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审判》最近很火，这部电影2023年斩获第76届戛纳金棕榈最佳影片，又在今年拿下了第96届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在第49届法国电影凯撒奖颁奖典礼上更是包揽了连同最佳影片在内的六项大奖。
01
看完了，没有什么太大的涟漪，心想，这无非就是把一个家庭的细节放大了，事实上，国内国外大多数的家庭都是如此吧。
这个想法产生的一刹那，心里有个疑问也产生了，我为什么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心无波澜？是否也是长久生活在父权社会的麻木和习以为常？而这种麻木和习以为常，难道不是最大的问题吗？
站在审判席上的法官、观众以及你我，不但满足了偷窥他人生活的人性欲望，还不约而同地站到上帝视角，准备高高在上地进行审判，越是证据稀薄，不足以支撑犯罪情节，众人越是推测、猜测地兴奋，不是吗？谁又能承受这样的一场审判——在生活里截取一个片段来放大、推敲、揣测？
要知道它本是一部女权主义电影，讨论的是家庭中的性别位置，法庭和公众对于普通人生活片段的剖析，以及观众对于婚姻人性的理解。
既然是女权主义电影，画风是激烈还是悲惨？但没想到，电影只是超乎冷静地，把最真实的生活片段赤裸裸地呈现在大众面前。
02
一桩坠亡案。
一对夫妻，住在雪山上的独栋木屋，他们有一个11岁的儿子和一只狗。丈夫从阁楼坠亡，妻子成为最大嫌疑人。
两人都是作家。孩子四岁时交通意外导致视觉神经受损，成为当天本该去接送孩子的丈夫一生的愧疚。这大概算是这个家庭到案发前的基本情况了，都在镜头呈现之外，靠剧情推进和人物对话向观众交代清楚。
镜头内、荧屏上主要展示的，是法庭对夫妻关系的抽丝剥茧。作为妻子有嫌疑的案件，夫妻关系成为这桩案件的关键点。
第一场审判，公诉人请出了采访作家的女学生。
这位穿着红色长袍的男公诉人一出场便让人不适，他眼睛里闪烁着狡黠，正自负地、高高在上地，去臆测着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引导女学生意识双性恋女主、作家桑德拉其实在勾引她。
他大概从一开始就偏见桑德拉是轻佻的、放荡的、出轨的、双性恋的，私生活混乱的女作家，而丈夫则在家照料孩子、做家务活、装修房子。
即使他听到桑德拉说过多次，丈夫在家大声播放音乐的行为是惯常的。他自以为是地引导众人：妻子在楼下招待年轻貌美的学生，丈夫却在楼上干着装修重活。在他的推测里，妻子会因此对丈夫不满，而上楼去找丈夫理论，可能因妒生恨，下了死手。
他只字不提，丈夫明知道楼下有客人而且还是采访妻子，大声播放音乐是何居心？最起码的礼貌有吗？他也视而不见，这位妻子一直是情绪稳定的，是对丈夫的行为习惯了的，是在噪音环境也能照常工作的。
第二位出场的是夫妻俩的儿子，显然公诉人并不在意这个小孩子的出庭作证。这场问询的结尾是，公诉人嘴角那一抹轻蔑的笑。
接下来出场的是研究痕迹的两个调查员。这一场审判中，公诉人的嘴脸更加明显，他对两个调查员的态度判若两人，一边是礼貌问询，一边则是质疑和攻击。
第二场庭审，桑德拉讲述了丈夫曾经轻生的一次经历，此时夫妻关系的大幕才开始真正向众人打开。
丈夫的心理咨询师指责桑德拉才是问题的中心，丈夫认为桑德拉一直都在指责他、羞辱他，强迫他放弃写作，他认为自己承受了所有，而桑德拉则置身事外，风凉看戏。
辩护律师提醒心理咨询师，每个前来咨询的人所描述的是事实，还是每个人自认为的处境？
公诉人提问桑德拉，儿子出事你是否怨恨丈夫？桑德拉的回答则显示了一个母亲的冷静和强大。她拒绝承认儿子残疾，因为一旦贴上这个标签，孩子将会不能以正常人的视角看待人生，所以她怨恨的不是丈夫这个人，而是丈夫把自己的痛苦投射到儿子身上这个行为。
也只有此时，我看到红袍公诉人被这个母亲震撼到了，没有继续咄咄逼人，转身离去。
第三场庭审，应该是庭审的关键点，也是电影的高潮部分。法庭当庭播放了一段出事前一天夫妻俩争吵的录音。这段女主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录制的音频，成为调查员们和在场所有人反复咂摸的线索。也正是这段对话，揭开了美满婚姻里的暗流涌动，让无数观众产生共鸣。（文本附在文后）
公诉方认为这段音频说明了夫妻双方的矛盾焦点在于，妻子出轨和剽窃的行为给丈夫造成了伤害。而音频中，女主反复想安慰丈夫，以及多次试图摆脱丈夫PUA的情节，他们视而不见。
可是我想说，在那段十分钟的音频里，女主就差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别这么幼稚好吗？各自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好吗？
丈夫一直试图把责任推到妻子身上，反复说一切都是妻子强加给他的，都是自己在照顾孩子和家庭，所以导致自己没时间写作。而妻子则一直情绪稳定，时而柔声安慰对方，时而坚定自己的答复，对于每一个指责都回答地有理有据，稳定自如。她也同时记得解决主要问题，一针见血告诉对方，只要你想写，随时都可以。
丈夫在屡次试图激怒妻子都失败后，开始翻旧账，提及他们谈论过多次的出轨和剽窃话题，并搬出儿子，导致妻子拉彻底爆发。她受够了这种加害，受够了丈夫试图甩锅给她的行为，受够了丈夫一直以来不停的抱怨。她终于落入了丈夫的圈套。
桑德拉在法庭上清醒地认识到，丈夫很可能是为了录这段音频而挑起这次争吵的。这个认知让公诉人暴走，怎么你成了受害者了，你在暗示你是一个扭曲男人的受害者吗？你才是被告人啊。他也开始把矛头指向桑德拉的出轨和剽窃行为，意味深长地提问桑德拉出轨的细节，还跳梁小丑一般，颇为兴奋地引用了一段桑德拉小说里杀人臆想的桥段。
好在辩护律师很给力，提醒众人不要被想象蒙蔽了双眼。
最后一场庭审，来自桑德拉的儿子，他在家中用狗狗做了一个实验，以此来证明爸爸确实曾经服药轻生过。
这场审判，最为精彩的应该是小孩子提醒法庭上所有人的一段话：当我们缺乏证据，来确定一件事时，我们要进行深入的调查。如果我们进行了全面的调查，仍然无法理解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那我们应该想想，它为什么会发生。
03
庭审终究会结束，但这个案子带给我们的思考却悠长无边。
套用学者戴锦华的话来说，“千万年来我们鼓励女人做家务，承认事业上不如自己的伴侣，家里的任何事故都要在负疚和社会责备中，或是被赞美忍辱负重。可是当男性被放在这个位置，又会发生什么？”
跟随丈夫远嫁法国，折中使用英语沟通，习惯丈夫的抱怨，七年不过X生活，承受丈夫所谓的“痛苦”，忍受随时响起的噪音，即使如此，桑德拉依然坚持写作出书。当这个一直迁就父权制语言、环境，本应做家务、照顾孩子的妻子站在法庭上接受所有人质疑时，正如辩护律师所言，“桑德拉错就错在，她在丈夫跌倒的地方成功了。”
而导演的高明之处在于，她并不只是纠结于案件本身，盘旋于审判内外世俗对于女强男弱的俯视，而是通过角色之口告诉大众，“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谁比谁强”，究竟该如何共同生活才是人们该探索的。
正如上野千鹤子所提出的，“女性主义并不是所谓的男女平等，而是创造弱者以弱者身份得到尊重的社会”。爱和尊重其实并不矛盾。
录音文本整理：
（法庭上，众人听录音）
女：那你要我怎么做，这是工作，你要自己想办法安排，我不会取消的。
男：你要我自己怎么安排？你知道我们要一起做计划的。要是你不在家，我没法不照顾丹尼尔。
女：那就让莫妮卡照顾他，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男：一周三天？我们要付她钱的，我们付不起。
（镜头转到生活中男女对话的场景）
我需要时间，几小时是不够的，我一整年都需要有整块的时间留给自己，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女：你自己想办法安排，你自己决定。
男：你上一次辅导他写作业是什么时候？很多事情你都不关心，那就是我说的时间。
女：亲爱的，我的书刚出版，现在的情况是暂时的。
男：你总是说暂时的，不管是新书出版，还是你在写作，还是你需要时间构思。这么多年来我都在听从你的安排（声音开始暴躁），我没法用我的时间做任何事，你明白吗？（看向女主，大声说）那不是我的时间，那是你的。
女（停下吃饭，平静地）：是我强迫你去教书的吗？是我强迫你在家辅导丹尼尔的吗？没有人强迫你，如果你想要更多的时间，我从来没有阻止你。
男：你是认真的吗？（此处有粗口）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我把我的课程量减半，但时间还是不够，我还要把房子装修完，还要处理其他所有事情（脸红脖子粗），为什么你拒绝谈论这件事呢？为什么你不愿意承认，这和我们的分工有关系呢？
女：因为你是错的。我不欠你任何时间，我做了我该做的事。好了，我们不要盘点各自做了什么了（试图缓和气氛，拿着酒杯走向丈夫），放轻松（为丈夫倒了杯酒，轻声说）我爱你。
当你决定要在家辅导丹尼尔的时候，我告诉过你要小心，那是一个十分慷慨的决定，我十分感谢你，但你并非必须如此，我说过那会迫使你……
男（敏感地）：什么？迫使我花更多的时间陪我的儿子？我很高兴我这么做了，不然我和他的关系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亲近。
女：你是说我和他没有的那种亲近吗？
男：我可没那么说。我是说，也许，也许我们之间的分工有些不平衡，我希望你正视这件事，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谈这件事。
女：我不相信夫妻之间互惠互利这个观点，很幼稚，而且老实讲，很压抑。而且我觉得讨论这件事是在浪费时间，考虑到你现在的状况，我说真的，你说了一大堆，结果浪费了更多的时间，所有浪费在闲聊上的时间，都可以安安静静做你想做的事，要是你知道就好了。
男：我想要时间开始写作，就像你一样。
女：写啊，作家不会因为有儿子或者有家务事就停止写作，别唠叨你自己时间安排的问题，你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也别怪我。
男：我和你一起生活，我围绕你计划我的生活，要是我把你强加给我的东西强加给你，我们俩就都没办法写作了。
女：别担心我了，我总有办法写作。
男：很好，完美。要是你那么有自信，那你就适应。
女：我很能适应，我送丹尼尔上学。
男：一周一次。
女：周二有莫妮卡。
男：桑德拉，不要撒谎。
女：是你在找茬。
男：我给你的够多了，太多时间，太多让步，我想要回我的时间，那是你欠我的，公平点。
女（笑）：不好意思，不，你疯了吗？我不欠你任何东西。真的，这是你和你儿子的关系，而且你是为了自我保护，因为你在那种情况下不会害怕（语速加快），而且是你要搬到这里来，然后开始装修房子的，这是你给你自己设的圈套，我没有夺走你的时间，你的时间是你自己浪费的（两人开始争吵）。
男：现在我想要改变，我现在需要时间来写作。
女（平静地）：好，写吧。要我建议的话，继续写那本你放弃的书。
男：这就是你的建议？继续写那本被你剽窃了的书？
女：好吧，现在要说剽窃的事情了吗？我们谈论过这件事了，你放弃了那本书。
男（笑）：你拿走了书里的精华，我要怎么继续写？你没有意识到这样多讽刺吗？
女：你可以出版你的书，表明你的书启发了我，我会承认的。如果有东西值得写，那就必须要有人去写。
男：你只有动物的眼力，你假装乐于助人，实际上……
女：你看看你，你这是废话连篇的说教，而且这也是你浪费更多时间的方式，你应该觉得开心，我的书受到了你的启发，这是人生，一切都在循环往复。老实说，我希望你什么时候也能剽窃我一下，找找灵感。
男：你的世界不只是只有你，还有我，你把什么事都强加到我身上，你把你的节奏，你的时间安排，甚至你的语言强加给我，就连语言都是，是我来到你的舒适圈里，我们在家里说英语。
女：我没在我的舒适圈里，这不是我的母语。
男：也不是我的，尽管我们住在这里。
女：所以说，这是一种折中的方式，因为我不是法国人，你不是德国人，我们找到一种折衷的方式，这样我们都不用去对方的舒适圈，这是英语的作用，这一点不能怪我。
男：但我们住在法国，这是现实情况，丹尼尔听你说一种和他生活完全无关的语言，就因为这是你强加给他的，就和其他事情一样，我们一直都在你的舒适圈里。
女（指向窗外）：这是你的国家，每一天，我都要接受我们住在你的国家这件事，那些和你一起长大的人看不起我，只要我懒得对他们微笑，你不觉得我们住在这里是在你的舒适圈里吗？
男：你从来不对任何人笑。
女：对，所以你爱我，不是吗？如果你想要一个会对你朋友笑的傻妞，你早就选别人了。
男：你真是不知羞耻，这是你的超能力，你看不见任何人，你只看得见你自己。
女：我看你看得非常清楚，我只是不觉得你是受害者。
男：你把你的生活方式，说话方式，饮食方式，甚至zuoai方式强加给我，我永远不能用其他方式和你zuoai，因为你希望我听从你的安排，这是你的夫妻观。
女：怎么可能，我才没有什么夫妻观，我才不在乎什么夫妻（粗口）。所以你说，是我不让你按你想要的方式zuoai，认真的吗？
男：对。
女：是谁在意外之后就拒绝zuoai了？
男：你知道我指的是在那之前。
女：在x事上，我拒绝过什么？
男：全部，而且我不得不接受你还和其他人上床。
女：我没有和其他人上床。
男：别不承认。
女：就一次，你就一直抓着拼命内耗。
男：你出轨了好几次。
女：你喜欢把自己当做受害者。
男：我不是受害者，我是一个老婆出轨的男人，被剽窃，被出轨。
女：我没有x也可以生活，但不能永远没有。
男：所以你是在怪我吗？是我让你失望了？
女：这不是在说谁，谁怪谁，谁让谁失望，失望确实存在，我们的都在处理和解决。我自己的话，我不愿意在内心枯萎，所以我去寻找解决办法，在这一点上，x就是个人卫生问题。
男：但你把你的解决办法强加给我，而那只是你的解决办法。你不会在乎那会不会伤害我和丹尼尔。
女：你别把丹尼尔牵扯进来，这和他没关系，我没有强加任何事在他身上。是你让我们搬来这个周围都是山羊的地方来的，你在抱怨你选择的生活，你不是受害者（逐渐激动），完全不是。你的慷慨掩盖了更脏更卑鄙的东西，你无法直面你的抱负，还因此怨恨我，但不是我把你变成现在这样的，这和我没有关系，你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自我牺牲，你选择不去投身于写作，是因为你害怕，在你哪怕是想出一丁点点子之前，你的自尊心就爆棚了。现在你到了四十岁，想要找个替罪羊来怪罪，你要怪就怪你自己。你被你自己那些该死的标准和对失败的恐惧吓坏了，这是事实。你很聪明，我知道你知道我说的对，丹尼尔跟这一切没有关系，别再这样了。
（镜头回到法庭，人们听着录音）
男：你是个怪物，就连丹尼尔也这么说，那是他自己的想法。
女：收回这句话，你这个混蛋。
男：他和我说过无数次，你有多严厉。
女：他是在跟你说你想听的话。他能感受到你的自责，他是在安慰你，你看不出来吗，你对他一直都很自责。
男：你真冷血，你没有同情心。
女：是，你倒是对自己有太多同情心。
男（狂吼）：我再也受不了你的冷酷了！（酒杯摔碎的声音，脚步凌乱的声音）
女：你真暴力。
（现场混乱的声音，打耳光的声音，类似肢体冲突的声音，打击物体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