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回忆2:八旗军在乾隆号称劲旅,到光绪年间腐败的不成话了

航语的过去 2025-02-24 08:33:00

光绪庚子五月间,拳匪虽尚未进京 ,但京城人心惶惶,势将大乱,各国使馆都请求派兵保护。由九门提督给每一使馆派了十几名兵丁,都是便衣,也无枪械,而且都是在各使馆门口铺开几领席,所有兵丁都是躺在席上。大家都知道这些兵是没有用的,而且大家都知道,拳匪是西后提倡,不用说这样兵打不了,而且也不敢打。

大家多逃走躲避,我也赶紧返回高阳家乡,岂知家中比北京更乱,随先君及全家逃往易州,因遭大难,不得已只好又往北京逃。同先父及家兄还有一本家侄子,四个人每人有一身单衣外,只共同还有一床夹被,一件大褂。于六月间,步行三百多里,路上连一个店也找不到,其苦可知。一路遇到的拳匪,自然很多,幸应付得宜,都平安的过去。六月底到了北京,我离开北京,虽只有两个月,但是大变了样子,一切买卖虽未都关门,但毫无生意,闻知德国公使克林德、日本汉文参赞杉山彬(是否此三字,记不清了)都被害,知乱子已大,并见前门大街以西,一直到观音寺,都被拳匪烧光。闻某水会会长某君率百余人各持洋枪,和拳匪打了一仗才把前门东一带保住。总之整个北京,已经不成世界,然拳匪的气焰已稍杀,盖因所有洋人都聚于交民巷及西什库两处,拳匪攻了几次,死了不少的人,却都未攻下来,所以他们气已馁,而大家对他们信任也就差了。

八旗的炮营,在皇城西北角及外西华门(西安门)两处,高搭木架,架上各摆着两尊大铜炮,围攻西什库。董福祥的军队则在东长安街一带,架着炮打交民巷,尤其是天安门以东,炮位与军队最多,因为这一带有高的墙,容易遮蔽,地位较为安全,而外国人又没有大炮,所以此处军队特别多,除了军队之外,许多拳匪也帮着攻打,打了两个月不怎么样。我又回到北京之后,步兵及拳匪因为已经伤人太多,就没有大规模的举动了,只是炮兵还是天天不断攻击,每逢阴天下雨,炮声更是紧密。彼时我住在北城宝钞胡同琉璃寺,离皇城东北角很近,每遇好的天气,我就跑到皇城角去看热闹,简直的是笑话。皇城角用杉杆搭着木架,上架着几尊铜炮,铜炮都有名字。架子下边,人民可以随便经过,因有皇城遮蔽无危险也。地上靠墙铺着几领席,各官兵都换班休息,有的躺在席上睡觉的,有的买两包盒子菜(此乃北京的名词,熏肉等等)几个人喝酒的,有闻鼻烟谈天的,仿佛没有一点正在打仗的意思。可是偶尔也听到一次。一次我正立在旁边,一位军官眼望着架上叫道某人,某人便答应,军官便说,某炮(他说的该炮之名,我不记得了)凉咧罢,再来它几下。来几下者,再放几炮也,上头的人便照命令办理。所谓凉咧者,铜炮还都是前膛炮,放几次便太热,不能接续再放,便须等候一个时间,所以有这样的命令。又见过一个人上了架子对另一人说,您下去歇一会,喝一盅,他家这个盒子菜还是真有味儿。另一位说,二哥您太周到咧(即是客气之义,彼时北京尚无客气这句话),没事,上边也不累,我的意思,天也不早了,也该歇息了。如此种种的话,听的很多。

以上说的是八旗的军队,按八旗军队在乾隆以前,号称劲旅,全国的军队,没有比他更好的,到了光绪年间,可就腐败的不成话了。至攻打交民巷者,则为董福祥的军队,这种彼时亦以新军目之,不叫作兵,而叫作练勇,简言之曰勇,纪律比旗兵就严多了,平常人绝对不能到交战地点的。我因为认识一位管带(在前清武官的阶级,最高者为提督,其次则为协台,以下则是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外委、额外外委,简言之曰副参游都守,千把外委额。因为洪杨之乱 ,重新又练军队,此即前边所说的练勇,官级较为简单,最高者为统领,称呼统制,其次则为标统,再下就是管带,再下的棚头,一个棚头管几十个人不等;一个管带,管几棚十几棚。大致如此,记不太详了。管带便可单位作战,所以战时权势相当大),我认的这位姓张,河南人,他带我到战线去参观,他说只可到天安门西边,若再往东就危险了。就在天安门西边看了看,大家也都是在南墙根地下铺着席坐卧,虽然不断地放几枪,但也没有战时紧张的气氛。我问张管带:"这一小小交民巷,怎么两个月的工夫还未打下来呢?"他说:"一定要打,就是十个交民巷,也不愁一打,但是打下来怎么办呢?"我看这位张管带相当明白,但彼时谁也不肯多说。我说:"你的意思我很明了,不必多说,我们彼此心照就是了。"我又问上边怎么样了。他说我们大帅现在明白了,最初以为拳匪可靠,如今知道他们一点用也没有。我问:"自开战以来,我们共伤多少人?"他说:"军队伤亡并不多,拳里头(那时他还不敢说拳匪)死的很多,他们也就不来打了。"我当时听到他这一番话,我很相信,董福祥固然是没什么知识,但彼时交民巷,只有二百几十个正式的兵了,其余都是教民充数,又没有大炮,若说董福祥攻不下来,恐怕不至于,他所以始终未攻下者,大概是另有别的意义无疑。我以后又由东安门绕到御河桥北边,见皇城根东南角一带,躺着的尸首很多,也有没头的,也有没腿的,臭气熏天,我就赶紧离开了。我为什么要到各处看这些情形呢?当我们逃回北京,虽然生活没什么问题,但每天听到打交民巷的炮声隆隆不断,先君常常发愁说:"已经打了两个月了,还没有打进去,想来是打不进去了。但是倘乎打进去,则各国使臣必要全体遇害,果如此则外国兵来到,是非屠城不可,那我们在北京城内,可就不能住了,只好还得逃难。"但是跟所有的人谈起来,都是交民巷一定可攻下,我不得已,只好各处去探听。我回来把以上所见到的情形及跟张管带所谈的话等等,一一禀明先君,大家才放了点心,至此先君才敢出门看朋友。刚回到北京,所有亲戚朋友,都不敢找,因为不明了各家都是怎么个情形,倘遇到该家信拳匪,便有许多的不便,虽然不敢说一定要了命,但也可以招出许多麻烦来,到此时拳匪已气微,所以才敢出门。一次先君友人文瑞先生来谈,文为旗门中世家,现为荣禄的幕府,进门便大犯牢骚,问以何故,他说:"前几天奉命到交民巷,去见各国使臣,告诉他们说,此次攻打使馆,全是匪徒所为,问他们短少什么,中国政府可以送去。到了交民巷,领袖公使之外还有几位,倒是都见到了。他们说,什么也不短,只缺水菜。其实我看他们缺少东西很多,他们不肯说,是怕我侦探他们的虚实,所以只说缺乏水菜。我说水菜是可以送来,只是怕不容易进交民巷。公使说容易,水菜运到时,即用一杆挑一块白布一晃,自然就有人出头接洽。第三天送了几车水菜,果然照这样办法,就送进去了。"他述说完这件事情后,乃大发议论说:"又打又送东西吃,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也知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但既要打,总得把他打下来呀,京城留着这一部分,将来倘他本国的兵再来了,岂不是里应外合吗?那京师还怎么能守?"他这种见解,不必笑他,彼时官员的知识,十之七八不过如此。我们听了这话,倒是特别愉快,因为借此知道政府已经不敢打了,而且有了媚外的意思,由此更可推测,在北京居住,没什么大危险了。以上乃是七月半以前的话,以后虽然也不断放炮,然是虚应故事,似乎是让宫中听见的意思,满街虽然仍是红黄箍头的拳匪很多,但不大敢害人了。从此我们住着,也相当平稳了,于是天天探听外国兵的消息,一日又见到张管带,他很张皇地说,洋兵已经过了天津快到杨村,我们的老帅及炮兵都撤走了,我们三两天也要开拔。但这个消息,只有他们军中知道,因为天天有差役来往天津,至于旗人营中及拳匪或居民都还不知。他问我,你们逃到什么地方?我说还没有一定,大约往张家口,因为彼时怕人疑惑,还不敢说不走。我们言罢匆匆即别。过了不多几天,因为攻交民巷之军队,通通一走,大家差不多也就都明了了,又过几天,远远的已听到炮声,我们商议,应该寻一能避炮弹之处,因即搬至齐化门内北小街烧酒胡同(此处我们有一小生意),因此处离城太近,不易有子弹降落也。八旗的军队,则忙着布置守城的工事,仍然是几百年前的法子,石块、砖头、石灰等等,石灰者为眯登城人之眼也。

有一天夜晚约十点钟,洋兵在齐化门外八里桥,就发炮开始攻城,炮弹都集中于东直门与齐化门之中心台(中国之城,两门中间,总有一阙较其他宽大,此即名曰中心台),然后分开射击。有几个炮移着往南射,有的移着往北射,如是则该一段城墙上,便空无人了,所有内墙,大致都被打毁,洋人便由此登城,最先登者为日本人,印度兵则由东便门水关进的城,至此北京城的人,才算是又活了。北京城地面广大,交通又不方便,虽然洋人已进城,但西边的城门,始终就没有关,仿佛外国兵只可由东城进来。洋兵进城后,过了几天,已稍安定,我赶紧跑到交民巷,去看我们的洋教习,方知把守交民巷的总司令是我们的一位教习,名叫柏罗恩,是德国人,庚子前就当了京师大学堂的德文教习。他是位军人,中尉的阶级,因交民巷只有外国兵二百余人,即用他当了总司令。我见到他很亲近,我求他给我写了一张通行护照,从此就可以在街上随便走,不至被抓为苦力了。又过了几天,我跑到西直门外去看热闹。那一年的年景非常之好,遍地都是禾黍,可是各处看到男男女女,村边破屋中更多,都是哭哭啼啼。有的大姑娘就没有穿鞋,许多姑娘的衣服上抹着人粪,有的脸上也涂上屎,看起来真是伤心惨目,尤其是十几岁的姑娘为保存自己的贞节,而忍受这样的污臭,真是可敬又可怜,请想在七月正热的天气中,大家挤在小窄屋中,人人身上都是大粪,这是否还可以算人的世界?我看着难过极了,劝他们仍回城里才是,有的大不以我的话为然的,有的问我:"倘碰见外国兵还了得吗?"我说:"外国兵道德一定怎样高,固然不敢说,抢掠也是平常事,若说奸淫,恐怕还是很少的事情。而且在北京城里头,在长官的眼底下,又有各国军队的相形比较,哪一国都是要面子的。"他们这些人之中,有的人因为自己家中的关系,听了我这话,就跟着我进了城,有的还不敢。后来打听着,内城北城一带归日本人占驻,关于民事的办公处在顺天府衙门里头,我同学中有几位学日本文的人,两位姓祝,一位姓张,在彼处帮他们的忙。我去找他们,且见到该处主任的日本人,我同他谈到西直门外许多妇女的情形,他很同情,说:"他们不明白,我们的兵来到中国,是为吊民伐罪的,他们应该欢迎。"我说,外国派来的兵,我们应该欢迎,这句话是很难说的,但拳匪作乱,人人不得生活,我们南方有兵,又不能派来,所以外国派来,我们都知道是救我们来的就是了。日本人乐了乐。我问他,要几张护照去城外把那一群人救回来,可以不可以?他立刻给了我几张护照,次日居然把那一群人给接了回来。过了两天,南城外头来找我的人很多,尤其是崇文门外花市一带的买卖人,除深冀州人外,多数都是我们高阳县人,更是一天不知来多少位。至此我才知道,南城东至东便门,西至西便门,南至珠市口大街,都归德国军队居住,在过去的十几天之中,北京的商家可以说是完全被抢,没有幸免的。不过平心而论,外国人抢的不过十分之三,本国人抢的总有十分之七,最初是只抢商家,商家抢完,接着就抢住户。

时时刻刻有外国兵到人家来翻箱倒笼,又有交民巷使馆之厨役下人等,带着外国人来指名索物。南城大半是德军占据区,而彼时国人会德文的人很少,所以他们都来找我。经他们许多人来甜言蜜语,求我到南城外居住,以便就近帮他们的忙。于是我回想到前两三个月的情形,在拳匪刚刚到北京,这些商家多半因为我们学洋文,认为我们是奉了天主教,说我们是二毛,见了我们,佯为不认识,或装未看见。六月底回到北京之后,我也未敢去找他们。如今的意思,却非常亲近,吾非斯人之徒欤,只好去帮帮他们,我移到南城外居住。那几天正是抢的最厉害的时期,也是抓苦力最多的时期,天天不晓得有多少人来找我去帮忙,好在德国军来得较晚,最先来者为海军陆战队,总司令部在善果寺。一次一位陈君的家人来找我,说他的主人被抓了苦力,求我去搭救。这位陈君是福建人,庚子年为巡视北城御史,后来做顺天府尹,民国后也做过总理部长等职。此人之糊涂,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在那西后、皇帝都逃出京去、遍京城都是外国兵的时代,他还想抖抖他那巡视北城御史的威风荣耀,结果被德国兵抓去。这种毫无知识的官僚,我本想不帮他,但终属是中国人,无法只好前去。当时他被抓到琉璃厂琉璃窑里头,我到彼见其正与另一人抬一绍兴酒坛子,我对一排长一说,也就放了。放了之后,这位陈君特别求我,嘱我告诉德国武官,说陈君是进士翰林,现为巡视北城御史,所以这一带的地面,都归他管,意思是要外国人对他须特别尊敬。我听了这话,大为不高兴,我把他抢白几句,也可以说是教训他,我说:"在这个时候,您还拿你那官儿熏人呢嘛?皇帝都跑了,日本抓了五个拳匪大臣,监在顺天府衙门里边,你不知道吗?我要把你的官衔告诉他们,他们知道你是地面官,非把你抓进去不可,到时候问你要这个要那个,我恐怕你应付不了,这还是好的;你们当地面官的人,不管地面之安乱,使拳匪把地面搅了这么个样子,他要说你是义和团头,你更是无法分辩。我劝你暂且韬光养晦,先在家中躲藏躲藏,等到时局稍微平定之后,再把你那个官儿拿出来,也还不迟。"我说了这一套话,他红了红脸就走,我这话虽然是挖苦他,但也确是卫顾他,后来我同他的儿子也还很熟。类似这样的事情,也很有几次,不必多写。总之我国的官员,是时时刻刻忘不了他那个官,可是他忘不了的,不是他那官的责任,而是他那官的虚荣。大概都是想,我是官,我怎么可以借它弄几个钱;没有一个人想,我是官,我应该做这官应做的事,说起来真堪浩叹。

说到抢的情形,也可以说是自古以来不多见的事情。自古的反乱,是离不开抢掠的,但此次则极为特别。从前是将要反乱,无论商家住户,都有个预备,物可藏的藏,人可躲的躲,此次拳匪初起,商民人等大多数都很相信,所以一切都没有什么预备。这也无怪其然,连刚毅、赵舒翘、徐桐等等大臣,他们的知识也不过如此,西后的上谕中,也有"虽五尺之童,犹复执干戈以卫社稷"等等的这些话,何况一般不学的商民呢?按拳匪本起于山东,经山东巡抚袁一剿,就都跑到河北省来了得,经直隶总督一提倡,遂传遍河北省;又经西后一奖励,气焰愈张,结果闹得尾大不掉,西后自己也滚到西安去了,北京的人可就遭了殃了。提起抢掠的情形来,真是梦想不到,所有的买卖,都已被抢,无一幸存,最特别的是当铺及米粮店。各当铺门口扔着的衣服,都是山堆大垛,因当铺中房屋深而黑暗,抢的人多,谁也不能挑拣,背出一捆来,一看不是绸缎或皮衣,就都扔在门口回去另抢。各米粮店门口,洒掉的粮食都成了堤坡,因装入布袋者很少,多数都是用筐篮装走,所以有此现象。最特别的是抢酒店,因各种店铺都抢完,只余酒店也就抢了,有用盆壶灌的,有用桶担的,洒得满街酒香,远闻十里。一次我走到藏家桥街,正遇到抢当铺,我看了会子热闹,见堆边有一竹布大褂,还是十成新。我原本只剩了一个大褂,又向友人借了一件,只不过两件,可以换替着洗洗而已,心想这件大褂穿着很合式,正好拿回应用。后又一想,古人云:"一介不与,一介不取。"我取这件大褂,虽然不能说是抢,也得算白拿,白拿他人的东西总是不应该的。再进一步说,我若白拿,索性就多拿,拿了一件,也是破戒,还是不取的好,遂仍丢下而去。诸君不要以为这是什么清高,其实算不了什么。过了几天,满街上都是卖衣服的。我花了一块钱,买了两件两截大衫。两截大衫者,乃上身是夏布或细白布,下身是罗或纱,这是嘉庆年间奉旨兴出来的,为的污了,可以光洗上身,崇俭之义,初只作袍褂内之衬衣,因为是皇帝的特旨,于是大家也就特别单穿了,一直到光绪年间,还很风行。花一块钱买两件两截大衫,似乎比着白拿一件竹布衫还便宜罢?因为家兄诸人,都需用衣服,后来买了许多,最初买的价值,都还记得,例如买了四件绸缎夹袍,每件不到一元,几身皮袄,每件不到三四元,都是九成新以上,似此价值,比白拿贵了多少?然心则安矣。

全城抢了几天,便稍微平静下来。先君命我到各处去看看友人。一次忽有一日本兵来闲谈,说了两句半日本式的中国话曰:"金天府五个有,纪瓦当太监。"我们都不懂,写出来才知道是顺天府衙门中,有五个义和团大官。因此引起我好奇心,又因我在日本管民事的机关中有熟人,即是前边说的祝君,我去找他,果然看到那几位大官,却都未上刑具,看过之后很难过。虽然都是练拳匪的大臣,徐桐之子承煜,虽非练拳大臣,但确是极端赞成的,这些人害国害民,固属罪有应得,但由外国人代为治罪,看着总有点特别的感想。按这些人,各国军队进城,都想先抓他们,盖经哪一国抓住,则哪一国面子较大,但因为西洋人对中国事情知道的不及日本人清楚,所以都被日本抓到,这也算是捷足先得。最先进城的是日本及英国的印度兵,印度兵进的东便门,日本兵进的齐化门。日本进城之后,即直奔皇宫,西后及光绪已走,他扑了个空,便先抓了这些人,过了几日都在菜市口正法。出斩的那一天,有许多人去看,有的是看了为的解气,有的是他们的亲友,有送终之意,但我没好意思去。那天由顺天府出来,顺便到了寿伯符先生家中。寿与先君为至友,在旗人中是很有学问且很有新知识的人,在拳匪初起之时,就骂端王庄王他们一群人太混蛋,洋人进京之后,乃自缢身死,留有命诗三首,我只记得一首,写在下边:

"衮衮诸王胆气粗,轻将一掷丧鸿图。请看国破家亡后,毕竟书生是丈夫。"

由寿宅出来,又到了东安门外锡拉胡同王文敏公懿荣家中。文敏公号廉生,与舍下为至亲,学问道德知识都很高,不幸被西后派为练拳匪的大臣,得到上谕之后,永未出门,天天在家中痛骂。先君偶去看他,也永是大发牢骚,到洋兵进京,亦自缢于家中。这些冤死的人,不知有多少,虽死的情形不同,但总是冤枉的多。加以先母等也遇难,是日回家之后,不觉悲从中来,数日未曾出门。当此时整个京城,虽然都被外国兵占据,但他们都有了治安的民事机关,地面渐就平复。我们大家才商议,此后应做何事,往哪一条路上走,先君即说:"一不许做清朝的官,二不许与外国人当翻译。"不许做清朝官者,因西太后太混蛋,朝事日非,舍下实因此得祸。不许给外国人当翻译者,因自己所学的一点洋文,都是国家耗费公款供给造就出来的,居然就甘心为外国人驱使,未免于人格有伤。这些话,大家自然都以为然,但我们共有五六人,在京都没有财产,何以为活呢?只好做买卖吧。

【齐如山(1875-1962),名宗康,以字行,是京剧大师梅兰芳背后的"戏袋子",也是然识近代社会掌故的宗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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