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山的雾霭总在黎明前爬上窗棂,将远洲的梦境洇染成青灰色。这位年逾六旬的诗人坐在棣花老宅的藤椅上,看晨露从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光阴潭 —— 那潭水里浮沉着四十年前供销社的算盘声、西安城立交桥的汽笛声,还有故乡稻田里永远清冽的蛙鸣。当整个时代在数字洪流中加速漂移,远洲的诗歌却像商於古道上的青石板,用斑驳的刻痕记录着一个正在消失的精神原乡。他的笔不是手术刀,而是一把生锈的锄头,在秦岭的褶皱里翻耕着被现代性遗忘的诗性土壤。

1958 年霜降后的第七天,远洲降生于丹凤棣花镇的中医世家。祖父的药柜是他最初的文字启蒙书:当归的褶皱里藏着山的纹路,黄芪的须根写满河流的走向,而穿山甲的鳞片,分明是秦岭褶皱的微缩模型。两岁时被寄养到保姆程春娥家,那个终日与草药打交道的妇人,用布满老茧的手教他辨认蒲公英的绒毛、益母草的锯齿。"她的围裙上永远沾着丹参的红,像把晚霞缝进了粗布"(《药香童年》),这段寄人篱下的时光,让他过早学会在细微处捕捉生命的密码 —— 就像蒲公英的种子懂得风的语法,他在保姆晾晒草药的竹匾里,读懂了阳光与植物的隐秘对话。
虎山的晨光总是来得格外温柔。七岁那年,他跟着祖父进山采药,在海拔 1500 米的崖壁上看见一株斜生的党参,根须像老人的胡须垂入雾中。"祖父说,这是山的脐带"(《采药笔记》),这个比喻像一颗种子埋进少年的心田,多年后在诗中长成 "每座山都有未剪断的脐带 / 连着地心深处的童谣"(《秦岭胎息》)。那些在药篓里颠簸的日子,让他懂得土地的馈赠从来不是理所当然:柴胡要在露水未干时采摘,半夏需避开农历十五的月光,这些古老的智慧,后来都化作诗中 "节气在镰刀上打盹 / 农谚藏在犁铧的缺口"(《农事经》)的鲜活意象。
1980 年的商南青山镇供销社,木格窗棂滤过的阳光在算盘上跳跃,像散落的诗行等待排列。二十岁的远洲穿着蓝布衫站在柜台后,左手拨弄算珠,右手在账本边缘画下云朵的轮廓。当村民用鸡蛋换取煤油时,他会盯着竹篮里的稻草出神 —— 那些弯曲的茎秆多像故乡的山路,而蛋壳上的斑点,多像星图的碎片。"煤油灯把我的影子钉在墙上 / 算珠在账本上滚成流星"(《供销社会计室》),在这个充满柴油味与烟草味的空间里,他用每月十八元的工资订阅《诗刊》,将油墨香与化肥味搅拌成最初的创作冲动。
某个暴雨倾盆的午后,他在仓库角落发现一本 1957 年的《秦岭文艺》,泛黄的纸页上印着杜鹏程的散文。当读到 "商山的云是会走路的羊群" 时,窗外的雨突然有了形状 —— 那些在山尖徘徊的云团,分明是山神放牧的白羊,而闪电,正是牧人手中的皮鞭。这个瞬间的顿悟,让他在当晚的日记中写下:"原来文字能让混沌的世界显形,就像草药能让病痛现形"。从此,他开始在算盘与稿纸间往返:白天计算着盐巴与布匹的差价,夜晚计算着意象与节奏的配比,让两种不同的符号系统在灵魂深处达成和解。
远洲的诗歌里,每一件农具都是有体温的生命体。当他写下 "镰刀在磨石上舔舐月光 / 刃口渐渐浮出祖先的指纹"(《磨刀》),那些在田埂上弯腰的日夜便从记忆中苏醒。十六岁插队时,他曾因握镰刀的姿势不对被老农呵斥:"腰要像稻穗般弯,手要像蛇信般轻",这句话后来化作诗中 "农耕的姿势是大地的标点 / 逗号在犁沟里,句号在谷仓中"(《耕作语法》)的精妙比喻。在《打谷场叙事》里,他记录连枷与稻谷的舞蹈:"木柄甩出的弧线切开暮色 / 谷粒蹦跳着穿过光的栅栏",这种对劳作细节的迷恋,本质上是对身体记忆的抢救 —— 当机械化收割取代人力,连枷的韵律、镰刀的弧度,都成了即将失传的农耕密码。
耕牛的眼睛是远洲诗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在《牛棚夜话》里,他与老黄牛共享一盏油灯:"它反刍的不仅是草料 / 还有整个春天的阳光",那双映着星空的瞳孔,让他看见 "犁铧划开的伤口里 / 生长出比种子更古老的希望"(《耕牛哲学》)。这种与牲畜的精神对话,超越了简单的田园抒情,直达人与土地的共生关系 —— 当牛蹄踏碎结霜的泥土,溅起的不仅是冰碴,还有千年农耕文明的基因碎片。在《晒谷场上的父亲》中,那个 "用木耙梳理阳光的纹理" 的身影,既是个体记忆的定格,更是整个农耕时代的精神肖像。
秦岭的地质运动在远洲眼中从来不是冰冷的科学数据。当他攀上海拔 2087 米的玉皇顶,看见云海在褶皱间翻涌,突然想起老辈人说的 "山中有神仙在晾晒棉被"。"那些被挤压的岩层 / 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拼图 / 每道褶皱里都藏着未孵化的神话"(《地质诗学》),这种将地理学与神话学熔铸的思维,让商洛的山水获得了形而上的维度。在商南金丝峡,他发现石英砂岩的纹路与甲骨文惊人相似:"先民刻字时是否参照了山的皱纹?/ 每道裂缝都是等待破译的祝辞"(《峡谷密码》),这种跨越时空的联想,使自然景观成为文化基因的显影液。
丹江的流向在他诗中化作文明的脉络。"这条背着秦岭行走的河流 / 把每块卵石磨成甲骨文的偏旁"(《丹江字典》),当他溯流而上,看见古渡口的石阶上布满凹痕,那些被纤绳磨出的印记,分明是 "大地写给海洋的情书"(《纤夫的标点》)。在《商鞅封邑考》中,他将历史遗迹与自然景观并置:"残垣上的青苔正在改写碑文 / 而流水坚持着最初的平仄",这种对地域历史的诗意重构,让商洛不再是地理概念,而是一个由神话、历史、自然共同编织的精神原乡。

1992 年深秋,远洲背着铺盖卷站在西安火车站广场,霓虹灯在瞳孔里碎成现代性的光斑。在《城市暂住证》中,他记录下这个精神断奶的时刻:"户口本上的 ' 农业 ' 二字 / 在立交桥的阴影里蜷缩成逗号"。作为《乡镇企业报》的记者,他穿行于开发区的脚手架间,看见推土机碾过祖坟时,孝子的哭声被混凝土搅拌机绞碎;听见农民工在砖窑里哼着走调的山歌,火星溅在安全帽上,像熄灭的烟头。"这些在钢筋丛林里移植的庄稼汉 / 根系在暂住证上结出畸形的果"(《农民工肖像》),这种双重身份的撕裂,在《城中村月食》中达到巅峰:"月亮卡在两栋楼之间 / 像被拔掉的智齿 / 城中村的狗在废墟上嗥叫 / 替整个时代喊疼"。
但远洲并未陷入简单的二元对立。在《高新区晨跑者》中,他注意到 "穿耐克的脚踩过盲道 / 与捡废品的老人共享同一缕晨光",这种细微的和解瞬间,让他的城市书写超越了控诉层面。当他在《钟楼夜市》看见卖剪纸的老妪,剪刀在霓虹下剪出 "变形的山雀",突然意识到:"传统不是标本,而是会适应环境的活物"(《剪纸变形记》)。这种辩证的视角,使他的诗歌在批判现代性暴力的同时,也保留了对多元共存的期待。
在西安的十年间,远洲发现故乡的方言正在普通话的浪潮中溶解。当侄子用 "拜拜" 代替 "回见",当母亲的口头禅里混入 "OK",他开始在笔记本上抢救性记录商洛土语:把 "太阳" 叫 "日头爷",把 "月亮" 叫 "月婆婆",把 "下雨" 说成 "天漏了"。"这些带着泥土味的音节 / 是商洛山水的声带"(《方言备忘录》),他在《正在消失的称谓》中写道:"当最后一个喊 ' 大' 的人死去 / 秦岭的褶皱里将少一道回声"。
这种语言焦虑催生了他的 "方言诗学"。在《棣花镇的语法》中,他让方言词汇在诗行中复活:"日头爷把晒谷场烤成烙饼 / 月婆婆给牛棚盖层霜被",这种拟人化的表达不仅保留了乡土气息,更创造出独特的诗意空间。当他用商洛腔朗诵《给母亲打电话》,"妈,坡上的核桃该打了" 这句方言,让电话线两端的时空折叠 —— 西安的高楼与棣花的核桃树在语言的褶皱里相遇。这种创作实践,本质上是在建造一座无形的方言博物馆,让即将失传的乡音在诗的琥珀中获得永生。
远洲的诗歌是观察现代性冲击的显微镜。在《塑料大棚宣言》中,他看见 "透明的穹顶囚禁了季节 / 西红柿在 LED 灯光下做日光浴",这种科技对自然节律的篡改,被他转化为 "植物患上时间紊乱症 / 根须在营养液里寻找故乡的味道"(《无土栽培》)的诗意隐喻。当《拆迁队进驻古村》,"挖掘机的铁齿啃食着照壁上的砖雕 / 门神的眼睛碎成二维码",传统文化符号在商业浪潮中的消解,被定格成 "瓦当坠地时的裂痕 / 恰好是甲骨文里的 ' 拆' 字"(《拆迁考古学》)的残酷现实。
但他并未陷入绝望的泥淖。在《老木匠与 3D 打印机》中,他让传统与现代展开对话:"刨花在木屑里沉睡 / 数据流在屏幕上奔跑 / 但两者都在雕刻时光的形状",这种并置产生的张力,恰是转型期中国的精神镜像。当他在《乡村电商服务站》看见 "留守老人对着摄像头比划 / 把晒干的槐花变成网店的像素",突然发现 "传统正以数据的形态转世 / 就像丹江的水在管道里继续流淌"(《数字乡愁》)。这种对现代性的复杂态度,使他的诗歌既有批判的锋芒,又有包容的胸怀。
远洲的创作证明,真正的现代性乡土诗不应是对传统的简单复刻,而应是城乡基因杂交的产物。在《高铁穿过商山》中,"动车的呼啸撕裂山的静谧 / 隧道里的回声却带着山歌的尾音",这种速度与韵律的碰撞,催生了 "铁轨在秦岭腹内写下狂草 / 枕木排列成新的梯田"(《山地诗学》)的新奇意象。当他在《农家乐菜单》里发现 "香椿炒鸡蛋标价三十八元 / 比童年的味道重了十倍",立刻意识到 "乡愁已被明码标价 / 但老板娘的围裙上 / 依然绣着记忆中的云纹"(《消费时代的乡宴》)。
这种杂种诗意在《快递员到村口》达到高潮:"电动三轮车碾过青石板路 / 把网购的羽绒服递给晒柿饼的老人 / 塑料包装袋里掉出一片枫叶 / 是远方孩子夹的书签"。这里的每个物象都带着城乡双重基因:电动三轮车与青石板,羽绒服与柿饼,塑料袋与枫叶书签,它们在诗行中形成微妙的张力,恰似远洲本人 —— 既是秦岭的儿子,又是城市的游子,在双重身份的撕裂中,培育出属于这个时代的精神混血儿。

在远洲的诗中,商洛的山水早已超越地理坐标,成为精神符号的载体。当他写 "商山的雾是山神未写完的诗 / 每缕游丝都是待续的韵脚"(《雾中商山》),雾霭便不再是水汽,而是流动的诗性;当他说 "丹江的鹅卵石是河神的骰子 / 每道水痕都是命运的卦象"(《河滩占卜》),河流便成了自然的占卜师。这种将山水神性化的书写,使商洛成为一个可供精神栖息的符号系统 —— 在《云居寺残碑》中,"风化的碑文长出青苔的胡须 / 而山风继续刻着无字的经卷",历史遗迹与自然景观在诗中达成永恒的对话。
他对季节的感知也充满象征意味。"谷雨时节的布谷鸟 / 把每个村庄叫成逗号"(《节气书写》),布谷鸟成为时间的标点;"霜降后的柿子树 / 举着红灯笼照亮归途"(《秋末叙事》),柿子树化作精神的灯塔。这种将自然物转化为文化符号的能力,让商洛的山水成为可触摸的精神原乡 —— 当城市人在他的诗中读到 "雪落商山时 / 每片雪花都带着草药的香气"(《秦岭初雪》),便仿佛触碰到了记忆中那片未被污染的净土。
远洲的创作观带着农耕文明的慢哲学。他将自己的书房称为 "诗窖",认为 "真正的好诗需要像酿酒般沉淀"(《诗窖手记》)。在《致青年诗人》中,他写道:"不要急于让诗句发芽 / 先让种子在泥土里听懂蚯蚓的方言",这种对速成写作的警惕,使他的诗歌充满岁月的醇厚。当他写《棣花老宅的梁柱》,"被烟火熏黑的木纹里 / 藏着三代人的呼吸频率",这种细节的捕捉,需要多年凝视的耐心,就像农民等待稻谷成熟。
他的慢写作在《修族谱》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用狼毫蘸着月光修补裂痕 / 让褪色的名字重新站起来 / 某个中断的谱系突然咳嗽 / 惊落梁上的尘埃"。这里的每个动词都带着时光的重量,修族谱的过程既是对家族史的打捞,也是对诗歌写作的隐喻 —— 真正的创作,是让消失的记忆在语言中重生。这种创作态度,在快餐文化肆虐的当下,显得尤为珍贵,正如他在《对抗速朽》中所说:"我们写的不是诗,而是对抗时间的沙袋"。
尽管根植于商洛,远洲的诗歌却具有超越地域的普遍性。当他写 "所有的故乡都在消失 / 所有的远方都在患病"(《致远方的朋友》),击中的是全球化时代人类共同的精神困境;当他在《留守儿童的算术本》中发现 "1+1 = 爷爷奶奶 / 2-1 = 父母的归期",呈现的是城市化进程中普遍的情感缺失。这种从地域出发抵达人类共性的能力,让他的诗歌成为理解当代中国的密码 —— 就像商洛的核桃带着秦岭的水土,却能滋养所有干涸的心灵。
在与贾平凹的乡土书写对照中,远洲展现出独特的诗性维度。如果说贾平凹是用小说构建商洛的世俗王国,那么远洲便是用诗歌建造商洛的精神圣殿。他的诗没有商州系列的魔幻现实,却有更直接的心灵叩问;没有对民俗的刻意展览,却有对生存本质的深层勘探。当他在《商洛诗群宣言》中写道:"我们不写地方志,我们写大地的心电图",便已标明了自己的坐标 —— 在时代的心电图上,捕捉那些微弱却清晰的心跳。
远洲的创作昭示着,精神原乡不是地理意义的回归,而是心灵维度的重建。当他在《城市阳台种玉米》,"塑料盆里的根系寻找泥土的记忆 / 嫩叶在玻璃窗前练习光合作用",证明即使在钢筋丛林,也能培育精神的青苗;当他写《给孙辈讲棣花故事》,"用手机录下蝉鸣作为胎教 / 让未出生的孩子记住故乡的频率",表明传统可以通过现代媒介传承。这种启示对当代人尤为重要 —— 在无法真正回归乡土的现实中,如何在内心构建一片永不消失的原乡。
在《诗与时代》的演讲中,远洲说:"真正的诗人是时代的守夜人,既要看着篝火不熄,也要留意狼群的动向"。他的诗歌便是那堆篝火,在秦岭的褶皱里燃烧了四十年,温暖着所有在现代性迷雾中迷路的灵魂。当我们在他的诗中读到 "每片落叶都是大地的信笺 / 写着我们读不懂的乡愁"(《秋信》),便突然明白:所谓精神原乡,从来不是某个固定的地方,而是藏在我们与土地、与传统、与记忆的对话之中 —— 只要这种对话不中断,原乡便永远鲜活。

暮色中的棣花镇,远洲沿着丹江散步,看归鸟的翅膀剪开最后一缕霞光。水面上漂着几片桃花瓣,像谁随手丢弃的诗稿。四十年前那个在供销社画云朵的少年,与此刻鬓角染霜的诗人,在时光的褶皱里重叠。他知道,商洛的山水还在继续折叠、生长,而自己的诗歌,不过是这片土地无数褶皱中的一道 —— 但正是这无数道褶皱,构成了秦岭的风骨,构成了一个民族的精神地形图。
当最后一颗星子爬上商山,远洲翻开新的笔记本,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与远处稻田的蛙鸣、溪涧的流水,共同编织成大地的夜曲。在这个被数据与速度统治的时代,他用最古老的方式抵抗着遗忘:像农民守护种子般守护着词语,像牧人守望羊群般守望者诗意。因为他坚信,只要人类还需要聆听土地的心跳,还需要在诗中寻找精神的归所,商洛的褶皱里,就永远会生长出带着露水的诗行 —— 那是时光馈赠给坚守者的琥珀,里面封存着一个民族未被异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