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店门口剥毛豆时，看见我妈拖着个蛇皮袋从巷口转出来。她脚上那双塑胶凉鞋还是我结婚那年买的，鞋帮裂了道口子，用黑线粗粗缝着。

"翠花！"她老远就喊我小名，嗓门震得隔壁裁缝铺的鹦鹉扑棱翅膀。我手一抖，毛豆仁儿骨碌碌滚进下水道口。

老公王建军从柜台后头探出半截身子，眉头立刻拧成疙瘩。他最烦我妈不打招呼就上门，上次来住了三天，把客用毛巾当抹布使的事还历历在目。

"妈你咋来了？"我往围裙上擦手，瞥见她脚边鼓囊囊的蛇皮袋，心里咯噔一下。这阵仗，不像走亲戚。

"城里找个保洁活儿。"我妈把袋子往墙根一撂，扬起的灰尘在夕阳里打转，"你们不是总说缺人手？我不要工钱，管吃住就成。"

王建军从鼻孔里哼出声。我忙拽住我妈胳膊："妈，来店里帮忙我发工资，咱不学黑心老板。"话出口自己都心虚，上个月刚给流浪汉送盒饭跟老公吵过架。

头三天相安无事。我妈天不亮就起来蒸馒头，案板剁得咚咚响。有回我半夜起夜，看见她蹲在店门口数零钱，月光底下银元宝似的硬币堆成小山。

"建军你看，妈把钢镚儿都码得整整齐齐。"我献宝似的捧着铁皮盒，见他脸色比生锈的收银机还难看。

"昨儿少五十。"他指尖敲着记账本，铅笔印子深深浅浅，"进货单上写着，两箱啤酒钱对不上。"

我后背渗出冷汗。货架后面堆着整箱啤酒，我妈总说搬不动，每次都是王建军自己扛。那天我分明看见她抱着纸箱健步如飞，鞋帮裂口处露出半截灰袜子。

隔天我故意早到店。卷闸门刚拉起半尺，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我妈佝偻着背，正把一沓零钱往围裙内袋塞，布满老茧的手指沾着油星子。

"妈！"我嗓子眼发紧。她吓得一哆嗦，硬币叮铃哐啷滚满地。最远的那枚滚到墙角，不偏不倚停在供奉的财神爷脚边。

当晚王建军摔了算盘。青瓷算珠蹦到煤炉上，炸出细小的裂纹。"两百七！"他举着对不上账的流水单，脖子上青筋暴起，"这月第三回了！"

我妈缩在折叠椅里，手指绞着起球的衣角。枣红色毛衣还是我结婚时买的，洗得褪了色，领口松垮垮耷拉着。

"建军你消消气。"我挡在两人中间，闻到他嘴里喷出的酒气，"妈年纪大了，记错数也正常……"

"正常？"他笑出声，笑声像生锈的铁链，"你问问她兜里揣着多少？够买几箱啤酒了？"

我猛地回头。月光从铁皮屋顶的缝隙漏下来，正巧照在我妈揣着的手上。她像被火燎了似的缩回口袋，慢了一步，我分明看见她攥着把零钱，最上面那张五元纸币还沾着油渍。

"妈！"我声音劈了叉。她扑通跪下，膝盖砸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供桌上的财神像晃了晃，金漆剥落的额头簌簌掉粉。

"是给小宝还债！"我妈号啕大哭，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涨成紫红色，"你弟借钱买房，欠了二十多万……"

我耳朵嗡嗡响。小宝，总穿着脏校服在村口打弹珠的弟弟？上个月他还发微信说在深圳打工，视频里宿舍墙壁雪白。

我妈从内袋掏出个破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存折上，定期存款刚被取光，"我实在没法子，才想着从店里……"

王建军抄起扫帚。我吓得闭眼，听见铁皮桶被踹翻的巨响。满地硬币乱滚，有个五毛的蹦到我脚边，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你走！"他指着巷子口，扫帚柄杵在我妈肩头，"现在就走！"

我妈是凌晨走的。我听见卷闸门响时，天还没亮透。她留下的蛇皮袋静静靠在墙角，袋口露出发硬的煎饼，还有用报纸包着的存折，密码是我生日。

王建军在柜台后头算账，计算器按得噼啪响。我盯着他后脑勺新冒出的白发，抓起车钥匙。

"你干啥去？"他猛地抬头。

"回老家。"我把围裙甩在桌上，油渍在塑料布上洇出朵花，"小宝欠的钱，咱得一起还。"

他张了张嘴，没出声。晨光爬上玻璃柜台，照见昨天打翻的硬币堆里，混着枚金灿灿的戒指，我妈跪下时从指缝漏出来的，还带着体温。

店门口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叶子间隙漏下的光斑跳动着，像无数个等待被填补的缺口。我发动面包车时，后视镜里晃过王建军佝偻的背影，他正弯腰捡拾满地零钱，动作比任何时候都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