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赓
毛裤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如火如荼。
那时我家住的张家口市,小炼钢楼和小工厂如雨后春笋似的冒了出来,我家所在的街道也办起了一个小毛纺厂。母亲就进了这家小毛纺厂当了工人。那时我上小学一年,是一个小小的独行侠。一个人,不是上山,就是下河,爱一个人到处乱跑。母亲不放心,只要不上课,上班就带着我。

毛纺厂在一个挺大的四合院里,青砖灰瓦,虽经历了时光的洗涤,仍保留着古朴和优雅,只是窗户已改成了现代的玻璃窗。
每个房间都有头戴防尘帽的女工在纺线。母亲干活的那间屋里,放着几台木质纺车,和延安大生产用的纺车几乎一摸一样。母亲和工友左手拿着驼毛,右手摇动着纺车。一根长长的毛线魔幻般的拽出来。一伸一绕,就缠再锭子上。随着几台纺车的转动,一些尘埃,在屋里到出飘荡,使人鼻子嗓子感到不舒服。

送走了春夏,又到了秋天,母亲在毛纺厂上班已快两年了。这时正逢三年自然灾害,厂里无力担负水,煤,电等方面的开销,让工人把纺车搬到家里,领上驼毛在家纺线,按纺线多少,计发工资。每纺一斤毛线,还给一定的驼毛损耗。 厂里把纺车和几大包驼毛送到家里,母亲开始在家里纺线。
母亲不去厂里上班,弟弟妹妹也就不往幼儿园送了。我和两个姐姐上学,这 时恰巧父亲又调到外地工作,生活的重担落在母亲一人身上。

母亲除了做饭,收拾家,还要照看弟妹。白天哪有时间纺线,只能晚上干了。一吃完晚饭,母亲就坐在纺车前,摇动着纺车,开始纺线。纺车停停转转地工作着,一锭一锭纺好的毛线被母亲放在一个纸箱里。她纺线时很少说话。繁重的家务,她已筋疲力尽。吃不饱饭,使她更加虚弱。纺一会儿线,脑门就沁出了一些汗珠。三年困难时期,粮油凭购粮本供应,远远低于人们的需求。粮食、蔬菜、各种日用品也都凭票供应。能吃一顿饱饭,就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母亲把我们从树上摘的树叶和地里捡的菜叶,晒干后存放起来。做饭时拿出一些,剁碎掺在面里。树叶都是秋天摘的老叶子。有杨树叶,柳树叶和槐树叶。母亲把树叶洗干净,焯熟,反复用凉水泡几遍,才能食用。吃饭是母亲最伤心和最难为的事。她的五个孩子,用乞求的眼光望着她。希望多给分一些。五个孩子像五根手指,咬咬哪根都疼。没办法,母亲用一个木盘做了个秤,按每人粮本供应的数量,用秤给分饭。

母亲纺线每天都纺到夜间十二点,有时更晚。有时我半夜醒来,见母亲还在纺线,就凑到母亲身边和她说几句话,叫她赶紧休息。母亲说;“你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夜是那么的静,只有纺车转动发出轻轻的乌鲁鲁声。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只有天上的星星还在陪伴着母亲。
母亲纺线时,饿了就拿搪瓷缸喝点水,吃点咸菜。超负荷的体力消耗,营养的缺失,母亲得了浮肿病,脸亮亮的,腿一摁一个坑。我们几个孩子,都劝说母亲休息几天,母亲并不理会,照样每天纺线。听说得了浮肿病的人,每人给一斤黄豆,三斤胡萝卜,我就去找院里的街道小组长。她说;”傻孩子,黄豆在哪?胡萝卜在哪?”

日子过的虽然有些艰辛,日历依旧一天一天的翻过。几场飘飘洒洒的大雪过后,就快过大年了。母亲往厂里交了几次纺好的毛线,剩下的驼毛也就不太多了。这时厂里通知工人,毛纺厂解散了。叫工人抓紧时间纺线,并给结算工资。厂领导并说,驼毛剩少的就算了。多的纺成线,另给加工费。
母亲回到家里加班加点,如期如数的把毛线交到了厂里。又把剩余的驼毛纺成了线,纺车也让厂里拉走了。过了几天母亲拿着毛线去厂里,厂里已空无一人。母亲沮丧地拿着毛线回到家里。

大姐望着毛线说;“妈,咱们拿它织毛裤吧。”母亲听了十分高兴,也转忧为喜了。我和大姐,二姐都让给父母织,母亲说;“毛线不多我们就不织了,你们大姐已是大姑娘了,先给她织一件,两个小的还小,也就算了。剩下的毛线不多了,也只能给三织了。”二姐有点不高兴,看看毛线确实不够给她织条毛裤,也就没意见了。我家邻居是位国民党起义军官,家里很有钱,他妻子经常织毛衣。母亲就带着大姐去他家请教。邻居很热心,没几天就教会了大姐。织织拆拆,大姐终于把毛裤织好了。
春天来了,大青河里的冰开始消融,到了衣服换季的节气。往年我还要穿一段棉裤,等到天气很暖和时,母亲才叫脱掉厚棉裤,直接穿两条单裤。今年母亲早早就给我张罗上了,一天早上我穿上用旧衣服改的内裤,套上了毛裤。我站在地上,母亲给我上提提腰, 下拽拽裤腿。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好像她在试衣服。我穿好衣服,提着母亲用毛巾给我做的书包,高兴地屁颠屁颠的去了学校-----母亲依然穿着她那条打着补丁的薄棉裤!

日月如梭,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让人难忘的三年困难时期早已成了过往。我也从少年,到中年,如今已成了年过七十的耄耋老人。这么多年,我穿过多少条毛裤,羊绒裤,也记不清了。唯独用母亲纺的线织的那条毛裤,至今记忆犹新。我曾在梦中梦见过母亲,她的身形是那么模糊,我知道她还在思念她的儿女。母亲你在天堂可好?我们永远忘不了您的养育之恩。
作者简介

李赓一一1951年出生,是文革中的老三届。1968年参加工作。工作单位一一下花园煤矿巜现张矿集团》先当车工,后调入机关工作。其中在职到中国计量学院进修。做过技术员,科科员。2011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