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帖》
雨声叩窗时,我正握着手机发呆。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成河,将三月的天光分割成零碎的蓝。忽然想起百里外的故乡,此刻该是浸在这样的湿润里吧——只是那里的雨,早已落不进任何一户人家的瓦当。
村口的老槐树还在吗?那株守着老屋遗址的万年青,该是又抽出了新叶。记得最后一次回去,断墙根下的苔衣正泛着微光,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砖缝里。那时我蹲下身触碰它的叶片,凉津津的水珠滚到手心,恍惚间竟以为是故乡在轻轻眨眼。
记忆里的春雨总带着草木萌发的腥甜。清晨上学要穿过半里田埂,胶鞋陷进红泥里拔不出来,索性光着脚跑,凉丝丝的春泥从脚趾缝里冒出来,惊飞了躲在蒲公英后的花雀。学堂是几间茅草屋,雨丝会从歪斜的檐角溜进来,在讲台边织成晶亮的帘子。老师用竹竿顶了顶漏雨的地方,粉笔字便在水迹里晕开,像春天在黑板上洇开的诗。
周末最盼着放牛。棕黄色的老牛甩着尾巴踏过溪涧,蹄子溅起的水花染湿了裤脚。我们跟在后面摘茅芽,嫩嫩的草茎含在嘴里,有股清冽的甜味。刺苔的茎秆上缠着细刺,剥开绿衣便是雪白的芯,嚼起来脆脆的,仿佛把整个春天的鲜嫩都吃进了肚里。牛儿低头啃食带露的青草,尾巴扫过沾着雨珠的蒲公英,白色的绒球便乘着风,追着我们跑过开满紫云英的田垄。
那时的雨总爱躲在傍晚突袭。母亲在灶前烧火,柴烟混着雨气漫出厨房,模糊了窗纸上的剪纸。我们趴在门槛上看菜园,竹篱笆被雨水洗得发亮,攀着的蔷薇正顶着水珠打苞,像害羞的姑娘攥紧了绣花的帕子。远处的麦田在雨里摇晃,麦苗儿喝饱了水,把叶子挺得更直,仿佛能听见它们拔节的声响,和屋檐滴水的"滴答"应和着。
如今的故乡像被时光遗忘的旧信封,地址还在,收信人却已散落在天涯。手机里存着最后一张故乡的照片:断墙上的万年青在风中摇晃,身后是空荡荡的晒谷场,水泥地上裂着缝,几簇野草在雨里倔强地绿着。想打个电话,却发现通讯录里早已没有那个能接通的号码;想看看实时的雨景,镜头里却只剩荒芜的田畴,连曾经的土路都被杂草封了口。
雨还在下,我关掉手机屏幕。记忆却在湿润的空气里愈发清晰:是牛背上的颠簸,是茅屋檐角的雨帘,是母亲唤归的嗓音混着灶火的噼啪。原来故乡从未消失,它藏在每一场春雨里,藏在掌心的水珠、舌尖的草香、脚底的泥痕里。当城市的雨模糊了玻璃窗,那些被岁月沉淀的细节便会漫上来,在心底织成一片永不褪色的青。
暮色渐浓时,雨丝斜斜地织着,把远处的山梁染成青灰色,像是宣纸上洇开的淡墨。我忽然明白,故乡从来不是地理的坐标,而是藏在血脉里的潮湿记忆。只要春雨还在落,那些关于新绿、关于泥泞、关于草香的片段,就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漫过心堤,把整个春天都染成故乡的颜色。
雨还在下,像一首没有终章的乡谣,在四月的窗前轻轻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