡出兵,一切军需当然都由本国带出来,但总有许多须要临时补充的。在前线补充最是难事,能够买自然是买,因为买倒省事,不能买就得白拿,就得硬抢,这是没法子的事情,也是当然的现象。我们管粮台的人,几个人管这样大一个粮台,当然没工夫去抢,但我们买不进来,不能供给军队的需要,则营队之兵,当然去白拿,因为他们不能饿着不能冻着。你要知道,凡白拿或硬抢,则人民的损失便不止被拿之物,此外附带着的损失,不知还有多少,或者有人受伤,也或者出人命。比方你卖给我们的粮草值一千块钱,若我们派兵去抢了来,则该主人损失便不止二千元,是你卖给我们许多东西,便是保存了许多商家的财产,这可以算是有功于社会的。而且你所赚的钱,并不是我们的,是赚的你们国家的。前边已经说过,这笔款当然出自中国政府,不过是中国政府赔我们的款,你又分回去一点就是了。"他说的这套话,固然是安慰我,但也系实情。既同他处得很好,于是乎就安心做起买卖来,各国军队听说我信用极好,都来交易,日久天津各洋行也听到我们的名声,也不断同他们做生意,买他们的货,卖给中国人,也运些土货卖给他们,阅历多了也有了经验,几几乎真正成了商人了。若再夹杂着写点关于彼时政治的情形,想也是诸君所乐于知道的,而且我因做买卖的关系,也很帮过政治的些忙。
在外国兵进京之后,不久即听外国人说,李鸿章快来了。彼时中国的衙门机关完全消灭,一切消息,都靠外国人的电报。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当然很高兴。先君即告余等说,吾国人自光绪甲午后,无不痛恨"翁常熟""李合肥",彼时有一副对联曰:"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彼时正是翁相国以军机大臣兼户部尚书,故该联云然。此联虽二人并重,但不满意翁者,只有政界、学界中人,而全国国民,则皆都不满意于李。尤其是旗人更恨之入骨,故北京又有一联曰:"杨三已死无昆丑,李二先生是汉奸。"杨鸣玉乃同光间最出名之昆腔丑角,适于甲午前故去,社会思之不置,故有是联,七个字对得都极工稳,故传诵一时。
先君常训余兄弟曰:"甲午之败,不但翁常熟不能负责,连李合肥也可以说不能任咎。我国全国人都是顽固不开化,世界已经到了什么时候了,还专心致志地做八股,一味妄自尊大。一切科学,一切学问,都落人后,我们幡然变法,急起直追,再有五十年,也不见得赶得上人家。此次打仗,海军尚好,然亦只靠买了外国的几只旧军舰,船员的学问技术都不够,到了陆军仍然是旧式的练勇,怎能跟人家新式陆军打仗呢,焉有不败之理?"当时准知不能胜日本者,大臣中只刘坤一、李鸿章二人,其他大臣无一知者。说实在情形,甲午之败,张季直、吴清卿他们应该负相当的责任,因为他们是怂恿开仗最力之人。若责大臣不能预先奏请政府维新,以致国势日坏尚有可说,但彼时西后当国,糊涂妇人,正所谓牝鸡司晨,虽大臣奏请,她也不会允许。若把甲午败仗之过,完全搁在他们身上,也算是很冤枉的。不要看彼时全国对"合肥"以唾骂,此次与外国人讲和,还是非他不可,因为这群旗门的大员都没有这种知识。只管听说要来,结果迟了两个月还没有到,他为什么这样迟呢,也有原因。当拳匪正盛、西后最得意的时候,"合肥"正在广东,旗人们有的说他能勾结外国人,太监们说的更厉害,所以想着把他调进京来杀了他。此事虽无对证,但彼时宫中人、旗人多如此说法,他也知道这种情形,所以到了上海,他就停止,不再北上,汉人中也有几个御史上过奏折,参他抗旨不来,有说应催他早进京的,有的说该降罪的,他当然越不往北行动了。因为屡有催他北上之旨,他干脆来了一通电报,中有四句云:"不得不小作徘徊,预筹兵事,坐观敌制,再作解排。"这简直是和朝廷开起玩笑来了,各国军队进京后,他当然可以来了。从前虽骂他,但现在已知道非他不可,所以大家都盼他来,因来得慢,大家又怨恨他。其实是大家不知道,他虽然可以来,但他充全权议和大臣,他也得有政府的凭据,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此时是关门了,但至少也得有一道授以全权的上谕,方能凭以交涉不是?迟之又久,居然来了,来的时候,沿路都是俄国军队保护,到京住东安门外贤良寺。他来的那两天,北京所有的人,可以说是狂欢,尤其旗人,自西后光绪走后,他们每月的钱粮,谁也得不到,可是旗人又专靠钱粮吃饭,所以几个月以来,都跟没有娘的孩子一样,听说李鸿章要来,总以为他是跟外国人有勾手的,他来了一定有办法。彼时所有正式饭馆都没有开门,各街上都是搭的席棚小饭铺,尤其东四牌楼一带,旗人吃饭的很多,正喝着酒,忽提李鸿章来了,便高兴地说,再来一壶,盼他来的程度,就如是之高。我问他们,你们向来很讨厌李鸿章,为什么现在这样欢迎呢?他们的回答是:说人家是汉奸,没人家又不成,就是里勾外连的这么个人。我听罢大乐,彼时许多人对李鸿章都是这样的批评。"里勾外连"四个字,不但在史书上没有,就是说此话的人,也没什么确定的解释。
李鸿章到京后,一切交涉自是以用英文为主,但因各国军队的总司令瓦德西系德国人,则德文翻译人员亦不可少。彼时德文最好者,要数荫昌字午楼,但不干此事,"合肥"幕府中有于式枚字晦若者,为余父执,特前来寻我弟兄嘱为国尽力。先君面辞未蒙允许,乃应其不要名义,不要报酬,极力帮助,他才应允。后来确也帮了国家点忙。按做买卖,怎能还帮助政事呢?有个原因,接西洋的通例,两国遇有交涉事件,除当面口头争执外,彼此都要用人(或许多人)暗中探听对方的情形。比方:甲国要求乙国一件事情,乙国交涉官员虽未直接答应,但他政府已有允意,则甲国在下次交涉的时候,便可强硬。这是极平常的事情,甚至花钱利用乙国的人代为侦察,也是平常的事体。庚子之役,我们一国与他们十几国交涉,正用得着这种做法,用得着这样的人才,因为一件事情,同是敌国,但甲国看得重,乙国就许看得轻。
我们若得到这种消息,则未尝不可以利用乙国以抵制甲国,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此处不过举此一例。"合肥"相国,虽然不见得够上外交家的资格,但也是外交老手,这种情形,他当然知道,而且这一次,也正用得着,可是他没有这项人才。他进京时,只带来几个随员,就是他花钱雇用这种人员,也怕不易找,而且他这笔侦探费,还无法报销,彼时不但朝廷不知此,连总理衙门也是不知道的,平常人更不知道了。可是这种情形我却知道一点,也有个原因。因为外国军官们,常常问到我关于政治的事情,最初我以为不过就是闲谈,随便问问,后来才听着,似乎是有意地问。其实这些军官,并没受到这种命令,而且外国人对于中国的情形,比我们自己知道的还清楚,例如"李合肥"彼时与西安行在来往的电报,外国几尽知之,又何必再雇人侦察呢?但是总要侦察,而且这些武官完全都是自动的,倘问到有用的消息,即刻报知上峰,作为参考的资料。我看到他们这种举动,这种爱国心,我心里想,我为什么不可以也做些这样的事情呢?所以我也常跑到贤良寺去找于晦若先生。一次粮台总管特别找了我去商量定买高粱二百石、大麦二百石,倘找不到这些,则用玉米补充,胡萝卜五千斤、白菜五千斤等等,此外尚多。我问他:"为什么买这许多?"总管小声说:"军队都往西开,所以都多预备,我们自己不能带来水菜,须现买,胡萝卜、白菜不大怕冻,所以多买。"我听到这话,赶紧跑到贤良寺问于晦若先生,我说:"这两天交涉有些为难吧?"他说:"是的,你怎么知道?"我把德国粮台的话告诉他,他说:"你这个消息很要紧,我去告诉他们。"他去了一会,同一位进来,给我介绍,我初见面,大约是李荆楚先生,他问我,我把外人买东西的情形告诉他,他说:"是的,他们大概要追往西安。"我说:"他们这岂非恫吓性质呢?"他说:"是的。"我问:"既是恫吓性质,就应该大明光众使我们知道他要进兵才是啊,为什么还要秘密呢?"他说:"外国人另有作用,他们的前方在保定府,他们知道山西巡抚升允在长城外,如娘子关、紫荆关这边,都有巡哨的人,外国兵由保定府往西一开,升允便可知晓,他可登时给行在去电报。皇上知道了,来电问我们,可是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于我们很不利的,此外当然还另有其他的意思。"说至此我告辞,他还说:"谢谢,以后倘听到这类消息,务必赏个信。"我说:"这是应该做的事情。"后来他们怎么交涉的,我也没有再问。但过了几天,瓦德西又有命令,不再往西进兵了。后来于晦若先生告诉我说,这件事情帮他们忙很大,但我也没问过是怎么处理的。我前后帮他们小忙也不少,总之听到一点消息,不管有用没用,我总要告诉他们,后来因我太忙,我给他推荐了一人,程绍唐名遵尧,乃程长庚之嫡孙,亦同文馆学生,比我早学五六年,曾教过我,德文自然比我好得多,他又是"合肥"的大同乡,相处甚好,我就用不着常往贤良寺跑了。
一日程绍唐来谈,问我有一项生意,愿不愿做?问以何事?他说:"因中国打死了德国公使克林德,现在德国除要求派亲贵到德国谢罪外,还必须在出事地点立一纪念碑,碑的样式完全照明陵的牌坊。中国已应允,自然须找木厂及石作包工,但包工人虽由中国找,而须由德国认可者方合格。我们若出名与木厂合作,则此工甚易到手,我们二人都有一万余元的好处。"我说:"发财谁不愿意呢?但也要看怎样的发财法。这种工程倒很简单,估出价来,也不会赔钱,因为除掉地下需要几百根木桩外,其余只有石块,雕凿之工也很平常,只算清用多少方石料便妥,很容易赚钱。但这座牌坊造好之后,永远是我们的国耻,别人包工无所谓,若经我们手造起来,那将来几时看见,几时是心中别扭而难过的。"我为什么写这段事情呢?因为这个牌坊现在已经有许多人不知道了。它是完全用汉白玉造成,建筑在东单牌楼迤北、总布胡同西口,上镶有光绪的上谕、肇事原委的中德文字,幸尔存了不过二十多年,到第一次欧战结束,大家把它搬到中央公园门内,改为公理战胜之牌坊了,而原样却一毫未改,不过名目文字改换就是了。
《辛丑条约》订好,一年之后,外国多数兵都撤走,每一国只留下几百人保护使馆。把交民巷一带划为使馆安全界,所有中国人都不许居住,所有界内之官所衙门,如工兵部、翰林院、庶常馆等等许多衙门,都得搬出。当时最使"合肥"棘手者为堂子一处,堂子建于御河桥东,即义大利国所占之地,为清室祭典极隆重之所,凡大祭祀,如出征祭大蠢旗、奏凯回师,以及献俘等等,都要由皇帝亲祭于此,较天坛太庙还隆重。因为平常人不许进去,人都不知其中所祭为何神,遂出来许多的谣言,其实所祭者为其远祖,与坤宁宫前交泰殿中之立杆致祭一个样。当时西安不答应这一条,而因它在交民巷界内,外国人非要不可,所以"合肥"颇为难,然终不能挽回,遂把堂子迁于皇城东南角一所较小之官所内。此所在民国后,属于故宫所管,我国剧学会借用了三四年,所以内容情形,知之颇详。外国人要求在交民巷三面建一围墙,围墙之外,都得有一枪弹射线之远,不得有障碍物,所有房屋都得拆毁,经几次交涉,北面只把头条胡同路南之房拆去,东面则崇文门大街以东之房都不拆,西面仍保留了户部街的整齐。于晦若先生对我说,为了几千所民房,政府连问都不问,为一个毁了的堂子,费了好多交涉(彼时因董福祥的兵炮攻交民巷,早把堂子毁掉)。我说西后能知其祖宗要紧,也就不容易了。
《辛丑条约》签字,"合肥"去世,交涉机构撤销,我也就专心做了几年生意,后来想到,做生意虽然能赚几文钱,但知识不能有大的进步,遂想往欧洲留学。以后在我的生活中,可以算是又一个阶段了。

【齐如山(1875-1962),名宗康,以字行,是京剧大师梅兰芳背后的"戏袋子",也是然识近代社会掌故的宗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