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在春天

文化学者黎荔 2025-04-18 00:55:44

者:黎荔

晨光初醒时,天青色尚未褪尽,草叶间的露珠已开始叮当作响。这是四月清晨最隐秘的响动,当万物的轮廓还浸在蓝灰色水彩里,草甸已悄然铺开无数面小圆镜,颤巍巍、亮晶晶的。晨光初转,每片草叶都成了托举星辰的摇篮,露珠里摇晃着整个宇宙的梦幻倒影。

四月的路边,林间,水畔,我留意到草地上开放的一片片小野花。有的我认识,苦苣花纤弱如雪,簇簇相拥于林间,风一来便簌簌低语;马兰花的紫瓣舒展如蝶翼,在绿叶间翩然欲飞;黄花酢浆草掌状三出复叶,小叶倒心形,一片片一丛丛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地点缀在绿地上。我看到阿拉伯婆婆纳在湿润的树荫下低语,凑近了蹲下来细看,小花缀满匍匐的茎蔓,花瓣上带着放射状深蓝色条纹。

小区道路开裂的缝里,长出来那棵郁郁勃勃的小草,好像是马齿苋,细碎的小黄花,很小很不起眼。我还看到路边一株细瘦的荠菜花,逃过了被和馅包饺子包子的命运,擎着米粒般的白花,露水在花序间凝成晶亮的珠串,就像谁遗落的耳坠。当然还有大家都认识的蒲公英,这也是小朋友最喜欢的植物之一,这种怀着飞翔野心的野草花,此时还举着一朵朵鹅黄的圆形灯盏,露珠在绒毛间凝成水晶吊灯,当灰喜鹊掠过时,整座光的穹顶便震颤起来,万千颗液态的太阳碎片坠入草丛,惊醒了地下沉睡的蚯蚓。

还有更多植株低矮的野花,星星点点洒落在墙根下,草坪上,我完全不识其芳名。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远看不甚起眼,如同白色、紫色、淡黄色的碎纸屑,近看却结构精巧,玲珑可爱。它们不羡慕高枝上的桃李,只在地缝里酿着清甜的晨光。它们到底叫堇菜、紫花地丁、飞蓬、二月蓝、附地菜、苦荬菜还是黄瓜菜?我不能完全分清。蹲下身细看,每朵小花都托着晨光的精魂,纤薄的花瓣盛满琥珀色的琼浆,花蕊深处蜷缩着金丝雀般颤动的晨曦。

你不能不想起《诗经》里《野有蔓草》的句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春天里,一棵高大的花树,一丛贴地而生的草芽,谁都是主角,谁都必不可少,它们纷纷参与进一场盛大的生命循环里。木棉花开的力量感固然让你心怀震颤,纤细草芽上的一枚露珠也惹人怜爱。拈起一朵野草花细嗅,竟然也有花香。所谓“野芳发而幽香”,丛林中的暗香,就是这种清冽的芬芳,不很浓郁,不很甜美,但是细腻幽淡,隽永野逸,无论视觉和嗅觉,都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

当晨雾还未散尽,那些倔强的野花早已顶开残夜的壳,将细碎的露珠碎钻别在衣襟上。风来时,每一粒水珠都漾起微缩的虹,转瞬即逝的斑斓里,藏着比宝石更奢侈的光阴。风过处,草叶尖上悬着的露珠,纷纷簌簌滚落,渗入泥土的刹那,仿佛能听见大地喉间一声满足的喟叹。草穗上的露水总在正午前消失,仿佛某种古老的沙漏。但我知道那些水珠并未真正离去——它们潜入草茎,化作明天新绽的野花,或是蝴蝶翅膀上震颤的磷粉。四月的林间、野地,每个草叶露珠都是轮回的琥珀,圆润透亮,泛着淡淡金晕,裹着太阳初升时的心跳。

春天来临人间的日子已过大半,地上的伏草已经伸展蔓延,大地皆是一片绿色,空气里是各种花的微甜,这一切都催发着人的意识中那颗想要摆脱孤独的心。春天里,得花一点时间,为一朵野花驻足,为一片风景沉醉。在一个舒朗的清晨,草尖上的凝露滚圆,兀自随着光影变幻颜色。举步去往田野,去往山间,去往木林,去往河畔,让脚步刻画寻觅的踪迹,让眼睛装满翠生生的青绿,只为一次相逢,只为一次偶遇。野有蔓草,零露瀼瀼。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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