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蹲在镇东头的桥洞底下数蚂蚁时,指甲缝里还卡着没洗净的玉米须。四月的风卷着杨絮往脖子里钻,像那年他给俺别野花时,指尖蹭过锁骨的痒。可现在没人喊俺“桂芳”了,连村头的狗见着俺都耷拉尾巴,嫌俺身上有股子馊了的汗味。
俺男人走了整三年零两个月。头年他寄回的红包还焐在枕头底下,第二年腊月二十八,他说工地上赶工期,电话里听着咳嗽得像破风箱。第三年清明,婆婆摔断了腿,俺背着她爬了三里地山路找村医,汗珠子滴在青石板上,砸出的坑都能养小鱼了。那晚俺趴在牛棚的草垛上哭,牛舌头卷着俺的裤脚,比男人的手还暖乎些。
刘大哥是开春时来帮工的。他媳妇跟人跑了,闺女在镇上念初中,家里三间土坯房漏雨漏得能养鱼。俺们常在田埂上碰见,他帮俺挑水,俺给他补衣裳。有回割麦时俺划破了手,他撕了片汗衫给俺包扎,指腹蹭过俺掌心的老茧,俺浑身像被雷劈了似的打颤。那天夜里俺盯着屋顶的梁木数到天亮,听见窗外的猫头鹰“咕咕”叫,心想,这日子是不是真要把人熬成木头桩子?
露水是在玉米地里结的。七月的玉米秆比人高,青纱帐里闷得人喘不过气。他帮俺掰棒子,汗湿的背心贴在背上,脊梁骨上的骨节硌得俺心慌。俺递水给他时,他突然抓住俺的手腕,暖烘烘的掌心像块烙铁。俺想挣,可膝盖软得像泡了水的棉桃,倒在堆成小山的玉米棒子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柴油味,心里头的火就这么烧起来了。末了他说:“桂芳,你眼里有星星。”俺埋在他怀里笑,想星星有啥用,能照亮夜里的灶膛吗?能让娃的书包不打补丁吗?
纸是包不住火的。腊月里男人突然回来,扛着蛇皮袋站在门槛前,胡子拉碴像个野人。俺正给刘大哥的闺女缝棉袄,针尖“噗”地扎进指甲缝。男人没吵没闹,蹲在灶台前抽了一宿烟,火星子明灭间,俺看见他鬓角白了一片。天亮时他说:“你走吧,娃跟俺。”俺想抱一抱睡在里屋的妮子,他挡在门口,像堵搬不动的墙。
现在俺揣着兜里的三块二毛钱,闻着桥洞外烤白薯的香味直咽口水。妮子的书包带该换了,婆婆的药也该续了,可俺不敢回村,怕见着晒谷场上那堆玉米秆——去年秋天,俺和刘大哥在里头说过的那些浑话,早被秋风吹成了碎渣渣,混在晒干的玉米粒里,被男人一扁担砸得四处乱飞。
手机在裤兜震动,是村长发来的短信:“你男人把离婚证办了,刘老二也走了,去山西挖煤了。”俺盯着屏幕上的字,想起那年男人走的时候,俺站在路口看他坐的拖拉机扬起的尘土,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被人掏走了个物件。现在才知道,被掏走的不是物件,是俺自己——把心掏给了不该掏的人,把日子过成了晒谷场上被麻雀啄烂的窝头。
桥洞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俺缩了缩脖子,身上的蓝布衫还是结婚时做的,袖口磨得发亮。远处的炊烟升起来了,不知道妮子有没有喝上热乎的粥,不知道婆婆的腿疼不疼。俺摸了摸口袋里的离婚证,纸角划破了指尖,血珠滴在照片上,把俺和男人的脸都染红了。原来有些错,就像晒谷场上的月光,看着亮堂,手一摸,全是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