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齐人非人记》

雪域文心 2025-04-25 09:34:47

乾隆二十年的深秋,江南连日阴雨。宋清远缩在破败的山神庙里,听着檐角滴水声,数着口袋里仅剩的七枚铜钱。这位三十有五的落第秀才,已是第三次乡试不中,如今盘缠用尽,只得在这荒郊野庙暂避风雨。

"天丧予!天丧予!"宋清远拍打着潮湿的《四书章句集注》,长叹一声。忽然,庙门吱呀作响,一阵冷风卷入,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

来人是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头戴方巾,身着半旧的靛蓝直裰,腰间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丝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提着的一只油光水亮的烧鸡和半壶酒,香气顿时充满了潮湿的庙宇。

"这位兄台,叨扰了。"来人拱手,声音洪亮,"在下齐人,途经此地,可否借一角避雨?"

宋清远一怔。"齐人"二字让他想起《孟子》中那个"乞其余"的齐人。再看此人举止,昂首阔步,确有几分古风。他连忙还礼:"在下宋清远,庙非我有,兄台请便。"

那齐人哈哈一笑,径自坐在干草堆上,撕下鸡腿大嚼起来。吃了几口,似乎才想起什么,将另一只鸡腿递给宋清远:"见者有份,宋兄请用。"

宋清远推辞不过,接过鸡腿。两人对饮闲谈,宋清远发现这位齐人谈吐不凡,尤其对《孟子》倒背如流,却对当今天下大势知之甚少。更奇怪的是,每当谈及齐国故地——如今山东一带的风土人情,齐人便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齐兄久居临淄,可知近年淄水泛滥之事?"宋清远试探道。

齐人手中酒杯一顿,随即笑道:"淄水?啊,是了是了,连年泛滥,百姓苦不堪言啊。"

宋清远心中生疑。淄水早已改道百年,何来泛滥之说?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听闻齐地近年兴起一种'蹴鞠戏',可有此事?"

"蹴鞠?"齐人眼睛一亮,"正是正是!临淄城内,上至公卿,下至庶民,无不喜爱。我离家前,还见相国大人亲自下场..."

宋清远几乎要笑出声来。蹴鞠确是古齐国的游戏,但早在秦汉就已式微,如今哪还有什么"相国大人"?眼前这位"齐人",分明是个冒牌货!

夜深了,雨势渐大。齐人酒至半酣,开始摇头晃脑地背诵《孟子》,尤其对"齐人有一妻一妾"一章情有独钟,反复吟诵。

宋清远借着火光细看齐人面容,发现他眉宇间藏着深深的郁结,那副豪迈做派倒像是刻意装出来的。一个念头闪过心头:此人莫非是失心疯了,真把自己当成了《孟子》中的齐人?

"齐兄,"宋清远斟满一杯酒,"在下有一事不解。当今山东已非齐国旧地,兄台为何仍以'齐人'自称?"

齐人脸色骤变,酒杯"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又缓缓坐下,苦笑道:"宋兄好眼力。不错,我非齐人,只是...只是羡慕那齐人的洒脱罢了。"

原来此人姓张,名明远,本是江西人士。自幼聪颖,十五岁中秀才,被乡里誉为神童。谁知此后屡试不第,二十年间五次乡试皆名落孙山。去年秋闱后,老母忧愤而亡,妻子也带着孩子改嫁了富商。家破人亡的张明远一时想不开,投了赣江,却被渔人所救。

"那日我在江边醒来,身上只有一本湿透的《孟子》。"张明远的声音低沉下去,"读到'齐人有一妻一妾'章时,忽然觉得那齐人虽乞食墦间,归家却能骄其妻妾,何等洒脱!我若能如他一般,何至于为功名所困?"

于是张明远开始模仿齐人的言行举止,甚至给自己改名"齐人"。半年来,他游走江南各地,时而为人抄书,时而替人写信,得了银钱便买酒肉,模仿齐人"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的做派。

"我知道自己可笑,"张明远摸着腰间的丝绦,"这是我从当铺买的,花了三钱银子,就为了像古人的装扮。可唯有这样,我才能暂时忘记自己是那个一事无成的张明远。"

庙外雨声渐歇,一缕月光透过破瓦照在张明远脸上。宋清远这才发现,这位"齐人"眼角已有深深的皱纹,鬓角也夹杂着白发。他忽然想起自己——何尝不是为了功名蹉跎半生?只不过自己还没疯到要假扮古人的地步罢了。

"张兄,"宋清远改了称呼,"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张明远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狂态渐渐褪去:"宋兄不笑我痴傻?"

"人生在世,谁不戴着面具活着?"宋清远苦笑,"张兄不过是选了副特别的面具罢了。"

两人结伴来到杭州,在西湖畔租了间陋室。宋清远靠替人代写书信维持生计,张明远则重操旧业,做起私塾先生。起初,他仍时不时地以"齐人"自居,尤其在酒后,常学着古人的腔调高谈阔论,惹得邻里窃笑。

一日,私塾里有个顽童当众嘲笑他:"先生天天说自己是齐人,可连山东话都不会说!"张明远如遭雷击,愣在当场。放学后,他独自在西湖边徘徊至深夜。

宋清远找到他时,他正对着湖水喃喃自语:"我是谁?张明远还是齐人?若做张明远,前半生尽是失败;若做齐人,又不过是场笑话..."

"张兄何必自苦?"宋清远递过一壶酒,"无论张明远还是齐人,都是你自己。你饱读诗书,精通经史,何不以此为根基,重新开始?"

或许是这番话起了作用,张明远渐渐减少了"齐人"的做派,开始以本名示人。他教学认真,尤其擅长讲解《孟子》,附近的孩子都爱上他的课。半年后,竟有富户慕名而来,高薪聘请他当家教。

乾隆二十三年的春天,宋清远终于中了举人。张明远用积蓄在清河坊租了间大屋子,两人合开了一间学堂,取名"齐贤书院"——既暗含"齐人"往事,又取"见贤思齐"之意。

书院开张那天,张明远穿上了崭新的儒生服,那是宋清远特意为他置办的。他站在讲堂上,看着下面二十多个学生,声音有些哽咽:"今日我们讲《孟子·告子下》...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课后,宋清远打趣道:"张兄今日颇有宗师风范,怎么不见'齐人'的影子了?"

张明远微微一笑:"齐人已死,我是张明远。"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偶尔喝醉了,或许还会活过来。"

两人相视大笑。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两个跨越古今的魂灵,在这西湖畔找到了归宿。

三年后的中秋夜,书院早已声名远播,学生增至五十余人。宋清远被任命为钱塘县学教谕,张明远也娶了位寡妇为妻,生活渐渐安定。

这夜赏月宴后,宋清远起夜,忽见后院桂花树下立着个熟悉的身影。月光下,张明远头戴方巾,身着旧衣,腰系那条洗得发白的丝绦,正对着月亮举杯独酌。

"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熟悉的语调,正是当年"齐人"的口吻。

宋清远躲在廊柱后,看着张明远在月下独自扮演着那个虚构的角色,时而昂首阔步,时而摇头晃脑,最后竟伏在石桌上低声啜泣。

他悄悄退回房中,没有惊动老友。躺在床上,宋清远忽然明白:每个人都有不愿为人知的秘密角落。对张明远来说,"齐人"不仅是一段荒唐往事,更是他灵魂的避难所。在那里,他可以暂时逃离张明远的失败与伤痛。

次日清晨,两人在书院门前相遇。张明远眼中有些血丝,但神情如常:"宋兄,今日讲《论语》,你来还是我来?"

"你来吧,"宋清远拍拍他的肩,"你讲得比我好。"

阳光洒在"齐贤书院"的匾额上,熠熠生辉。学堂里传出朗朗读书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宋清远望着张明远挺拔的背影,心想: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齐人",戴着面具在世间行走。重要的是,我们最终能否像张明远一样,在假面之下,找到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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