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漫过青石板时，我常看见王石匠佝偻着背，在村口老槐树下凿石头。三年来，他脚下堆积的碎石能填平半亩水田，可镇上粮铺的掌柜总把那些石磨甩回他面前："看看这些豁口的磨盘，麦子碾进去都成了渣！"

"我用的可是雕花錾子。"王石匠蹲在酒馆门槛上，浑浊的眼睛盯着屋檐滴落的雨水，"当年给城隍庙刻蟠龙柱的錾子。"老猎户往火塘里添了根柴，火星溅在他磨破的羊皮袄上："龙须要细錾，磨盘要阔斧，你拿绣花针去劈柴，怪柴火太硬？"

这话让我想起山崖边的野葡萄。去年惊蛰，我看见它们把根须扎进风化的岩缝，嫩绿的藤蔓在峭壁上织成密网。可当夏雨裹着红土倾泻而下，整片岩壁轰然坍塌，那些倔强的根系还死死缠着碎石，像溺水者攥着沉船的残骸。而河滩边的葡萄藤呢？它们攀着老张头搭的竹架，今年立秋就挂满了紫玉似的果实——有些努力不是输在勤勉，而是错把绝境当征程。

村西头的哑婆婆织了半辈子粗布。年轻时她守着织机从天光乍破织到暮色四合，可那些粗麻布总被虫蛀出星星点点的窟窿。直到某个暴雨夜，山洪冲垮库房，浸透雨水的布匹在青石板上晕染出黛青赭红的纹路。第二日，城里布庄的伙计举着湿布惊呼："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天染绸！"如今哑婆婆的织机依然吱呀作响，只是木梭穿梭的节奏里多了几分从容。她比划着告诉我：命运给的回报，有时是顺着裂痕渗进来的光。

后山破庙的残碑上，隐约可见"春种不必问秋收"七个字。早年间这里香火鼎盛，后来暴雨冲垮了庙檐，露出墙缝里藏着的青玉佛首。现在乡民们跪在露天的神龛前祈愿，蝴蝶停在斑驳的佛面上，倒比金身彩塑更显慈悲。这让我想起王石匠上个月突然背了筐碎石下山，那些被他凿废的磨盘石里，竟藏着指甲盖大的翡翠原矿。

昨夜经过石匠家，听见屋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窗纸上晃动着两个身影：老石匠握着阔口斧凿石料，十五岁的孙子举着雕花錾勾画纹路。月光淌在初具雏形的翡翠笔架上，恍若银河凝结在青山石中。那些曾被视作废料的碎石，此刻正在祖孙俩手中化作莲叶田田的砚台、松针叠翠的香插。

今晨山道上遇见王石匠，他背着装满玉雕的竹篓往城里去。晨露打湿的草叶沾在他裤脚，像撒了一路星星。"当年总盯着磨盘转圈，倒把裹在石头里的月亮凿碎了。"他拍拍竹篓，翡翠相碰发出清越的声响，"如今把这些碎月亮重新拼起来，倒映出的山路都比从前亮堂些。"

山雾渐渐散了，露出蜿蜒向上的石阶。那些被脚步磨得发亮的台阶缝里，野草正顶着露珠往上窜。或许所谓回报，本就不是笔直向上的天梯，而是你低头系鞋带时，忽然发现鞋面上沾着的新开的海棠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