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是老屋的魂灵

文化学者黎荔 2025-04-21 00:29:24

作者:黎荔

四月天,梅雨湮湮在窗前,淋湿的燕在屋檐。

南方的春天有著名的回南天。那段时间,南方人家里能潮到地板、墙壁、天花板无处不渗水。

湿到走路打滑,上厕所都得打伞,家里的猫化身抹布,泡腾片原地自己泡腾,鱼丢到地上都能多活两天。回望我那片潮湿的故土,从夏季躁热潮湿,到秋冬阴郁湿冷,四季都是湿漉漉的,一切都湿嗒嗒的,但也有别处所没有的妙处,那就是厚滑的苔藓扑地而绿,无所不在。四季都可以感受到,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记得我童年长大的老屋,老屋在郁郁葱葱的岭南之南,被浸润在一片潮湿当中的南方小城,一条绿意幽深的民居小巷的深处。老宅的北墙根苔衣终年青郁,像浸在深潭里的翡翠,砖缝间浮起层层叠叠的绿云,像被揉碎的翡翠浸在酒里。“雨过青苔润”,春雨淅淅沥沥下上几场,青砖罅隙里便浮起一层暗绿的绒。蹲身拂过这些潮湿的呼吸,指尖便沾满祖母蓝布围裙的气息。她总在雨季前用竹刀刮去石阶上的苔藓,可那些比芝麻还小的孢子总在月光照不见的角落,织起毛茸茸的地毯。最惊心动魄的占领发生在霏霏不绝的雨夜:万千青甲兵沿着墙垣悄然推进,待到晨光劈开雾帐,整座城池已易帜为翡翠王朝。

在我的儿时,当这个梅雨时节,碎银般的雨脚密密地叩着青瓦,将梅子黄时的叹息洇成宣纸上的墨痕。老屋墙根下,苔藓正在举行一场秘而不宣的加冕礼。蹲踞墙角的苔藓从不索取,细碎阳光与檐溜滴水便足够编织春意。隔着重重叠叠的千山万水,隔着数十年的辛苦路回望,我依然记得儿时那抹春雨苔绿的水汽与轻盈,记得那些无拘无束的时光是如何悠然与畅快。那时老人们捧着茶缸坐在巷尾的刺桐树下闲谈,东家烙饼西家尝,小猫儿窜墙弄瓦趴在树上,在酷热或潮湿阴冷中滋生的爬虫,时不时在某个角落、某块石头、某处草丛突然出现。日子好像浸在一条泛着绿色涟漪的溪水里,慢透了,绿透了。

苔绿在石阶上、砖缝间蜿蜒,深浅浓淡都是光阴的拓印。这些最卑微的植物,用细若游丝的根系织就山河。新苔是婴儿的乳发,老苔是祖父的绿髯,苔花若星子,在某个潮得能拧出水的清晨,会突然绽开整个宇宙的微光。当湮湮梅雨渐歇时,苔衣会褪作焦褐茶色。但某个湿润的黎明,那些暗藏的星系又将苏醒,在砖石琴键上弹奏生生不息的绿。当祖母总在雨季擦拭木柜里的霉斑,却纵容石阶铺满苔绒。她说苔藓是屋宅的呼吸,砖瓦在绿茸茸的起伏间吐纳百年水汽。儿时嬉戏归家的我,赤脚踩过青石板铺就的小巷路面,趾缝里沁着薄荷般的凉,恍若踏过巨鲸的脊背——那些覆石板以薄绿的斑驳苍苔何尝不是凝固的海浪?

那个时代的回南天,晾晒的衣裳总也干不透,樟木箱底的旧信洇出云水纹。但谁忍心责怪这铺天盖地的湿润?雨季的南方人,连骨缝里都生着温柔的绿苔。当春雨似有若无,如丝如缕,如烟如雾,润物无声,多少苔藓在氤氲的湿气中潜滋默长,越长越鲜绿,越长越肥厚。随意坐在墙垣、窗前、檐下或门廊,环绕在身边的,就是一幅画或一首诗。成年累月沁透墙面的青苔,在周遭交织成一篇美丽愉悦的乐章。那都是好光景啊,牢牢地长在记忆里,叫人既回不去,又忘不了。浑不觉那到底是诗作的日子,还是那日子本来就是诗。

如今远居北地,每当看到被雨洇得苍苍的绿苔,那种感觉就如收到从很远时光寄来的信。苔藓是老屋的魂灵,百年旧宅的砖石碎了,坍塌了,成断壁残垣了,它们还替人记得原来的模样。即使苔衣已褪色成苍褐记忆,恍若祖母临终时的手背,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千万孢囊还在乘气流盘旋,在风中寻找新的栖息地。在我心中,其实苔藓从未离开,它们只是把誓言绣进了大地的皮肤,等待年复一年的梅雨来拆解时光的密码。

0 阅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