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我把话撂这儿了,秀梅那闺女还在等你呢。"爹坐在炕头,剧烈地咳嗽着,瘦削的身子一抖一抖的。我站在老屋门口愣了好久,手里的军用挎包重若千斤。
1976年的腊月,北风呼呼地刮,卷起院子里的积雪。瓦檐下的冰凌闪着寒光,像一把把倒悬的尖刀。
三年没回家了,土坯垒起的老屋还是那个模样,墙角的裂缝更深了些,灰白的墙面上斑驳着岁月的痕迹。破旧的木门框上,贴着去年的春联,红色都褪成了暗黄。
娘在灶间忙活,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听见动静,她忙把围裙往腰上一系,跑出来:"我的儿回来啦!"
看着娘两鬓的白发,还有那深深的法令纹,我心里一阵发酸。娘的手上全是老茧,指甲缝里还留着黑土,这是年复一年操劳的痕迹。
门外的枣树上,还挂着几个干瘪的红枣,是秋天忘记摘的。枣树下头支着个木架子,晒着几个破旧的麻袋,都是娘平日里捡回来补的。
记忆一下子拉回到1973年那个夏天,我刚收到入伍通知书那会儿。生产队的地里,我正在挥汗如雨地锄地,李秀梅在不远处点青苗。
她是上海知青,来村里快两年了。瘦瘦小小的,戴着顶草帽,马尾辫一甩一甩的。虽说是城里来的,可从不怕苦,地里地外都干得麻利。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上海来的姑娘,金贵着呢。"可秀梅从不摆架子,谁家有个急事,她总是第一个去帮忙。她还教村里的孩子们认字,每到傍晚,就能听见她屋里朗朗的读书声。

记得她刚来那会儿,住在村西头的破屋里,晚上漏风得厉害。娘心疼,送去一床旧棉被。秀梅感动得不行,第二天一早就跑来帮娘干活。
"顺子,发啥愣呢?"那天她突然转头,把我逮了个正着。我慌得差点把锄头砸自己脚上,结结巴巴说:"秀梅,我...我要当兵了。"
她愣了一下,草帽掉在地上也没发觉,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
村里人不少议论纷纷:"知青跟当兵的,能成吗?"李大娘撮着牙花子说:"城里姑娘哪能受得了咱们这苦日子。"王婶子也道:"顺子家里穷,连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人家城里姑娘能看上?"
爹却说:"秀梅这闺女,心善。"他总是这么说,每次秀梅来家里帮忙,爹就坐在炕头,乐呵呵地看着。
家里条件确实不好,土坯房漏风,下雨天还得搬盆接水。爹有老胃病,常年吃药,全靠娘给人缝缝补补挣点零花。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还能听见娘踩缝纫机的声音。
我当兵的事,爹娘都支持。娘说:"部队是个好去处,咱们家就指望你了。"爹也说:"当兵能锻炼人,去吧。"可我知道,他们心里都不太踏实。
临走那天,秀梅送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那棵槐树见证了多少年轻人的离别,树干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有人刻着"参军报国",有人刻着"早日归来"。
她递给我一个蓝布包:"这是我给你缝的护腕,部队里别把手磨破了。"布包上绣着一朵小花,针脚细密。我知道她近视,晚上偷偷打着手电筒绣的。

在部队,我遇到了张永强和刘建民。永强是个东北大个子,嗓门特别亮;建民是四川人,爱说笑话,每次训练累了就给大家讲个段子,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我们是同年入伍,分在一个班。第一次野营拉练,我的脚打起血泡,走不动了,是他俩一边一个把我架到终点。从那以后,我们就结成了"铁三角"。
晚上值班的时候,永强总爱拿我打趣:"你小子有对象了吧?整天写信写得手抽筋。"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想的都是秀梅的样子。
开始我经常给秀梅写信,她也总回。信里说些家常事,生产队的收成,村里的变化。她说村里办起了夜校,她每天晚上教大人们认字;说试验田的新品种长势不错,明年一定能增产。
一来二去,信越写越少。我忙着训练,立了两次二等功,被评为优秀士兵。有时候想起秀梅,就把她给的护腕拿出来看看,上面的小花还是那么鲜艳。
那年冬天,我收到娘的信,说爹病重了。请了特批探亲假回来,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的。火车晃晃悠悠,窗外的田野飞快掠过,我的心却怎么都静不下来。
到家才知道,这些年秀梅成了家里的主心骨。每逢农忙,她来帮娘干活;农闲时,教娘认字画账。爹病重那阵子,是她跑前跑后,张罗着找大夫,熬中药。
"你是不知道,秀梅姑娘早就能回上海了,人家不走。"娘和面的手停了下来,"去年让她当了副队长,带着大伙儿搞试验田,现在收成翻了一番呢。她还说,要把咱们村建设成个示范村。"

我在试验田找到秀梅,她戴着老式的黑框眼镜,正在记本子。鼻尖上还沾着点土,看见我,她笑了:"大兵同志回来了啊?"
还是那么爱笑,只是晒黑了,手上的茧子厚厚的。她蹲下身子,给我讲解试验田里的新品种,说得头头是道。我听着,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你怎么不回上海?"我问她。她把本子合上:"这儿挺好的,我想把咱们村的农业搞上去。你看,明年准备育新品种,再扩大试验田......"说着说着,眼睛亮晶晶的。
原来,这些年她一直在为村里的发展操心。带领社员改良土壤,引进新品种,还跑县里争取项目。她说:"咱们村的地好,人也好,就是缺个带头的。"
回部队前,我去供销社给她买了双胶鞋。她却给了我一个更大的惊喜:"我申请入党了,想好好干。"我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心里忽然踏实了。
战友们来信支持我的决定。永强说:"老妹子都扎根了,你小子还犹豫啥?"建民写道:"等你转业了,我们轮流回去帮你们干农业。咱们还要把你们村建设成全国闻名的示范村呢!"
我把信攥得皱皱的,眼眶发热。想起这些年在部队的点点滴滴,想起村里的变化,想起秀梅的坚持,心里充满了力量。
昨天,我正式向部队提出了转业申请。站在试验田边,看着秀梅忙碌的身影,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
远处,青山依旧,炊烟袅袅。春种秋收,寒来暑往,我们的村子在悄悄发生改变。这片黄土地上,正孕育着新的希望。

永强说得对:有时候,最大的幸福就是回到最初的起点。那个起点,有我深深爱着的人,和深深爱着我的人。还有这片土地,承载着我们共同的梦想。