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进军抡起铁锹“铲”向锁头小腿那一刻,赵晓平闭上了眼睛。
天上的太阳喷着火。那是七月底,唐山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那一刻,赵晓平脑海中的日头突然蒙上一层血红,那不是书上说的残阳如血,而是一个喷射着烈焰的血太阳。
唐山大地震那年,赵晓平21岁。
1976年7月29日上午,赵晓平随部队从驻地承德来到唐山。二百公里的路,却整整走了半天一夜。
连队的任务是清理唐山陶瓷厂下属的招待所和医院。
全连120人,两个排由连长带队扒招待所废墟,另一个排和其他后勤人员由指导带队在医院废墟上救人。
从赵晓平和战友们冲上招待所废墟那一刻开始,就围过来十几个群众,不断给他们提供消息:
“原来,这里住了一百多人,好在,昨天下午散会了,走了一大部分,要不,砸死的更多。”
“你知道啥!很多人没走,等着28号早起去清东陵、承德玩呢。”
“那,你估计这儿埋了多少人?”
“咋说也得有七八十个吧。”
“不可能,那天晚上热,人都出来乘凉,我看见了,也就二十多人。”
究竟废墟里埋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因为,招待所值班员已被砸死,刚刚清理出来。
“翠云呐,锁头啊,你们可千万不能走啊,你们走了,我可咋活啊——”
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号,赵晓平看到一位老太太被一个小伙子背了过来。
来到废墟前,老人跪在地上又是一阵哭嚎。
“大妈,你老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小伙子撂下一句话,匆匆离开。
大妈姓吴,一条腿被砸断,不知是什么原因,半张脸都肿了起来,挤得左眼只剩下一道缝隙。
吴大妈一儿三女,儿子一家住石家庄,儿媳在那里的一家陶瓷厂上班,这次来唐山开会,一家三口都来了。
7月27日下午散了会,儿媳回到婆家,本来,想在那里住一晚,奈何天气太热,房屋又太窄,就带着儿子住在了唐山陶瓷厂招待所,没想到赶上了第二天凌晨的大地震。
住在家里的人损失惨重:老伴、大儿子和两个女儿遇难,只剩下吴大妈和小女儿。
儿媳、大孙子是吴大妈最后的希望。
“下午四点,把所有人都给我扒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完不成任务,班长、排长自己摘下领章、帽徽,”连长杜进军下达了最后“通牒”。
要把三米高的废墟清理一遍,只靠几十把铁锹、洋镐谈何容易!
“听清楚没?”杜进军吼道。
“清楚——”战士们齐声高喊。
十几小时的急行军,战士们只是出发前吃了顿饭,此时,他们又饿又渴。
其实,最要命的是渴!
烈日像火烤,急需补充水份,却找不到水。
废墟旁有两棵老槐树,是附近唯一能遮阴的地方。树下,吴大妈看着战士们翻动废墟,她身旁已经躺了四位因缺水而晕倒的战士。
一个上午过去,赵晓平已被从废墟上抬下来两次。
临近中午,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坐着、爬着,用手掏。所有战士的手脚都受了轻伤,没有纱布、绷带,更来不及包扎。
排长命令赵晓平和通讯员去找水。
两人抬着铁桶向西进发,打听了几个人,说往西走,离凤凰山不远有个泳池。
一听泳池,赵晓平心里打起了鼓:那里的水也能喝?
七扭八拐地走出几里远,路上还遇到了几只猴子和孔雀,据说,它们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
好不容易找到泳池,里面的水已不足半尺,有几个民兵把守。
水里飘着一层淡淡的绿毛,上面有数不清的小红虫在飞快游动。
赵晓平说:“这水喝了肯定拉稀,”。
“知足吧,兄弟,有水就不错了,”通讯员苦笑道。
两人抬着一桶水往回走。经过一处废墟时,一个没注意,通讯员被一个裹死尸的棉被卷绊倒,铁桶倒了,腾起一阵烟尘。
桶里的水一点没剩……
“造孽,”赵晓平抱怨一声,拎起木桶向回走。等来到泳池旁,水只剩了个底儿。
好不容易把半桶水抬到连队,卫生员却不让喝:“没消毒的水,喝了会拉肚子。”
“都渴死了,还管他拉不拉肚子,”很多人已热得眼里喷火。
平时腼腆地像个大姑娘的卫生员此刻无比倔强。
他要为部队的战斗力负责,毕竟,在来时的卡车里,已经宣读了两次纪律要求:救灾时,部队执行战场纪律,谁违反就严厉处置谁。
“喝脏水拉肚子,没水喝,更影响战斗力,我限你一小时,让全连人都喝上一口水,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杜进军吼道。
“是——”卫生员和另一位战士背起水壶,拎着铁桶再次出发。
“赵晓平,给你个任务,把水桶里的水烧开,”杜进军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边烧水,赵晓平边替卫生员担心:他一个江苏人,初来乍到,上哪找干净水去!
下午一点,战士们已从废墟中扒出十几人,除一个男人外,其他的都死了。
那个男人被一根钢筋穿透锁骨,全身压满砖石。昨晚那场暴雨,又把废墟上的所有灰尘冲刷了一遍,给他身上糊了一层泥污。
四位战士把男人抬出来,用壶里的水给他擦脸,清洗嘴里的灰土。
赵晓平在废墟上扒出一只脚,等清理完上面的砖石,才发现那是个女人。
女人死了。
吴大妈听到战士说话声,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动不了,战士们只好把那女人抬到吴大妈身旁。
吴大妈摇摇头,却又哭了起来。
赵晓平不懂她为什么要哭,也许是预感到了儿媳的不幸。
时间来到下午两点。
因为没水,战士们还没吃中午饭,炊事班给每人发了一小包压缩饼干。
卫生员在规定时间赶回来,不过,打来的还是脏水。
好消息是他不知从哪找来几片泡腾片,消了毒,水总算能喝了。
半小时后,吴大妈的儿媳翠云终于被找到。
翠云死了,锁头却还有些气息。赵晓平扒出那孩子时,他的脚冲上,是趴着的姿势。
赵晓平挠了挠锁头脚心,感觉脚趾微微动了一下,再用手划了划,又动了一下。
“孩子还活着!”赵晓平兴奋地喊了起来。
大树下的吴大妈听见喊声,挣扎着又要起身,被身旁的战士一把拽住:
“大妈,您不能去,会耽搁救人的!”
一小时后,母子身上的废墟被清理到一旁。
一根几吨重的钢筋水泥梁把母子砸在下面,房梁已把女人的脑袋砸扁。
锁头的左小腿被压在房梁下。
要想从房梁下把锁头救出来,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把房梁抬起,二是在底下挖坑,把腿抽出来。
房梁有几吨重,还有还压着几块水泥预制板,没有破拆机、起重机,一丝一毫也搬不动。
从房梁下面的地板掏洞,上面是一层瓷砖,瓷砖下面是水泥,洋镐抡起一人高,砸下去却只有一个白点。
锁头生命垂危,再也耽搁不起了!
杜进军把卫生员和排长们叫到一起:
“大家说说,除了砍腿,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哑巴啦,关键时刻掉链子,都说说,谁也别给老子当闷葫芦!”杜进军的眼睛又开始喷火。
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杜进军扭头走向吴大妈:“大妈,要把锁头救出来,目前只有一个办法,砍掉小腿……”
话还没说完,吴大妈就昏死过去。
“一排长,马上去公路上拦车,”杜进军吼道。
五分钟后,一排长耷拉着脑袋回来:“报告连长,马路上的车都是运伤员的,都很急,没有——没有停车的——”
“废物——”杜进军挥手就是一拳,把一排长打了个趔趄。
“提上我的枪,领三个人去,要是再不停车,你就把司机毙了,老子还就不信邪了,”杜进军骂完,又连下三道命令:
“卫生员做好消毒、包扎准备,完事后把伤员送飞机场——”
“通讯员,你带人去找几根电线,铁丝也行——”
“二排长,你挑几个胆大的人过来,其他人看好大妈——”
杜进军带着五个人很快来到废墟上。
卫生员接过通讯员递过来的电线,绑紧了锁头的脚踝和膝盖。
面对锁头压在房梁下的那条小腿,杜进军瞪着本已发红双眼,抓紧锹把,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咬牙铲了下去……
五位战士将杜进军围成一圈,他们都背过身去,没人敢看锁头那条腿。
时间仿佛凝固了。
除了铁锹撞击骨头的声音,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十分钟后,锁头被紧急送往机场。
原定下午四点完成的清理任务,推迟到了下午六点。
1977年3月底,赵晓平所在连队收到一封从唐山发出的信件。
信是吴大妈女儿写的。信中说:锁头已出院,恢复得很好,感谢杜连长,感谢所有搭救锁头的解放军战士。
后来,24集团军又召开了一次表彰大会,杜进军的名字同样没有出现在表彰名单上。
杜进军所在连队立了功,受了奖,连长杜进军却受了处分。
原因很简单:他命令手下战士带枪截车,违反了军纪。
多年后,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杜进军总是哈哈一笑。
只是在谈起没了一截小腿的锁头时,杜进军才拉下脸,眼神发直,良久,长长地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